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她乡遇故知
第三十六章 她乡遇故知 这一年的六月的时候,北韩以强大的武力进攻南朝鲜,到了十月的时候,已经将近四个月了。 自从六月二十五号战争爆发那一天,国军内部就一片轻松的气氛,颇有一些人坐等看好戏。明眼人都看得出,虽然表面上只是北韩与南韩,实际上背后角力的是苏联与美国,而朝鲜半岛紧邻中国大陆,未来的局势发展真的是难以预料。 于是军官们聊天的内容很多时候便都是围绕着韩战展开: “真的是奇怪,美军不是驻扎在南韩吗?这怎么才三天的时间,汉城就失守了?共产党的队伍真的就这么不可战胜?” “南韩军队太腐败,根本打不了仗,我们当年打辽西会战还打了几十天呢。” “不过这样一来,美国终于不再不理我们了,当年可是眼看着国民政府倒在共军手里啊,如今第七舰队来了,共产党想要占领台湾,就要直接与美军的航母对上。” “我们暂时是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后续会怎么样?美国会像对待国民政府这样,任凭北韩消灭南韩?” “如果那样的话,她们不如干脆退出亚洲吧,把整个东亚都让给苏联,然后在欧洲与苏联决战。” 随着战局的发展,美国的反击终于来了,九月十五号,美军在仁川登陆,军官俱乐部更是一片欢声笑语: “这一次美国终于动手了啊,国民政府的溃败给她们提了个醒吗?” “照这样打下去,苏联会不会参战?第三次世界大战要打响了吗?那么我们就可以乘势反攻大陆了,委员长提出来的‘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真的是英明啊,看来很快就可以实现了,我们几年内就能够回到大陆,打回家乡去。” “是啊,谁愿意离乡万里,住在这样一个小岛上?憋也憋死了,倘若在这里窝上十年八年,我的骨头里都是海潮台风的咸味,要发霉了。” “嘿,何中校,你都没怎么说话,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的想法总是很特别的。” 静静坐在一旁的何坤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想,中共会不会参战?” 同僚摸了摸鼻子:“不至于吧,从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一直到去年中共建国,整整十八年的时间,就没有消停过,她们和我们打也就罢了,如果要和美国碰上,那可是前途未卜了。” 旁边一名少校笑道:“不是更好?我们配合美军,直接反攻大陆,中共这是自取灭亡。” 何坤摇了摇头:“我们现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之前损失太大,而且……那也都是中国人啊。” 这一句话说出后,房间内的几个人默默不语,虽然说都是仇恨共产党,然而纵然心中或许有些幸灾乐祸,可是比如“用美国的炮火消耗共军”,这种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呢?美国的军事实力他们都是知道的,北韩这一次突然攻击南韩,简直就是当年日本偷袭珍珠港的翻版,当年日本也暂时成功过,之后一年之内倒是十分顺利,占领了东南亚大片地域,可是当美国清醒过来,发动了国内的生产机器,日本很快就支撑不住,美国的军需生产能力可是相当强大的,中国的抗日远征军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试探着说:“苏联人难道不出面么?都是她们惹起来的事端,为什么要让中国人上战场?”不用切实的情报也可以知道,北韩这样有胆量直接挑衅南韩,而且顺带挑衅美军,那都是因为有苏联在背后做支撑,倘若局势严重的话,莫非苏联人做缩头乌龟? 另一个军官沉吟着说:“苏联人未必愿意直接出面吧,谁都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自己直接顶上,损失太大,更何况……你们看看地图,朝鲜是与中国东北接壤,苏联人没有那么紧张啊。” 几个人凑过来一看中国地图,登时都没了声气,虽然并不是不了解中国周边的地理,不过此时再一看地图,那种认识便更加鲜明了,如果苏联不出兵,中共火烧眉毛,只怕也会搏一把的。 这一天晚上,何坤回到家中,吃过晚饭之后,他正要收拾碗筷,只听母亲叫住了自己:“阿坤啊,你先莫要急,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你父亲的大堂兄,就是那位讳仁白的老先生,如今也到了台北,一家人住在码头边,他晓得了我们也在这里,今儿托人捎了信来,问你能不能过去看看。” 青山雅光将几个空碗碟放在托盘上,这时微微侧过头来看何坤的面色,只见何坤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母亲将这件事放在晚饭后才讲,实在是太体贴了。 何坤轻轻点了一下头:“好的母亲,我明天晚上过去看看。” 收拾了碗筷之后,两个人回到卧室,青山雅光便悄悄地问:“坤,堂伯那里莫非有什么状况么?” 何坤想了一下,既然大堂伯一家已经来到了台北,将来或许总要相见的,现在和青山雅光说了也好,于是便道:“我的这位堂伯,是个历史纪念品一类的人物,自认为乃是前清的孤臣孽子,自从民国之后他就没长过岁数,医学院的标本是在福尔马林里面泡着的,他是一直在酒精溶液里泡着。要说他是怎样的不好,却也是说不上,并没有显着的恶行,只是家里事情一团糟,我从前去过两次的,之后就不想再去,那简直就是香烟混合着酒气,闷闷的,待得久了就让人只想沉下去,如同浑浊甜香的蒙汗药。我对这位堂伯倒是罢了,只是心疼他家的几位姊妹,人的命运真的天生就是不同,虽然是敬老尊贤,可是我也得说,姊妹们太可惜了。” 何坤的描述能力极强,虽然话语不多,不过青山雅光也可以想象出那样一位冰冻了时代一般的人物形象,时光在他身上似乎丝毫不起作用,前清啊,多么遥远的年代,不过能够坚持这么多年,这位老先生倒是也有韧性的,这也算是一种执着。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何坤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的。” 青山雅光点点头,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何坤家中的亲人关系是比较和睦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往来的都是温和有礼之人,哪知也有这样一门堂亲。青山雅光最头痛的就是亲人之间的不和,各种嫉妒、贪心、轻侮和暴戾,简直好像身体里生了疾病一样,非常的损耗元气,如今听说何坤有这样一位堂伯,他不由得也有些忧愁了起来,亲戚虽然是比别人格外亲厚一些,更好互相帮忙的,可是倘若有一些恼人的品性,却也是不容易疏远的,而且偏偏是这样的人格外喜欢到人家面前来。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书,熄灭电灯之后,青山雅光凑到何坤身边,将左臂搭在他身上,便亲吻起他的面颊来,何坤在黑暗之中一笑,转过身来搂住青山雅光,与他嘴唇贴着嘴唇吻在了一起,十月里的天气逐渐凉爽了下来,温度宜人,十分舒服,这样的时节,最适合的就是这样亲昵的动作。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何坤循着地址,来到了码头边一座大仓库门前,大门是敞开的,一个一身黑衣黑裤的老妇人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眼神飘忽地望向远方。 何坤进了门,只见中间一条窄窄的走道,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小隔间,讲究一点的是用木板隔开的,简陋的干脆就只挂了一个帘子,以作区隔。通道顶端亮着几盏小小的灯泡,有一些人拿着花花绿绿的搪瓷脸盆或者塑料桶往后面走,那里大概有公共水龙头,有一些打开的门帘,门帘内可以看到塞得满满的锅碗瓢盆、藤篮皮箱之类,床上胡乱堆着衣服被褥,床头摇曳的烛光中,有母亲照料着小婴儿,也有孩子在地上乱跑乱爬,耳朵里灌满了人们的说话声、叫骂声、咳嗽声,隐隐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哭声。 从前何坤还觉得自己家里有些拥挤,此时再看这里,便觉得自家的房屋简直好像别墅一样了,倘若是自己住在这里,一定是非常厌倦的,条件艰苦还在其次,主要是这么多人如此嘈杂,就让人的心情格外恶劣,那一种颓唐沮丧难以抑制,何坤是宁愿在安静的山间找一个洞xue居住,打理得干干净净,宽敞自在,也不愿意这样多的人聚集在这么狭小的地方,简直仿佛蜂群一样,而且这样多的人,点着蜡烛或者油灯,火灾隐患也比较大。 他在里面仔细寻觅着,过了一会儿,在一个小隔间里里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何坤敲了敲木墙板,对着里面说了一声:“伯父,我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歪在狭窄的床上,抬头看了门口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是阿坤啊,你总算是来了,再晚来几天,可就看不到大伯了。” 房间里还有三个人,一个六十几岁的女人,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女男,见来了客人,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连忙起来招呼,对于这个女子,何坤恍惚间是有些印象的,只是多年未见,所以颇为生疏,脑子里飞快想了一下,才记起仿佛是堂嫂,那名男子则是自己的堂兄,这样一来便对得上了。 伯娘对着丈夫说道:“哎呀阿坤已经来了,你快起来吧,哪有这样见侄儿的道理?虽然是长辈,可也该有些规矩。” 董仁白想来也是觉得无论如何该有些体统,他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歪靠在那里,说道:“阿坤啊,真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着见到你,我乃是大清忠良的遗民,这几十年眼里一直看不上民国,哪知道呼喇喇一夕之间,天又变了,一下子连民国都没有了,这一回可更吓人了,吓得我们没命地跑,哪里想到有生之年啊,居然两次遇到了变天,而且一蟹不如一蟹,这可是怎么办啊?” 何坤:大堂伯您真的是童心未泯啊,六月里接连处置了两件大案,现在许碧薇她们抓共谍抓得特别厉害,您还敢说这些话,真的不怕有人举报吗? 董仁白哀怨地继续说着:“我现在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宁为太平犬,莫为乱离人’,当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是穷途末路啊,没想到我董仁白一大把年纪,如今成了乞丐了。你瞧瞧这棚子里如此之小,连腿都伸不直呢,我要抽个鸦片可多不方便啊!” 何坤方才听他口中自比作是乞丐,本来很有些不过意,周围毕竟还有这么多的人,让人家听到了,心里该多难过啊,然而转头就听他说到鸦片,何坤心头的灰云顿时便飘散了,暗道老人家,这件事恕我不能同情了,这种处境之下还想着吸鸦片,您这瘾头可得有多大?鸦片这种东西可是国共两边都不能容的。 已经是夜间九点多的时间,青山雅光洗完了澡,便赤了两只脚,盘膝坐在屋檐下那狭长的木台面上,仰着头看着夜空中的星光,木屐放在一边。 顾清云这时从房中走了出来,看着将右手放在膝盖上,悠闲地端坐在那里的青山雅光,有几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青山君,我如今越来越发觉,日本的和服也是别有一番洒脱的情怀,从前……” 青山雅光转过头来一笑,说:“从前战争的时候,便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吧?” 顾清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笑着说:“青山君,和你说一句实话吧,那个时候看到街上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即使不是浪人,也觉得她们的头上好像长出角来。”就算是听到有人说日语,心里都很不舒服呢。 青山雅光点了点头:“我可以明白的,这都是战争造成的,真是抱歉。”现在日本国土上的人们看到美国士兵,不知是怎样的心情,难道日本就要给美国这样一直占领下去么?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顾清云又是一笑:“青山君,我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也不必总是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其实我是很好奇,为什么你总是可以淡然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从容淡定的样子。”本来是二人小世界,忽然间挤进来这么多人,也从来不感觉困扰似的。 青山雅光似乎有些无措:“啊~淡然吗?其实,我只是什么都没有在想。” 听顾清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山雅光挠了挠头:“虽然很惭愧,可是就是这样啊,我不能思考太深刻的东西。” 顾清云清朗的笑声传入耳中:“青山君真的给人一种乐观豁然的感觉啊,与青山君这样的人在一起,就觉得生活也简单了起来。。” 青山雅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自己真的并非自谦,虽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夫,然而青山雅光是了解自身的,他知道自己不太擅长思考那些很抽象的东西,所谓的“终极奥义”自己是难于想象的,令自己感兴趣的往往都只是一些很直观的东西,比如周围的景物、自己的生活之类,尤其是经过了这一场战争,他对于一些很宏大的理念已经不再感兴趣,对于如今的青山雅光来讲,最重要的就是将现实中那些真切的事情做好。 这个时候,院门推开,何坤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青山雅光看到那熟悉的身姿,穿了木屐便快步赶了过去,木屐的底板在石子路上发出啪啪啪的清脆响声。 隐约的话语声传了过来: “坤,你回来了啊,见到伯父了吗?” “雅光,还没有休息啊,真是让你久等了。见到了堂伯,他……我说会帮他另外找一个住处,那里确实比较艰难。”但是想要住到自己家里来是非常为难的。 青山雅光想了想,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暂时搬到店里面去。” 何坤摇头道:“还不到那样的程度,我应该可以给她们换一个地方的。” 大堂伯那样的人住进来可真的麻烦了,这个吸鸦片的习惯可是太恐怖了,母亲平生最讨厌的一个是吸大烟,另一个是推牌九,偏偏他两条都占全了,倘若在家里招人开赌可就麻烦了,而且抽鸦片还会影响到小松龄,何坤是知道有的人往孩子脸上喷鸦片烟来止住啼哭,这位董老先生抽大烟也有一套说法,道是“平肝导气,比药还强”,引了这样的人来家,一家子全完了。 所以自己是无论如何要尽快给堂伯一家找到新住处的,否则堂伯就要到自家院子里搭帐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