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噩梦
第十四章 噩梦 “泰熙,泰熙啊,快过来把这边的东西清理一下!”四十几岁的工人头目全允成大声招呼着。 “是,这就来了。”安泰熙大声答应着,飞快跑了过来,首先看了一下那些包装箱,心中大概清点了一下数目,然后很有条理地开始整理搬运。 全允成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这个新来的叫做安泰熙的人在仓储部已经干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全允成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安泰熙做事十分勤快,从不偷懒,而且办事聪明,虽然说话不多,但是看得出并不是那种沉闷阴郁的人,待人的表情总是很温和的,而且说话宛转礼貌,与那些直来直去的工人很不一样,甚至都不太像韩国人的个性。韩国人虽然注重礼节,然而另一方面则有一点“热血气质”,情绪表达比较激烈,可是这个人却一直是内敛的,在这一点看来,他简直有一点好像日本人一样了。 安泰熙的这个特点不仅仅是全允成,甚至其她人也发现了,比如车文赫就曾经好奇地问过:“泰熙,你是不是曾经在日本待过?”日本的朝总联可是很出名的,非常有存在感。 安泰熙一摇头,说:“我只是曾经有过一个朝侨朋友。”如今当然已经失去了联系。 将所有的货品都整理好之后,安泰熙收拢起地上铺垫的报纸,本来他也没有怎样在意的,然而一张报纸上的大张照片却吸引了他的视线,安泰熙之所以忽然间受到触动,因为这张照片很明显是一张地形图,上面有山脉河流,还标注着行进路线。因为过去的职业关系,安泰熙对地图之类都是很敏感的,发现一张地图本能地就想看上两眼,然而当他仔细查看的时候,就发现有点不对劲了,起点是从海岸线开始的,之后是一些关口、公路,还有实施惩戒的记录,这已经不是旅游线路图了,完全就是军事行动,而且让安泰熙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熟悉感。 他再一看标题:“最后两名朝鲜渗透人员死亡日记公开”。 根本不用看下面的说明文字,安泰熙马上明白了这是什么,这张照片是自己最后两名战友的笔记本页面图像,那里面记录的是他们四十九天的逃亡路线:“炸毁潜艇,上岸后分散行动;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一日枪杀一名敌人,向南转移;十月四日过kogae关口;十月八号十四时二十分对三位韩国居民实施惩戒;十六号穿过公路时被一个民用车辆发现。经过一座水库;十九号抵达Yangku大桥,到处都是搜索人员,在一处老房子里找东西吃;二十二号遇到并杀死一名韩军司机;二十三号,经过一座桥,又经过Hankyeryong关口,在一处农庄休息,再之后穿过一条军用公路,在一处俯瞰仁杰市……” 直到最后阵亡。 整整四十九天的时间,自己两位残存的战友就这样在陌生的土地上躲避着搜捕,他们忍饥挨饿,神经紧绷,随时处于危险之中,生不能安枕,死不能安息,当然他们也会给别人带来危险。而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在战友们奔波亡命的那段日子,自己大部分时间躺在医院里,虽然以自己身为犯人的身份,在那里的日子不可能是好过的,然而比起亡命的战友来,自己的生命安全确实暂时不受威胁,饮食睡眠也受到关照,起码没有那样颠沛流离,至于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那完全是自己的原因。 而且后面的审讯过程中,自己也并没有遭受过酷刑,南韩情报人员并未对自己进行暴力威胁,虽然那心理上的压力是很强大,然而当一切结束之后,自己毕竟仍然好好地活着,还找到了工作,比起那些战死的伙伴,自己作为幸存者,既幸运,又可耻。 正当他呆呆出神的时候,后面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小子,发什么愣呢?” 安泰熙回头一看,原来是全允成,他很快将报纸合拢在一起,掩饰地说道:“没什么。” 然而全允成却已经看到了报纸的标题,他笑了两声,道:“要说去年搁浅在江陵的那艘潜艇,可真的是举国震动啊,当时我也很紧张呢,虽然自己身在汉城,可是毕竟家里在那边的农村,很担心家里人受到伤害啊,几十天的时间心都是揪起来的,好在最后还算平安,只是有的人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很替她们难过。不过不要担心,已经过去了,虽然闹得人心惶惶,然而比起四十多年前的六二五事变,这已经是小意思了,上一次战争我们死了多少人啊,听老一辈说,那个时候真的很惨啊!” 安泰熙轻轻一闭眼,全头儿指的显然是五零年的那场“朝鲜祖国解放战争”,对于那一场战争,在监狱里重塑历史观的时候,老师已经和他讲“那是一场北朝鲜在苏联霸权主义支持下侵略南朝鲜的战争”,毕竟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抹杀的,那就是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号的时候朝鲜率先全面进攻南韩。 当然朝鲜方面的教科书肯定不会这样写的,安泰熙还记得自己学习近代历史的时候,课本是这样的:“南朝鲜李承晚军队越过三八线向北进攻,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发动突然袭击,这次战争是美帝国主义蓄意发动的,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来说,是抗美卫国战争。” 然而如今自己又能对全允成说什么呢? 安泰熙微微一笑,说了一声:“我去干活儿了。”转身就重新投入工作。 中午的时候,安泰熙一般都是在会社吃午饭,虽然员工一共有几十个人,然而这样的人数还不足以让公司费心设立一个专属的食堂,因此老板就和一个外卖食店签订了协议,由那里供应她们的伙食,虽然在外面吃工作餐总让人有一种将就凑合的匆匆感,然而平心而论其实饭菜质量还是可以的,尤其是她家的拉面年糕,拉面上除了葱片和泡菜,还铺了几片年糕,虽然没有放rou,可是因为加了鸡rou粉,汤汁也十分鲜美,因此吃起来十分开胃。 七八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矮油真的是好吝啬啊,没有rou和蛋也就罢了,为什么连芝士也不肯放一点呢?不需要放一整片,只需要带一点点味道就好,否则这味道真的是很寡淡啊……” 安泰熙:“东海,要加多一点辣酱吗?” “哎呀泰熙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辣酱的味道已经很足了,可是只有辣椒酱和泡白菜,就让人感觉好像不是很饱的样子,虽然不需要大鱼大rou好像暴发户的浅陋,然而总是需要一些油脂的嘛,尤其我们又是干体力活儿的,与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可是很不一样啊,这样的饭食总是感觉有一点好像不太饱的样子,即使吃再多辣酱也不会有那种满足感的。我说泰熙呀,平时看你总是斯斯文文的样子,原来也这么坏啊哈哈哈哈哈……” 安泰熙抿嘴一笑,全允成稳重地说:“确实有那种加了芝士的拉面,然而要两千三百韩元哦,这样不加芝士的只要一千五,如果自己肯贴八百块,就可以吃到那样的拉面了,里面还有一颗蛋,不过这样一来,工资口袋可就要想一想了。” 朴东海顿时愁眉苦脸地说:“唉,大哥,你这样一说,我又怎么能真的忍心这样干呢?每个月不过是三十几万的工资,租房最少要十万,会社只包一餐饭,还要给家里寄一点钱,所以一年到头总是感觉攒不下钱来的样子,有时候打开自己的存折,真的觉得其实当初本来没有必要办的,上面的数字到现在还只有七十万韩元,这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呢?” 安泰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的月薪:三十万——这是转正之后的,如今试用期只有二十七万。 朴东海继续说着:“如今我已经把生活开销压缩到最低了,下班之后除了吃饭和睡觉,其她的什么也不敢做,即使是这样,仍然感觉钱袋在不住地漏水,就好像一个负伤的人不断失血一样……” 安泰熙:失血这件事我确实比较有经验。 “你还可以戒烟的。”安泰熙很自然地说。 他这样一句话说出来,休息室里所有的人都乐了起来,气氛极为欢乐。 朴东海捂着脸:“我谢谢你了泰熙,这是出的什么主意?为了省钱,本来我就已经不喝酒了,烧酒啤酒都不喝,如果连烟也不能抽,生活的乐趣何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真的很佩服你的,泰熙,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清心寡欲简直要当苦行僧啊,要是让我过你这样的生活,我一定会自杀的。” 安泰熙这时也觉得有点荒唐,自己方才说出那句戒烟的话来,虽然本来并不是讽刺的意思,然而此时看起来真的是有一种喜剧效果。 其实安泰熙刚才并没有想太多,按照他一向训练的思维: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既然朴东海面临的问题是攒不下钱,在短期内收入不太容易迅速提升的情况下,比较现实的方法自然是节流,这对于安泰熙来讲是小菜一碟,对于条件有限的人,总是容易激发出替代与节约的创造性,在情况不是很严峻的状态下,有时甚至还会呈现出某种艺术性,比如用做豆腐剩下的汁水加上红豆和糖,再把这看似奇怪的混合物注入冰箱的制冰格里冷冻,做成冰淇淋。 因此安泰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戒烟这件事上去了,他与朴东海仅仅是同事关系,对这位工友的个人情况了解不是很多,所以也就难以给出更多意见,然而他之前看到朴东海是抽烟的,而且抽得还比较凶,每个月的香烟钱当然会是一个不算太小的花费,尤其是针对他的工资总额而言,所以非常直线型地,安泰熙就想到了这个方法,哪知达成的效果却是为午饭增加了欢乐。 连全允成都说:“泰熙啊,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很擅长讲这样的冷笑话啊,就是你这样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人,讲起这样的笑话来最有趣了。” 与此同时,街心公园里,元俊宰和朴在宇坐在一张长椅上,也正在吃着午饭,他们两个今天上午外出办事,中午赶不及回到国情院的食堂了。 朴在宇用筷子夹了几条炒米糕,还附带了两根豆芽菜,送到嘴里,说道:“那个人最近怎么样了,在会社干得还顺利吧?” 安泰熙手里拿了一个紫菜饭卷,回答道:“还好吧,他那样的人,不会轻易和别人起冲突的,有问题总是会妥善处置,而且那里的工作,对于他来讲完全可以承受的吧。” 朴在宇夹了一小块鸡rou,皱眉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当初他拒绝你的保释,就让我感觉到很荒唐了,本来就与韩国社会脱节很多,他已经二十六岁,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实在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这样挥霍了,底子又那么差,要赶紧弥补才行,出来之后本来应该赶快读书的,韩国是一个很看重学历的社会,没有学位,难道要一直这样在底层吗?真那样的话,落差非常大的。” “我和他讲过的,学院的信息我也找到了,可是他坚持要边工作边学习,他这个人自尊心很敏感的,所以我也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朴在宇摇摇头:“真是一个别扭的人呢,他难道不知道一个成熟的人应该懂得何时向人求助吗?” 安泰熙笑了一下:“过段时间再找机会吧,不过这可能也不是一件坏事,让他看一看汉城的另一面也好,韩国也并不完全是光鲜亮丽的。” 朴在宇抬起头来,因为炒米糕里满是辣酱的缘故,他的嘴唇就显得格外的红,让他整张脸有一种漠无表情的艳丽:“但愿他不要吃亏吧。” 晚上,元俊宰带了一盒紫菜包饭回来,那上面还铺着rou松:“两盒可以打折的,今天中午买多了,明天带到会社,请同事们一起吃吧。”人际关系总是要搞好的。 夜已经深了,安泰熙已经躺在了床上,元俊宰今天晚上有一些事情做,所以比较迟才进入卧室,卧室的大灯已经关闭,除了小夜灯,只有床头的台灯还亮着,散发出柠檬黄色的光线,显得柔和不刺目,还带有一种温馨。 安泰熙很显然没有睡着,听到了门声,他睁开眼睛含糊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元俊宰点点头,坐在床头手按着台灯的开关,说道:“我现在关灯好吗?” 安泰熙“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元俊宰便“啪”地一下按熄了台灯,灯光熄灭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安泰熙的身体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元俊宰很快就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惊叫了一声,元俊宰的睡意马上散去,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安泰熙正喘着粗气坐在那里,毛毯滑下来堆在腰部,很显然方才做了噩梦。 元俊宰伸出两只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问:“泰熙,梦到了什么?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安泰熙本来是个自制能力很强的人,然而方才的梦境太惊心动魄,此时元俊宰那柔和的声音又彷如催眠,坚持了这么久,安泰熙已经感到耗尽了意志,他身体有些发软地靠在元俊宰胸膛上,失神地喃喃说道:“我梦见和战友去调鲨鱼,我们本来是做好准备的,可是哪知那一次咬钩的是一条特别大的鲨鱼,鲨鱼把我们的小船掀翻了,我和战友都落到海里,我拼命往前游,可是回头一看,同伴被鲨鱼吸到嘴里,活生生吞进了肚子,他的身体被胃酸……” 元俊宰手臂上的力量逐渐加大,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手上不住地抚摸他的身体,嘴唇也贴在他的额头轻轻亲吻着,安慰道:“不要再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安泰熙平静了下来,元俊宰也放开了他,安泰熙坐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说:“你能再给我一点镇定剂吗?否则我今晚可能睡不着了。” 元俊宰深深地看了他两眼,说道:“好的。”然后下床拿了两片药和一杯水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