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煎心日日复年年
日影东升,葱茏的花木被笼罩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简家庄巨大的花园中央长着一棵白枝金叶的小树,整个花园的木系力量全部集中过来,供养着小树,确切地说,是滋养着放在树冠中心处的一串珠子。 珠子一共十八颗,放在一个金色的盘子里,原本墨蓝的光芒十分黯淡,像是在风中即将寂灭的残烛,珠子上面精美的暗纹居然隐隐有着要裂开的趋势。 一个人影盘膝坐在树下,一动不动,身上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汇聚到珠子上面。 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仆从急匆匆过来,也不敢靠的太近。贸然接近那棵树,脾气最好的桑榆大人也会暴怒。仆从只是远远地轻声呼唤:“桑榆大人!桑榆大人!” 桑榆闭着眼睛,额头布满冷汗,身体微微颤抖,嘴唇泛白,听到喊声,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向仆从,平日里温纯的褐色眼眸带着某种穷途末路般的凶残狠厉,吓得那仆从惊呼一声,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现实世界六年过去,而极乐伊甸,根据每个人任务的不同,谁也无法确切说出,到底流过了多少岁月。 桑榆的样子并没有多大改变,还是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不仅仅是他,简嘉的几个使魔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样貌,留下简嘉最熟悉的模样。 桑榆的眼神落在树冠中心的墨蓝珠上,立即柔和下来,只是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汹涌的泪意。 这些年,墨蓝珠一直都是一副就快要碎裂的样子,有几次甚至都已经裂开了,他们心急如焚,害怕得守着墨蓝珠,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用尽全力找各种办法滋养墨蓝珠。余方夏甚至放出自身的精华血气让墨蓝珠吸收,要不是叶恒发现不对,他都快把命搭进去了。 简嘉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在哪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挣扎着想要活过来? 桑榆小声地急促呼吸着,声音里面的痛苦焦灼让身后的仆从心里发酸。但他不敢说什么,简嘉大人不在,这个庄园里面的几位大人谁能笑出来呢?眼前这位虽然看起来年少,但是实力深不可测,起码基因解锁十层以上了,而且执掌着整个简家庄和幻光的刑罚。 据说之前叶恒大人发现桑榆大人终日守在大花园里面,从不出门也不和人交际,就硬逼着他接手了刑罚这一块。 桑榆大人虽然为人善良,办事却一丝不苟,他可以一边同情地眼中含着泪水,一边分毫不差地让你受到所有应受的惩罚。 所以即使桑榆大人看起来单纯又柔软,也从来无人敢轻视他。 “什么事?”桑榆吸吸鼻子,控制住情绪,轻声问道。 “叶恒大人请您去议事,与春节过年有关。”仆从弯下腰,恭谨回答。 “又过年了?外面应该已经是白雪皑皑了吧。”桑榆看着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低声喃喃。 从简嘉离去开始,已经快要进入第七个年头,他们的等待,似乎没有止境。 桑榆深吸口气,压下浓郁得让人窒息的思念和忧虑,起身走向叶恒的住处。 如今简家庄和幻光是叶恒和谢亦在打理。说是两个人管事,可是谢亦时不时就会做出些疯狂的举动,大部分活还是叶恒在干。 桑榆推开门,就被nongnong的烟气熏得差点咳出来。他本身偏植物属性,尤其受不了二手烟的荼毒。 “呦,呛着了?抱歉抱歉,坐。”叶恒一边打开窗子,示意桑榆坐下,一边收敛起身上外放的气息。 他如今也是顶尖的神眷者,不比当年的谢亦差上多少。墨蓝珠护着他们这几个使魔基因解锁,一个个都成了实力深不见底的大佬。 阿尔法还曾经恶狠狠地说,如今再遇到简嘉,谁揍谁,谁在上面可不一定。 然后被林灼蕖和余方夏合伙胖揍了一顿。 叶恒一身不修边幅的牛仔裤加紧身T恤外面套着夹克的打扮,头发充满不羁的凌乱美,胡子拉碴,身上透出一种浓重的疲惫感。他脸上依旧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但是总觉得少了简嘉还在时那种招猫逗狗的活力。 桌上摆着墨蓝珠,被叶恒放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平时都是贴身带着,只要一抽烟,就给装小盒里,据说是因为简嘉不喜欢烟味儿,怕熏着。 小盒旁边还有一个厚本子,里面都是给简嘉写的诗,什么类型都有,闺怨啦,风花雪月啦,艳情啦,品种齐全,唯独没有悼亡诗。 阿尔法曾经翻了一下,据他说恶心得半天没吃下去东西。 叶恒却嘲笑他不懂中文的博大精深。 阿尔法指着诗集里面一首名为“勃大精深——记一次深入灵魂的koujiao”的诗歌,充分表明了他吃不下饭的原因。 桑榆想着想着有点想笑,看着叶恒即使微笑也有些锁起的眉头和眼底的焦灼忧郁,鼻子又有些发酸。 简嘉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都知道错了,知道痛了。 他们每个人都是在硬撑着,撑到焦心烂肺,依旧缝缝补补地拼好,咬着牙继续等下去。 “今年春节,你扮成简嘉给老爷子拜年吧。”叶恒道。 “什么?我……我不行,我怎么装得像?”桑榆吓了一跳,立即紧张起来。 简嘉一去六年,现实世界里面当然瞒不过去,他们几个使魔就联合撒谎说简嘉去了南极从事科学研究。简嘉的个性他家人都知道,对什么入了迷,不研究清楚绝对放不下,还真被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就是逢年过节得有人装成简嘉的样子给他家人打视频电话。 “林哥呢?还没回来?”桑榆不禁问。 平常这事儿都是林灼蕖在做,毕竟他对简嘉的一些习惯最清楚,也最了解简嘉的家里人。 “没有……这次他去得远,估计赶不回来。”叶恒叹口气,“这小子太倔了。” 自从简嘉离开后,林灼蕖就不停地出去寻找简嘉。 就因为零提过一句,墨蓝珠在靠近简嘉的时候会有反应。 之后林灼蕖就踏上了几乎永无止境的旅程。 极乐伊甸本身面积就不小,更别提还有无数的资源世界,任务世界在不断生灭。而且,也许在探索过一个世界之后,前脚刚刚离开,后脚简嘉就出现了,这种擦肩而过的事件发生几率接近正无穷。 而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简嘉的几率无限趋近于零。 “林哥说,不出去找,他会发疯。”桑榆低声道。 “是啊,留下的几个谁不疯,谢小葱尤其疯的厉害。”叶恒翻了个白眼。 谢亦干脆就把幻光整个儿丢给了叶恒,自己每天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笑容,兢兢业业地制作各种简嘉的周边。什么小雕像,肖像画,等身人偶,巨幅照片弄了一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给。 他的力量和等级依旧在提升,谁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叶恒只知道他在研究时光回溯,最终目的是回到斗兽场那个让人撕心裂肺的日子,把简嘉救回来。 然而,这种造化之功岂是人力可能及?就算龙犼复生,也做不到。 这么多年过去,谢亦只在前些日子做到了窥探过去,在付出了极大代价的情况下,重新看了一遍当天的惨烈场景,却是分毫不能改变。谢亦当时就喷血了,到现在还倒在床上起不来。 “我肯定装不像,而且对着简爷爷说话,我撒不了谎。”桑榆认认真真地说。 叶恒站起身,看着窗外渐渐升高的太阳:“我也知道你够呛,这不没人了么。余方夏的变形技能太特么拖后腿,上回变了一次嘉嘉,居然还留着他那副虎背熊腰,哪里是嘉嘉啊,林灼蕖气得差点没把他头发给烧干净。而且他现在也不在家里。” 余方夏也是很少留在简家庄的一个。他或者带着神眷者军队,或者带着他的杂兵大军,在各个世界里征伐,收集能够滋养墨蓝珠的宝物和道具。现在简家庄的财富至少有一半是他的战利品。 这位军魂煞把以前跟简嘉结过仇的神眷者收拾得屁滚尿流。之前那个不断算计简嘉的圆桌骑士团就被余方夏反复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他的情况是最糟糕的一个,首阳窟收取的石鸡是在简嘉的暴力压迫下才臣服于余方夏,如今简嘉消失不见,只剩下六分之一的墨蓝珠,那石头鸡鸡就有些蠢蠢欲动,甚至想要反过来控制住余方夏。 余方夏这人不爱说话,有什么事儿就在心里闷着。直到有次被谢亦发现不妥,才跟阿尔法两人一起把造反的鸡鸡压制下来。 然后余方夏又被叶恒好一顿唠叨,从各个层面认识自己的错误。 “嘉嘉要我们都活着,你就是难受得想死,也得活着。”叶恒总结。 余方夏最后才吐出几个字:“我的命是主人的,不会死。” 那张脸上的表情却让人看了心里特别难受。 叶恒和桑榆正为了拜年的事情发愁,就听手下来报,阿尔法又惹事了。 叶恒只觉焦头烂额,赶紧带着桑榆赶过去。 “你再说一遍,他把自己泡什么里头了?”叶恒一边跑一边问身边气喘吁吁的仆从。 “阿尔法大人跳进了装着黑槲溶剂的池子。”仆从哆哆嗦嗦地说。 “他是有病吧!”叶恒沉下脸。他平日里笑嘻嘻的特别好相处,一旦真的生气,就会让人心底打怵,不由自主就老实下来。 黑槲溶剂是一种可以吞噬各种能量的药剂,在很多情况下都很有用,就是需要长期培养,所以简家庄也有一大池子。 就算阿尔法身具法则源能,跳到那池子里也是在玩儿命。 阿尔法不止干了一回这种事儿了。简嘉不在,头几年阿尔法还算老实,但是随着似乎永无止境的等待,阿尔法一天天变得死气沉沉,正事没心思干,时不时就抽风。叶恒烦得恨不得不管他就让他死,可是终究不愿意简嘉难过,跟个老妈子似的给他擦屁股。 等他俩到那大池子旁边的时候,看见余方夏正脱掉战甲,准备下去捞人。 “小鱼,你给我停!你自己是个什么状况不知道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叶恒叫道。 余方夏看见叶恒到了,立刻不下去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救阿尔法。 “刚回来就听见这个傻逼又开始作了。”余方夏冷冰冰地说。 他的脸上黑了一些,身上还带着冷铁征尘的气息,五官却越发深邃俊美,只是眼底沉淀着挥不去的阴郁。 说这两句话的功夫,谢亦也拄着一根手杖过来了。谢亦穿了一身青白色的衣袍,长发只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来。他伤势未愈,走路慢腾腾的,苍白的脸上一贯的笑意早已不见,只余下几分空茫和空茫之下的一种紧绷感,让人一看见他就不敢大声呼吸,好像轻轻一碰,这人就会爆烈地炸开。 “别管他,人家正爽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谢亦似笑非笑地说。 “你一边儿去,起什么哄呢!”叶恒觉得头疼死了。 “他……他要沉下去了!”桑榆突然叫道。 只见一团团黑雾翻滚的池子里有个金色的人影在缓缓下沉。 阿尔法的法则源能可以让他抵抗黑槲药剂的侵蚀,但是cao作必须十分精确,只要差上一点,他的小命就要报销。 这种在生与死交界徘徊的感觉让阿尔法觉得漫长而痛苦的等待里,自己还有那么一两分活着的意思。 但是他在往下沉,越往下,失控的可能性就越高,也许现在他就已经失控了。 谢亦修长的眉毛拧起来,他受了重伤,现在下去一样是死。 余方夏这回没有犹豫,扑通一下跃入水池,眼看着阿尔法就要滑到他都抓不到的地方去了,余方夏一咬牙,准备深潜。 就在这时,几点灿烂的金芒冲入池中,破开黑雾,把余方夏和阿尔法全部捞出来扔在池边。 “该死的!”阿尔法揉着脑袋懒洋洋爬起来,一身衣服被药剂腐蚀得破破烂烂,全无仪态。 “谁他妈把我弄出来的?”阿尔法闭着眼睛就开始骂人,全然不见当初精致到皮鞋跟的矫情模样。 “你要死,到外面去死,别在这里弄脏了地方。”一个刻印在记忆深处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池边的几个使魔全部转头,身上都有些发抖。 狂喜,不可置信,心跳到要冲破胸膛。 阿尔法一个轱辘爬起来,金蓝色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容貌清冷俊美,一身浅色衣服的青年缓缓走近。 阿尔法眼都没眨一下就冲过去,到了近前却又刹住,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来人,想要说什么,又咬住牙,身上开始剧烈地颤抖,金蓝色眼眸泪水滚落,他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 然而下一刻,桑榆就满脸沮丧地低下头,泪水盈满眼眶。 谢亦嘲讽地一笑,眼睛也红了。余方夏和叶恒都是一脸痛苦,但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个身影。 不是简嘉。 也只有没认主的阿尔法懵了几秒钟,然后就一脸绝望地跪倒在地,狠狠锤在地上,砸出两个深坑,嘴里咬牙切齿地骂着:“该死!该死!我都这么找死了,你为什么不回来打我?不让我死就回来抽我啊!” 一边骂,一边泪水仍旧滚落。 “简嘉”身影一闪,变成黑衣青年,俊美昳丽的容颜却有着刀锋一样的棱角。 林灼蕖瘦了不少,一对眼眸有些灰暗,全不见了之前生机勃勃的火焰。 他语气冰冷地说:“抱歉,刚刚跟简嘉的家人通话,没来得及变回来。” 众人都是一脸木然。 “还有,”林灼蕖继续道,声音有些哑,“简零说,找到了……简嘉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