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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番外《团圆》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云洲突然对白沅芷道:“后天去见mama,需要带什么吗?”

    “mama”指的是白素。沈云洲总是称呼自己的母亲为“老太太”——即便许瑛保养得宜,看起来仅仅刚过四十。在白沅芷的认知里,世上大约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被说老,可沈云洲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许瑛看似会为他的口无遮拦恼怒,实际上却很有几分嗔怪的意味。白沅芷从未有过类似的母子牵绊,因而也无法理解。

    他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实在想不起何时有过这样的约定,诚恳发问道:“后天怎么了?为什么要去?”

    沈云洲道:“后天是十月一号。”

    白沅芷还是没有明白:“然后呢?你要和她欢度国庆吗?”

    沈云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中秋节!今年中秋节和国庆在一天。”

    白沅芷“哦”了一声,没什么别的反应。沈云洲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不想去?”

    “不是不想,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白沅芷说。

    沈云洲知道他感情淡薄,但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沈家人逢年过节总要坐在一起吃饭,实在赶不回来的也要打个电话。以前沈眉山长途出差时,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许瑛寄明信片;后来有了沈云渚和沈云洲,变成了每晚打电话;等到沈云渚和沈云洲也长大了,又开始视频通话。天底下从不乏貌合神离的夫妻和不幸的家庭,沈云洲听得多,见得也多,然而他自己家庭和睦、生活美满,到底有层隔膜。

    “就去见一见,可以不用在那里吃饭。”他对白沅芷说,“毕竟中秋节。”

    “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传统的人?”白沅芷挑了挑眉。

    “……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沈云洲问,“我们可以不去,你和我说说原因。要是不愿意讲,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提过。”

    白沅芷陷入了沉默,沈云洲起身欲走,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他坐了回去,抱着臂等白沅芷的解释。

    “其实没什么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和她从来没有一起过过中秋节。”白沅芷说,“也不只是中秋节,这么说吧,中国传统节日我基本都没有过过。”

    他无意识地取下了皮筋,又把头发扎了回去:“白素一直对外宣称自己生子是通过jingzi银行和试管婴儿,说自己不需要男人也可以拥有非常完满的人生……她在说谎,我是私生子。”

    沈云洲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个。

    “白素当初去美国采风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美籍华人,他们志趣相投,顺水推舟地成为了性伴侣,又自然而然地分开了,直到白素回国,发现自己怀孕了。”白沅芷说,“一个风头正劲的当代艺术家,虽然不介意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丝戏剧性,但也没必要让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不过显然,她最后选择的这个说法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很多女孩子倒是因此把她当成了人生楷模。至于我血缘上的父亲,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白素对我从来没有上心过。我上幼儿园之前离不开人,她先是找了保姆,后来出了些事才勉为其难地和我相处了一段时间。从我三岁开始,我一直待在全日制寄宿学校。她也许实在不愿意看见我,每个假期我都在夏令营和冬令营度过。艺术家的儿子也要有些艺术细胞,她送我学画画,送我学茶艺,送我上形体课。可笑吗?知名画家却从来不肯教自己的儿子。等我上高中,她干脆把我直接送去英国读男校。”

    沈云洲哑然,许久才道:“她怎么能这样?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白沅芷笑了一下,用手碰了碰沈云洲的脸,说:“所以说,你的家庭实在是太幸福了,小少爷。”

    “可是她还介绍人去你的工作室……”

    “我人生的前二十八年,她从来就没有参与过。比起母亲,她更像是一个往我账户上汇钱的一个名字。你真的觉得她为我的工作室介绍客户是出于母爱么?”白沅芷摇了摇头,“算了,即便她是爱我的,我也已经不在乎了,我早就学会不对她抱有任何期待了。”

    “那不去了。”沈云洲说。

    白沅芷反而轻松道:“去吧。和你说完我才意识到,她如今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就算她不喜欢我,至少她很喜欢你。”

    “真要去?”沈云洲问,“你不会等我紧张完,最后又反悔吧?”

    “去吧。”白沅芷说,“中午去见完她,晚上去你家。”

    结果到最后,沈云洲也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给白素带些东西,也不知道自己该给白素带些什么。他见过很多人对自己的母亲喜欢什么一无所知,但那是源于母亲的隐瞒和个人的忽视。白沅芷曾经试图和白素调和关系,而现在的他根本连表面上的平和也懒得维护,无论白素出于什么理由和他示好,他都统统无视。沈云洲根本无法从他这里获取一点必要的信息。

    谁知道艺术家会喜欢什么?沈云洲只是对艺术感兴趣而已,哪个有钱人不会对艺术“感兴趣”?就算他现在已经决定和一个艺术家共度余生(白沅芷对此嗤之以鼻),他依旧琢磨不透这群人会喜欢什么。白沅芷喜欢极简的装修风格,同时他设计的服装往往华丽繁复、色彩明艳。他和白素也就见过几面,时间加起来还没有两个小时,总体来说白素对他的态度十分温和,要不然他也不会改口。但要说了解……算了吧,他根本不了解白素,他连白素的画展都没怎么看过。

    “你没必要担心这些。”白沅芷说,“我有至少二十五年没和她过节了,她大概也没有什么要求。”

    沈云洲只觉得压力更大:“那你时隔二十五年再和她一起过节,不是更该重视吗?”

    白沅芷叹了口气:“有什么可重视的?”

    沈云洲实在是不想和他从头再争论一遍。他可不想再说什么让他们母子俩修补关系的蠢话了,白沅芷油盐不进,他才不要慷他人之慨。

    他已经在纸上列了十几项了,白沅芷瞥了一眼,状似无意道:“她还算喜欢喝茶,不过不缺茶叶。”

    不缺茶叶,可没说不缺茶具。沈云洲转头就联系沈眉山,横刀夺了沈眉山囤积的三十多把紫砂壶中的一个。

    见面当天,诸事顺利。他们一起用了午饭。白素很喜欢那把紫砂壶。她和白沅芷之间的气氛还是很僵硬,不过白沅芷罕见地对白素展露了他平时面对客户时的得体的微笑。沈云洲眼见着他们试图扮演世上最和睦的母子,恨不得回到前天把自己的提议亲自咽回去。他们果真是亲母子,就连虚伪都如出一辙。

    饭后白素给他们看了新收藏的一幅画,是德国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当代艺术实在是晦涩难懂,沈云洲观察了半天也不能确定这画的是什么,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猜测道:“是金鱼?”

    白素露出赞许的神色,道:“还看出什么了?”

    白沅芷道:“他能看出那是条金鱼已经很不错了。”

    白素看了他一眼,说:“我在和小沈说话,你不要插嘴。”然后转头对沈云洲循循善诱道:“你看这些线条,表现的是——”

    她又一次被白沅芷打断了。“你好为人师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白教授?”白沅芷道,“别给他上当代艺术鉴赏。他听不懂的,还得配合你装作听懂了,多费劲。”

    沈云洲就知道自己不该相信白沅芷的保证,白沅芷就不能和白素处在同一个封闭空间内。他们会不会互相伤害尚未可知,但沈云洲一定会被连累。他张了张嘴,正准备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评点几句,却又听见白沅芷说:“拿这么副画出来要他夸,你也真是能做得出来。”

    “我喜欢这幅画,想听听小沈的想法。”白素说,“你倒是说说这画哪里不好?”

    白沅芷就真的仔细评点起来:“我第一次见抽象得这么刻意的画。这笔触是个什么东西?他画的时候真的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落笔要落在哪,也不知道走势在哪,只是刻意地让画面扭曲。我没看出任何情感的宣泄,这就是一副为了抽象而抽象、为了艺术而艺术的画。画这画的人要么就是单纯为了卖钱画得不知所云、故弄玄虚,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现代主义。这是你哪个学生的画?”

    沈云洲转头去看白素,发现她嘴边噙着一丝笑。

    “是一个孩子画的,他父母送他来我这学画画刚半年。”白素说。

    白沅芷冷笑了一声:“哦,又是个‘天才少年’?是不是还打算出国读设计专业啊?”

    “有钱人嘛,总是能用钱开路。”白素耸了耸肩。

    “这话你有本事在采访上说,大艺术家。”白沅芷道。

    白素道:“总有些实话是不能讲的。”

    沈云洲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简而言之,这幅画很可能出自一个学画不到半年的富家子弟,白素故意把这画冠上一个艺术家作品的名号来试探,对象却不是他,而是白沅芷。白沅芷自己或许还一无所知。

    他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要去厨房找点吃的垫垫胃。

    他一离开,白沅芷的脸色就彻底冷了下去。白素浑不在意,依旧挂着笑容道:“你真的很喜欢他。”

    “我看人的品味一向很好。”白沅芷说。

    “小沈是很好。”白素说,“你们家里那些我的画集都是他买的吧?有些都绝版了,亏他还能找到,我自己可能都没那么全的版本。也不像我见过的其他大少爷,不懂装懂,拿我的画回去充门面。他不懂就是不懂,听不明白也愿意听我唠叨。”

    “他一向讨人喜欢,也知道怎么讨人喜欢。”白沅芷说。

    他知道沈云洲一向以为自己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和谁都能相处,可在他眼中沈云洲才是那个真正讨人喜欢的人。沈云洲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让人喜欢自己,他热烈如阳光,又和煦如春风,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然成了命里的春雨。

    “他是为了你。”白素说,“我又不是达芬奇和拉斐尔,没那么受欢迎,也没那个地位。他可没必要专门收集我的作品。”

    “你没必要和我强调这些。”白沅芷说,“我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想要和他共度余生,我是不会带他来见你的。”

    “你这次来见我,也是他提议的吧?”白素问。

    白沅芷承认道:“是。”

    “但是紫砂壶肯定是你的主意。”白素说,“我喜欢紫砂壶这事可没几个人知道。”

    白沅芷沉默片刻,道:“我只说了你喜欢喝茶的事,是他聪明。”

    “你总喜欢和mama犟。”白素说,“承认你心里在乎mama这么难吗,兰兰?”

    “你在乎过我吗?”白沅芷说,“我在英国七年,你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别在这种时候试图上演什么母子情深的戏码,太晚了。你毕竟是个画家,别抢话剧演员的活。”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我也没打算叫你直接原谅我当年做的混蛋事,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品。你有自己的生活了,好好过就行。”白素说,“我去阳台抽根烟。”

    白沅芷看着她走远,喉结动了动,终于道:“少抽点烟。”

    白素摆了摆手。

    沈云洲出来时,只见到白沅芷一个人站在原地,问道:“mama呢?”

    “抽烟去了。”白沅芷回答,他顿了顿,又道,“能走了吗?”

    沈云洲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讨厌她?”

    “我和她处不来,早和你说过了。”白沅芷道,“也可能是我们都很讨厌自己。”

    沈云洲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白沅芷这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和白素有多相似。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在这方面开玩笑,转而道:“你居然会讨厌自己?我以为你是天底下最自信的人。”

    “如果有人讨厌了你二十八年,你也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的,何况我是真的有问题。”白沅芷说。

    沈云洲笑了:“我作证,你是个如假包换的精神病。”

    他们凑近了,两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在鱼目混珠的画下接吻。

    “去打个招呼,然后去我爸妈家?”沈云洲用嘴唇贴着他问。

    “嗯。”

    他们去赴下一场约,等时间流逝,回家享受独属于他们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