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匪君子
今日又逢初三时。 那满盈着悲戚的呼唤，声声响在耳畔，使他无法安宁。 下了床，回顾一眼枕边人后，他旋身消失在空气里。 “阎王爷，求您许我去寻我相公吧，否则我投胎也安不了心呐！” “冥府地界岂容你放肆！来人把她带走！”男人脸面凶恶，手中醒木猛一拍案，厉声呵斥。 左右两旁的阴差各站出两个，挟持着她离去，一路带着到了忘川河畔才放下。 入目的尽是鬼魂死时的模样，或刀伤或火焚或坠崖等等，那些都是道不清的凄惨。 这女子亦是如此，因为病死，所以面容特别憔悴。 她嘴里连绵不绝的悲泣声，恰恰诉说着她心中的恨，使得身后的旁观者，忍不住上前关怀一番：“何事令你这般忧伤？” 温暖的话音化作清风拂在耳畔，使人错觉并非身在阴曹地府，而是沐浴着阳光的人世尘寰，却使听者更为神伤，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良久，她才缓和过来，颤着唇道：“相、相公的魂儿丢了……冥府人界都遍寻不着，找到的仅有他的尸身，由此判断他已身亡……判官分明说他阳寿未尽啊！” 如刀绞的心痛充斥胸腔，让她几乎承受不了，不由得紧揪衣襟，将所有的不平凝结在重新盈满泪水的眼眶里。 感同身受般，他绵言安抚：“冥府丢魂乃大事一桩，他们断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安下心来。” 音色既和又柔，抚在灵魂深处，解释了她心中怨。 一切哀愁随着消散，连带地病容也明亮了起来。 “早些去投胎吧，莫要让来世的亲人等得太久。”轻轻在她背后一推，她幡然醒悟般跟着前方的鬼魂朝奈何桥行去。 “你可有什么眉目？” “那些死者无一例外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心月狐看了几眼折子后，抬眸道。 “倒不意外。”青华大帝笑回。 这在意料之中，若受害者都是面黄肌瘦之人才令人奇怪。只是，这些凭空消失的魂魄实在多有蹊跷。 心月狐站起身，摊开手掌，既有一道弯月型的光在他手上闪烁。他捧着往外步去，直到地面落下因月光而呈现的倒影。 在他手中月照射下的影子浮了起来，形成个体态婀娜的黑影。 颜色逐一染上了黑影，清晰了它的轮廓，使它瞧着无异于常人。 她素腰裹缃绮而身罩轻胧绡，螓首饰凤钗而足蹑绣花履。 载：“有骨成精，披人皮且绘精容，冶艳多娇，风流无限。” “尸女。” “在。”她盈盈一笑，媚眼半眠半睁，悄然生情。 “近日京城多有动荡，你可知道？”心月狐冷冷地直视她，语气不疾不徐。 “若您说的是那些干尸案，我倒是听说过，不外乎是些下等精怪惹的祸。” 谋害人命会折损自身修为，高级妖物断不愿轻易毁了修行千年的成果，只不过这些精怪胆敢接二连三地犯案，定有主使者在幕后cao纵着。 “去查清实情。”心月狐手负身后，正言厉色。 “是。”她福了福身，恭敬地应答。 简单一个字，偏还扬上韵尾，添得几番妖娆宛转入柔肠。 夜半里，一女子鬓发未整，坐在地上，嘤嘤啜泣。 男子闻声，本欲前行的脚步顿在她身前：“姑娘为何夜不归家？” 声音浑厚饱满，端的极富男人阳刚之气，引女子抬首仰望。 岂会晓得，这一瞧会害她朝夕牵挂，杳无绝期。 他穿着豆青三绕曲裾，腰系如意绦，发饰螭虎纹玉簪，仪容多好自是不用提，他丰神皎皎胜圭璧，长躯凛凛赛孤松，兼具一身独秀风骨，不似凡尘中人。 天上胧月袭入他眉目，叫她看不真切他眼中意，不由得再深视些许。 “姑娘？”见她在发呆，他不禁唤了一声。 “啊……”她猛地惊醒，早早准备好的词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吞吐几下后，她回避他的视线，道：“我、我没事。” “天色已晚，我送姑娘回去吧。” 谁知她一个劲地推拒，让他无需多管。 “既然如此，我便在这里守到姑娘回去为止。”说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可真是……”眼看路人在面前走过一个又一个，她着急起来，却不知如何是好。 实在别无他法，她站起来理好衣衫，向他道：“我现在回去，行了吧？” “那……” 他随着直起身，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多谢公子的好意，小女子可自行回去，不劳公子费心。” 语毕，她旋身快步离去。 见到转角时，她侧身拐了进去。左右顾盼确认无人后，她举手到墙前。 黑影随即在墙面上浮现，散出了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无可计量的蛆虫伴随着它，在边缘蠕动着。 她皱了皱眉，指头动了一下，让黑影快些扩大，而后步入了黑影内。 视线由明转暗，倒映着亮了黑暗的蓝磷火，照得那幽远的道路分外诡异。 她木无表情地走着，并止在了一帘纱前。 “主人，莲芳回来了。”她朝着纱帐后一抹颀长的身影单膝跪下，头部垂得极低。 “哦……。”将这一单音拖出了别具深意的调后，他语气淡然地问：“人呢？” 她握拳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答：“回主人，今日没寻到目标。” “是吗？”他曲爪再伸直手臂，暗处一人霎时发出惊叫声，身不由己地飞到他面前，把脖子送入他掌心。 面对那人眼底显然的惧意，他弯起桃唇，挑出一丝撩人风情。 本是个饱含恶意的坏笑，却叫那人看痴了眼，徜徉于他这张秀色佚貌。 怪只怪他一双点漆墨瞳，看似纯净无杂，实则缠着情思千万缕，眼尾偏又勾起摄魂弧度，以致见者心荡神摇。 “这精气又该耗尽了。”这么一说后，他张大了嘴。 那人只觉得全身力气正一点一滴地衰弱，让他失去挣扎的力量。 他双眼瞪大如铜铃，不断地打着寒噤，无论如何用劲，都不再吸入一口气。 濒死的感觉深刻地侵袭他的四肢百骸，脑里却剩下一片空白。 魂魄骤然离体，彻底被他吸入口中，断绝了重生的机会。最终留下的，唯有干瘪如柴的尸骨。 这情景并非第一次发生，但他们的遗容，无一不明示着他们生前经历着怎样的恐惧，让亲眼见证死亡经过的莲芳，打从心底地畏惧那个男人。 “请主人候着，莲芳很快就会寻到。”她俯下的身子更低了些，努力表现出恭敬的模样。 男人把死尸随手往远处抛开，掠过她身旁，落到她来时的路。 “那我等着。”他坐在帘后的太师椅上翘起长腿，语速缓慢且悠哉。 话虽如此，可连着几天那个人都在，莲芳实在无从下手。 “认识那么久，还未知你的芳名。” 无奈之下，演变成了纯粹的聊天。 “小女子名叫莲芳，公子又该怎么称呼？” “在下名唤白棠，直呼便可。”白棠爽朗地笑，笑弯了眉眼：“莲芳真不愿告知为何不回家么？” 这几日都这样，独独出现在夜阑人静时，虽鬓乱钗横衣衫不整，面容却十分洁净，也没有游民该有的恶臭，因此不难断定，她定有一处可归。 莲芳踟蹰了好久，不说是因为不想对他撒谎。恐他心忧，她吞吞吐吐地道：“家中……有人企图对我……不轨。” 她尽可能不做其他描述，一语带过。 “那你……”看她瞄向他处的视线，知晓这个话题令她难堪，便改口道：“这儿夜凉，不如来我家一坐？” “还是免了，我得回去。”她再次婉拒，然后站了起来：“现在就得回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就那样回去？” “无碍，家中还有其他人在，不过是不想看他嘴脸罢了。”她说得煞有其事，让白棠听了深信不疑。 “那莲芳多多保重。” “嗯。”她慎重地点点头，提裙摆臀倥偬而去。 白棠呆望那远去的丽影好半晌，乃至失了神都不自知。 “就是她啊。”心月狐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身后，语气笃定地说。 “还未知呢，迄今为止不曾见她害人。” 他城的干尸失魂案仍不间断，可自他俩相遇后，这里是一个都没有。很明显，是他妨碍了她。 先不论这些精怪犯案还分区域，心月狐已着手将那些害人精怪一网打尽，眼下最重要的是揪出幕后黑手。 “总之，准备下手吧。” 他这句话令白棠有些无措：“主上，她既还未犯案，不该再观察一些时候吗？” “再等下去，我这儿的阳气怕是要干了。若真杀错一个，再找对的便可。”轻松自如，仿若言谈对象不过蝼蚁一只。 知他权倾天下并非信手拈来，独有雄才大略尚且不足，还需生死无惧，智勇并存，才敢坐拥万人之上，傲视脚下王臣。 一对美目生就桃瓣状，笼着薄雾看不分明，原该柔化男子特有的刚硬，奈何他眉骨挺立，浓眉似剑，遂而不怒自威，天生凌厉气势，这九五之尊也是享得天经地义。 许是慑于他的威仪，许是无以反驳他的坚持，白棠颔首抱拳道：“是主上，白棠领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