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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第22章

    海洛因是粉末,性质如冰,是纯正的镇静剂,浑身都散发着鸦片的蜜香;冰毒像冰,但性质却像是火,冰里燃烧的火,一点点就可以让人足够兴奋。两种药剂同时吸食,冰和火在头脑中交织,就看海洛因带来的镇定感和甲基苯丙胺带来的兴奋感哪一种快感更强,能够占据整个大脑。

    阮宋和佳佳不敢坐,只敢站着,看着那个女人在床上翻滚,呕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佳佳紧紧地环着他的胳膊,不敢动,过了很久很久,南枝的情绪还是很激动,她好像骂人骂上了瘾。阮宋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六点了,他们该去上班了,以至于在处理南枝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报警,而是去拿了她放在桌子上的钥匙,准备等上了夜班回来后再来看看她是什么情况。

    佳佳很害怕,她也不敢回自己家,也表实自己第二天还会跟着阮宋回去。阮宋答允了她的请求,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害怕。他和南枝接触不多,没想到她会是个这样的人,他还在隐隐担心、后怕,他害怕的是那个女人今天居然带着刀来找他。

    两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自己吃饭的餐桌上被刀砍出一道极深的痕迹,阮宋看了一眼那道极深的刀痕,心情十分复杂。

    夜班后,两人一同回了阮宋的住处,做好了一系列的防护措施后才去南枝的房间里查看情况。他们进去的时候,南枝已经清醒了,她抬起眼睛看了看进门的阮宋,虚弱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清醒了?”

    阮宋把她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但他并没有给她松绑,南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没想到,你也是吸那个东西的。需要我打110让警察把你带走吗?我觉得你可能需要这个。”

    “别……别……”南枝虚弱地开口阻止他想要摸手机打电话报警的举动,“太痛苦了……我不想……”

    “你不想?你差点就把我给杀了,你不想?”阮宋讽刺地说,“像你们这种毒鬼还不如死了好,死了还清净,别给社会添乱,给国家增加负担,你嗨大了,别找其他人垫背,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对不起……我……”

    “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佳佳,报警吧,她这个样子也该去戒毒所一趟。”

    “别……你……你先听我说……”

    南枝虚弱地再次打断他,阮宋别过脸去,厌恶地不想看她的脸,佳佳躲在他身后,偷偷从他背后窥视躺在床上的女人。

    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全身上下都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的骨架。昔年,她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也曾是个女大学生。她的皮肤没有针孔,也没有这么瘦弱,她的静脉一如往昔的清晰,脉搏有力。

    后来,她通过游戏认识了附近的一个男人,他们常常在一起打游戏。有一天,她打游戏打到凌晨,实在是太困了,受不了,男人就悄悄地递给她一个矿泉水瓶做的壶子,让她吸两口,吸两口就精神了。出于好奇和疑惑,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吸了两口,当即感觉到一股难闻的金属味,让她觉得恶心。对方却说没关系,你再吸几口吧,再吸几口就舒服了。

    南枝又试着再吸了几口,果真,疲惫感一扫而空。此后他们又多次聚在一起打游戏,当她感觉到疲惫时,对方就拿出这个神奇的水瓶让她吸两口,南枝也没多想。最后,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发展成了男女朋友。

    同居之后,因为父母的强烈反对,南枝和父母断绝了一切联系。后来她发现了男友的不对劲,他这个男朋友从来不出去工作,就是在家里打游戏,但金钱却很充足,而且他就算是出门也都是偷偷出门,鬼鬼祟祟的,她也没有再意,依旧是每天和男友熬夜打游戏,吸一口神奇的水瓶。这个时候,南枝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水瓶了,每天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南枝开始感觉自己的世界灰暗一片,什么都失去了色彩,只有那个水瓶才能给她带来一丝快乐。

    她也产生了疑惑,但男朋友说,自己不会害她,她也慢慢地放松了警惕。

    结果在后来,南枝提前回家,不小心撞破了男朋友往自己的腿根扎针的场景,这才发觉男朋友是个吸毒的瘾君子,但这个时候她自己也陷了进去。男友发觉自己被撞破,也不再伪装,强制性地给南枝也扎了针,后来又给她扎了好几次,让她也上了瘾,控制了她。

    男朋友的钱都是偷拿抢骗来的,有了女朋友,他开始打起了女朋友的主意,比如说让她去当暗娼去卖yin。南枝之前也想过戒毒,她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想靠意志力戒断,还买了缓解痛苦的药片。但这都没有用,她第一次使用硬性毒品就是被男友强迫注射吸食,已经很难再戒断。毒瘾发作的时候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骨髓深处爬行、啃噬,她疼得都快休克过去,最后不得不再去找男朋友。

    后来她逃了出来,没办法戒毒,又不想去强戒所,只好继续做皮rou生意,愚蠢的她居然想到了用冰毒来戒毒。久而久之,她成了两种毒品的重度成瘾者。

    “我想戒毒,我真的想戒毒,我也不是一出生就吸毒的,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想要做妓女的……”南枝痛苦地哭诉着,阮宋背对着她,没有动作。

    “请你相信我……”

    阮宋冷冰冰地听了她的话,觉得荒诞极了,吸毒的人说假话啊张口即来,他不能相信这个女人,吸毒的人说的话都不要信,他们骗人的话说得比唱的还要利索。这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经验。阮宋没有相信她,但也不想要再在这个女人身上花费过多的时间,他不想再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也不愿意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要怎么相信你呢?”阮宋叹了一口气,“我不会报警,但也不会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阮宋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他解开了困住南枝身体的皮带和布绳,“但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我不会再帮你,也不会当作认识你,以后你的请求我一件都不会帮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再来找我,我就打电话报警。”

    语毕,他带着佳佳立即离开了这个女人的房间,还重重地关上了门。阮宋简单地回家收拾了一下,佳佳也被吓着了,两人先补了个觉,醒后,阮宋对佳佳说,“我们今天开始不回来住了。在店里先住几天,怎么样?”

    “好。”

    他们可以在店里睡包厢沙发。阮宋不想报警,是害怕给房东增加麻烦,他住在这个房间里还多亏了旅店老板的照顾。对于佳佳,阮宋却显得很愧疚,明明她是来自己家里借住的,却让她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佳佳却把这件事情主动遗忘,不去回想了,她说以后提高警惕就好。

    住了三四天,阮宋想回去拿点东西,佳佳现在对他完全是寸步不离,非要跟着他一起回去,不然她害怕那个疯女人对她的小宋哥哥怎么样,两个人在一起也能够壮胆。

    但当他们回去后,发现警察已经封锁了他们住的那一层楼,还被带去问话。阮宋后来才得知,南枝的房间里发生了一场血案,现场惨不忍睹,目前她已经被带走,她杀了人,被害的是她的男友,据说全身上下砍了八十多刀,血rou模糊,有些肢体还被砍下来,已经被剁成了rou泥。阮宋听见这样的描述就觉得想要呕吐,全层的租户已经搬去了楼上,阮宋这几天没在,所以房间暂时还没有动。

    阮宋已经不敢再在这层死了人的楼层里继续住了,但又不想要离开这个便宜的住宿地,只得同意等警察取完证后再说搬房间的事情。在离开恒新宾馆的时候,阮宋显得情绪很低落,佳佳也埋着头走路。

    “你说,要是我们当时报警了,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吧。”

    阮宋踢着一个易拉罐,看着易拉罐咕噜咕噜地在路上翻滚,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奈。其实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但苦果已经酿成,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佳佳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谈论那事,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在经过一家大型商场时,佳佳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小宋哥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你说吧。”

    “以后永远不要碰毒品,好不好?”

    目睹了南枝的狂行和凶案现场,佳佳很害怕阮宋会走向歧途,阮宋觉得有些好笑,他本身就是被毒品害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沾染这种东西。但佳佳这样紧张地跟他说这件事情,他觉得很感动,这个姑娘真的很单纯。

    “好,我答应你,佳佳自己也不要去沾染这种东西,好不好?”

    “嗯,我也不碰,我们拉钩。”

    阮宋轻轻地笑了一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和少女互相缔结了一个诺言。

    ?

    几天后,阮宋搬了房间,佳佳也回了家。他嘱咐佳佳,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他打电话,他会帮她。佳佳很感谢他,阮宋却被派出所找上门,对方说南枝想要见他一面。

    阮宋无言以对,他连忙解释自己和南枝没有一点点关系,他没有吸毒,为了验证自己说的是真的,还特意去做了尿检来验证自己说的是真话,又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警察说,他们知道他和南枝没关系,也没有犯法,只是南枝指名想要见见他,阮宋拒绝了,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又联系了他一次,他没有办法,也想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有什么要跟他说的,也不再推辞,大方赴约。

    再见到南枝的时候她还是一副虚弱的样子,不久后,她就要被依法提起公诉,判刑后先去戒毒所强戒两年,再入狱服刑。但见到阮宋的身影,她的眼睛明显亮了很多,陪他来的警察悄悄告诉他,南枝一直在里面提起他,很想要见他一面。阮宋想,他们有什么好见的呢?不过是帮过她几次而已,还有那一次惊心动魄的接触,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南枝见到他显得很高兴,阮宋却冷着脸,他不知道两人相见到底有何目的,他不想知道。南枝见到他和自己隔着防爆玻璃面对面,阮宋的脸上是不乐意的表情,他应该不想再见到自己了吧。有点失落,可她的心里还是高兴的,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直要求,他还是会来的。

    “说吧,找我还有什么事情吗?”他冷冰冰的开口,想要尽快地结束这一次谈话。

    “你来啦,我就知道,你还是会来的。”无视了阮宋开口的询问,她自顾自地讲,“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见我,可是我知道,只要我一直找你,你还是会见我一面。”

    “有什么想说的就快点说吧。”他冷冷地说。

    “我把他杀掉了。”她一开口,说的就是几天前的杀人案。她枯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么多年,我恨他入骨,终于把他杀了报仇,我也快活了。”

    “要是当时我打电话报警,可能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也不会变成杀人犯,我也不用因为害怕住在凶杀案的对面房间里而换了楼层和房间。”

    说起那起凶杀血案,阮宋现如今经过楼梯看见那被血液浸透的地毯就心里发毛。他至今都不敢朝那边看,加快了速度立即上楼,到自己新搬的房间去,也常常会做恶梦。

    “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我是为了你才杀了他。”

    南枝低下了头,阮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居然从女人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娇羞,他突然打了个冷颤,僵硬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的眼睛。南枝发觉他在盯着自己,脸上也慢慢地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为什么……”他颤抖着问。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从她的嘴唇里说出来,竟带了些恋爱的滋味。阮宋惊恐地看向一边的民警,他的眼睛里只有害怕,他在用这种方式向警察求助,“我可不可以离开,我的身体有些不舒服。”

    “别走!”南枝尖叫着,他听见她的声音从传话筒里传来,她很害怕他离开。“请你听我说完……”

    “这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为了什么杀人,杀人动机杀人过程,这些你去跟警察讲就可以了,不用跟我讲,你跟我讲也没有用。”他现在对这个女人只剩下了恶心,“我不想听你说话,也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要忏悔,自然会有法律惩罚你,你就对着法律去忏悔,求法律宽恕你的罪责吧。”

    “请你别走,我马上就说完。”她加快了语速,“因为上次你帮我赶走了那个人,那个人当天带着刀过来要报复你,幸好你没有在家。我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要是你一直住在这里还会有危险。他当天又把我打了一顿,抢走了我身上的钱,我让他在房间里睡觉,趁着他睡着了,我就用刀把他杀掉了。”

    “我会选择报警,而不是去杀人,你自己做的错事,请不要推到别人的身上,搞得你好像是为了别人而犯罪,你吸毒不是因为别人,你杀人也不是因为别人,都是你自己活该,咎由自取。”

    阮宋把脸别过去,询问了民警还有多少分钟的会面时间。南枝也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干脆长话短说,眼角里已经噙了眼泪,她说,“我知道,你对我这种人不会有什么好感,杀那个人不是我吸毒致幻了才杀的,是我清醒着杀的,我恨他,他害了我,还想要去害你,我怎么可以忍受。”

    “你和你的男朋友发生了什么,我不想知道,因为那和我没有关系。我是无辜的,我和你,和你杀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好好地活着,我们认识的时间也并不长。你们吸毒的人,说假话也不脸红,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我知道你不会感兴趣,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南枝苦笑了一下,“但你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最好的一个人了,所以我很感谢你,也很羡慕那个之前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她那么健康、单纯,看见你把她护在背后的样子,我很羡慕,也很嫉妒,但我一想到之前你开门帮我赶走他,保护了我,我就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她凄楚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又问他,“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你的吗?”

    “我不想知道。”

    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南枝无可奈何的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因为我在你的心中是如此的不耻。其实在你不小心撞到我,还赔给我被撞坏的化妆品的钱的时候,我就对你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在你一直都不知道。我隐瞒得很不错吧?”她天真地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似乎是真的在为自己的隐瞒技巧而高兴,但她的得意也立即转瞬即逝,“可是,也许你的未曾发觉,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邻居,哪里会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对你产生爱意呢?其实……也是我一厢情愿……”

    正当阮宋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边的警察提醒了他们最后的时间,“还剩下五分钟。”

    “好吧,还剩下五分钟,我就抓紧时间长话短说了。”南枝立即组织好最后的语言,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陈述,“在你把我从那个男人的身边拉过来,保护我,让他离开。躲在你身后的时候我就突然爱上你,好危险,但我还是这样做了。你不要嫌弃我,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想要被爱,我也知道我的爱对你来说是污点,我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疯女人。我知道我很有可能会死,也请求你看在我也保护了你的面子上,可以偶尔想起我,哪怕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也不会是什么好印象,不过,能够让你还记得我这个肮脏的婊子就可以了。”

    “我不会记得你,也不会想起你,因为你根本就不值得。”阮宋看着她的脸,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我会当作你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我还是之前的我。会面时间要到了,我先走了,你也好好改造。”

    “你要走了吗?”她忧伤地问。

    “是的,到点了我就走,说实话,我知道了你杀了人之后还是很后悔的。”他很诚恳地剖白了心中的想法,“就会想起当时的处理方式并不好,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浪费了我这么多的时间。”

    “你后悔什么?”她颤着声音问。

    “我后悔当时你提着刀来找我的那天,本来我是想要报警的,可我听了你的话就心软了,也不想引起麻烦,我住在恒新宾馆里本来就受到了老板娘的照顾。我和佳佳两个人都没有报警,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时就应该报警把你送去戒毒,就不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来让人徒增烦恼。”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边的警察送他离开,隔着一道防爆玻璃,南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

    离开的时候,阮宋询问起送他离开的警察,他问,“这件事情会牵扯到我吗?我跟她根本就不熟。”

    “不会牵扯到你,你放心吧,帮到这样的人,你也挺倒霉的。”

    “是啊。”阮宋讥讽地嘲笑道,“疯言疯语,她那天捶我的门,提着一把刀,一刀砍在我的餐桌上,她吸毒吸太多了,脑子应该不太正常了。早知道,当时就不该因为她说的那些话而心软,没报警,结果还杀了人,真晦气。”

    “下次碰见吸毒的一定要打110报警啊,很危险的。”

    “知道了,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们,为民除害。”

    阮宋正色道,对于人民警察打击吸毒行为和违法犯罪,他永远强烈支持并且配合。

    ?

    炉子上正在炖着一锅热汤,阮宋来找彭影的时候彭影正在家里休息,高三学生今天放一天月假,昨天晚上,他和陆熠孜聊了一整夜,彻夜未睡。陆熠孜也没休息好,下午的时候同事邀她参加活动,阮宋来的时候她刚走,彭影为她熬了鲈鱼汤,正在炉子上小火慢煨,从厨房里溢出的香味飘香四溢,阮宋抽了抽鼻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感叹道,“真的好香啊……”

    “我给小陆煨着鲈鱼在炉子上。”

    彭影刚才睡了几个小时,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他没想到阮宋会来。高三休月假的当天店里是不营业的,这是和陆熠孜结婚后彭影定下的规矩,陆熠孜休假的时间比较少,他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和妻子互相陪伴。

    女儿们去上舞蹈班了,彭影已经很放心让她们自己去自己回来,没有去接送小孩。彭影的父亲也不在家,出门溜达去了。阮宋来找他,他还是真的没有想到,但还是很高兴阮宋能找他,他一个人在家里也挺无聊,最近视力下降得比较快,不敢再多看手机了。

    “你这段时间没有来,我两个孩子都很想你呢。”彭影趴在桌子上看着阮宋说话,他的声音很温柔,眼睛也亮亮的,“其实哪里是想你这个人啦,她们是想着你要是来,肯定会给她们带礼物。”

    “那下次我带礼物来。”

    彭影忙笑着去抓他的手,“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啊,别把孩子惯坏了,到时候巴不得小宋叔叔天天来。”

    “那我就天天来啊,来找你,跟你和陆姐说话。”

    和彭影呆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阮宋都能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在彭影面前,他可以完全不用紧张,也不用伪装,用和别人虚与委蛇的那一套来面对彭影,彭影的性格很好,相处起来也很顺利,没什么架子,感觉很不错。可以放心信任。

    “哈哈哈,可以啊,随时欢迎,不过礼物就免了吧。”彭影狡黠地笑了,“你渴了吗?哎……瞧我这记性……我忘了给你倒茶了。不过,我最近托人从越南买了一罐咖啡,要不我泡咖啡给你喝吧!”

    听说是越南咖啡,阮宋的心里立即泛起了带着乡愁的苦楚。他想起了之前钉在门后的明信片,上面的景色就是越南西贡的湄公河沿岸,他母亲的故乡。他忙答应下来,“好啊,我也很久没有喝咖啡了,帮我泡一点吧。”

    “要加奶和糖吗?”

    “不加糖,只要奶。”他哑着嗓子说,他喜欢喝泡得浓苦一点的咖啡。

    “好。”

    不多时,一壶已经泡好的咖啡被端上了桌,彭影将两个咖啡杯摆在两人面前,为自己和阮宋都斟了一杯咖啡,特意给了阮宋一小袋奶包,阮宋道过谢,用勺子翻搅着杯里的咖啡,冒着热气的咖啡正散发出浓郁的醇香。

    “好香的咖啡啊。”他赞道,朝着彭影微微一笑,“你花了很多钱吧?”

    “不贵,越南的物价低,只要几十块就买到了。你要是喜欢喝咖啡,我给你几包回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每次在你这里玩,回去总会带一大堆东西走,你都不知道我心里多羞愧。”

    他吹着热气,杯里的咖啡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彭影用手衬着下巴,盯着阮宋的脸,他总觉得阮宋不开心。

    “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很差。”彭影吹了吹咖啡,轻轻地啜了一口,不知道阮宋的脸色差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没睡好。他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口的咖啡,也算是给自己提神了。昨天一晚上没睡觉,彭影的眼睛下已经有了一圈淡淡的黑色,他有黑眼圈了,今天晚上要早点睡觉。

    “你脸色也很差啊。

    阮宋也打趣道,他突然又止住了笑,实际上,这几天阮宋一直在做噩梦,梦见杀人现场,而且往往都是他提着刀去追杀别人,结果反而被别人追杀,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还被剁成了rou酱。最可怕的还是做了关于南枝的噩梦,她提着刀到他房间里砍人简直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哎……说实话,实际上我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他捂着自己的额头,这几天晚上都没法睡好,每天从外面工作完之后都特别累,可是一睡着就做噩梦,断断续续地做,一到了晚上就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他的家里。阮宋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神经太紧绷了,一下子还没办法放松下来。

    “为什么会做噩梦?你经历了什么?啊……我想起来了,之前听说你那边发生了命案……你该不会……”

    当彭影说起“命案”二字,阮宋的心立即揪了起来,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没有忘记那块被鲜血染得通红的地毯,那块地毯简直是他的噩梦。似乎现在还能够感觉到搬房间时踩在地毯上时,未干的血液黏在鞋底上的那种滑腻感。

    “你住在那里,你应该知道那个事情吧?”

    “哎,当然知道。”

    阮宋想,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害怕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他害怕这件事情,倒不如刚好以此为机会,把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都告诉彭影,用这种方式面对恐惧。

    “说起那件命案,你知道多少?”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拿起咖啡杯忙饮了一口,就好像要说故事一样,勾起彭影的好奇心。彭影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果真知道真相啊,快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简直太好奇了,这段时间本来想找你聊天的,你手机一直没接电话,我怕打扰你上班,就没问你。”

    “其实,这件事情说起来很搞笑,也很丢脸,因为这件事情在某一部分上还和我有点关系。”

    接着,他像是讲笑话一样,将他和南枝从如何认识到南枝杀人被抓详细地描述了一遍,他用一种说笑话的语气讲述这件事情,说着说着,原本让他觉得恐怖的画面反而变得滑稽好笑起来,他讲得气喘吁吁,甚至还开始绘声绘色地用肢体做动作,生动地为彭影再现当时的情景。后来,他居然说着说着就开始哈哈大笑,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为什么会因为害怕而不断地做噩梦了。

    他因为兴奋,脸上的皮肤已经全部泛起了潮红。但想起南枝和他在派出所里的那一场对话,他又觉得索然无味,眼睛里燃烧着的光慢慢地熄灭了。他想起南枝,耳边就似乎再次回响起当时他们隔着玻璃她对自己说的话,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去,如果他咬死了不去,别说是警察了,就算是天王老子都拿他没辙儿。但最后,他就好像是鬼迷了心窍,跟警察走了一遭,他听到的是他这辈子觉得最恶心的话,他就是个纯粹去找虐的狗东西,他耳边似乎一直回荡着南枝的声音,她对他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为了你,我愿意杀了那个想要伤害你的人。”

    阮宋害怕了,他停止了说话,脸色也越来越差,就像是一张苍白的白纸,任何清淡的颜色在他的脸上浮现,都将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害怕的,是因为南枝对他说起了爱,说起了喜欢,从那天起,阮宋对“爱”、对“喜欢”这两个字眼就充满了抵触的情绪,他们两人别说zuoai了,就连接吻都没有过,南枝对于他来说真的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最多最多只是一个邻居,他突然觉得,女人的思维真的很可怕,对于一个连自己都不熟悉、不认识的人,她们就敢随随便便地付出真心,而且可以隐瞒对方良久,弄出一副好像无事发生的样子用以瞒天过海。但是这两个字眼对他来说又是多么的陌生呵,他根本不懂这两个字眼所表达的意义,也不相信这两个字眼表达的意义——原因很简单,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而他正巧是一个臭婊子。

    他开始诉说起了两人在看守所里的那段谈话,每一个另阮宋觉得恶心反胃的字眼从舌间绽放,吐到了空气之中。他在说起那段谈话的时候,仿佛南枝给他蒙了羞,他坦言,自己说起这段谈话的时候一定是鬼鬼祟祟的,导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贱,他抬起了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抓到,又放了下来,看了彭影一眼,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彭影的胳膊,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柱似的,他的身体不再发抖,声音也不再发虚,他用唱歌一样的语调说起了那两个字眼,爱呀,喜欢呀,可是,他不相信。

    房子里昏暗,头顶上连白日里都要开着的节能灯正散发着氤氲的光。

    轰隆一声,外面打雷了,接着,豆大的雨点打落在地上。彭影起身去关上了店门口的玻璃推拉门,这场雨下得又急又大,关上了推拉门,雨声小了些,阮宋说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头居然产生了缺氧一般的眩晕感。也许他真的是被南枝吓到了,但吓到他的,归结起来就只有三个字,“喜欢”、“爱”,这段时间里,他被这三个字弄得神经兮兮的,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有除了家人之外的人对他说起了这三个字吧!他卖逼这么多年碰见过很多男人,有年轻的有老的,口味繁多,都有。有些男的脱了裤子,挺着jiba就来干逼,没有前戏,脑子里仿佛就剩下了机械一般的抽插,鼻子喘着粗气,像头牛;有些男的倒是磨磨唧唧,要先来一套足的,koujiao一次,泡个鸳鸯浴,甚至还喜欢搞各种各样的花样。他记得之前还碰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真是老当益壮,脱了裤子还是头牲口,就是身上的那股气味简直是太味儿了,弄得他直想吐。

    不过,遇见过这么多的男人,发生过这么多次性关系,说“爱”、“喜欢”的可真心没几个,就算是说过,也是在床上说过的调情话,不算数的。调情是什么?调情就是没贼心有贼胆。在阮宋的眼里,其实调情也算是一种性行为,但这是是一种非常规的性行为,因为没有发生身体接触,不过调情的双方都能够得到充分的满足,所以阮宋也将调情称为“安全性行为”。

    但南枝说起那三个字的时候,那种神态,那种语气并不是开玩笑的,这不是调情,不算在“安全性行为”当中,阮宋发现这个场景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也不知道怎么去处理,所以他慌了。他是个贱种,也早就是个卖货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因为他觉得不配,南枝不配,他自己也不配,南枝不配说起这三个字,他不配接受这三个字。

    事已至此,阮宋也已经说完了这件事情的所有始末,他开始喘起了粗气,耷拉着眼皮,对彭影说,“就是这样。”

    彭影沉思了一下,“其实,我没有搞清楚你为什么会害怕,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阮宋没有回答,答非所问地问了彭影一个问题,“你爱不爱陆老师?”

    “爱啊,当然爱。”彭影脱口而出,“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那我再问你,在你还在新京拍GV的那些年里,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他们喜欢你,爱你?”

    彭影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

    “如果有一个你不算很熟悉的人突然说爱你,喜欢你,你会是什么反应?”

    “神经病吧!”彭影大声地说,皱起了眉,似乎已经将自己带入了阮宋所说的情景之中,“不过,之前还真的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那么,如果有人对你说了爱,说了喜欢,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他笃定地说。

    “好,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了。”阮宋用这种方式,说出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担忧,但阮宋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爱会让他害怕。但这要说清楚,这种“爱”、这种“喜欢”,并不是亲人和朋友之间的,这属于另一种社会关系,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要讨论的就是这第三种社会关系中的喜欢和爱。

    “你相信爱情吗?”

    阮宋冷笑了一下,“我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爱情,爱情严谨的来说,属于虚无主义的一种范畴。”

    “嗯?怎么说?”

    “就和真理一样。”彭影比了一个手势,继续往下说,“真理也许存在,但在现实中不可触及。爱情也一样,也许存在,但在现实中不可触及。”

    “你觉得爱情不可触及吗?”阮宋看彭影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我倒是觉得爱情不堪一击。追求爱情,本来就是一种美的徒劳。”

    “为什么?”

    “瞧,其实可以这样说。”阮宋用手指往杯子里蘸了些咖啡,在桌子上画了两个圆圈,代表两个人。“这是两个人,而现在,他们相爱了,产生了爱情,那么如何去保持这段爱情呢?他们需要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的爱意也在这逐渐的相处中渐渐地消失,消失了的,分手了;没有分手的就是挺了过来,但这份爱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成了其他的感情,这不是纯粹的爱情了。”

    “或许也会有爱情的部分吧?”

    “喏,我们现在假设两个人结婚了,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家庭,那么他们不再是两个个体,而是一个家庭共同体,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利益捆绑,还会有孩子,孩子的出现将一部分爱情转化成了亲情,也许随着时间,连亲情都没有了,最后只能选择离婚。好面子的不离婚,也是个纸糊的城堡,看起来漂亮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要是一直感情好,老了也在一起,就更不存在爱情一说了,两个人相处宛如左手摸右手,和爱情还能够挂钩的关系吗?”

    “所以说,爱情。”他老气横秋地下了一个定义,“爱情只存在于某一个瞬间,接着,爱情就会慢慢地消失,纯粹的爱情完全只能在理想状态下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了。”彭影收起了脚,他刚才听得很认真,“你的意思是,善良的爱情不该存在于不安的现实当中。”

    他明白阮宋的意思了,阮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被彭影刚才说的话砸得眩晕,“你也不相信爱情吗?你不是结婚了吗?你不爱陆老师吗?!”

    “我相信爱情啊,我相信爱情的存在,我也很爱陆熠孜,我爱她甚至可以为她去死,但我也没说对她的爱是爱情。”彭影抓了抓头发,第一次开始直视这个问题,看见阮宋有些震惊的脸,他觉得有点好笑,“怎么了,干嘛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啊?”

    “不是爱情吗?我一直以为,你们之间有爱情。原来你不爱她啊……”

    “等下,我没有跟你说明白。”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接着往下说,“我很爱陆熠孜,陆熠孜也很爱我,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爱有很多种,我们是婚姻关系,但我们并没有爱情,即使我们互相相爱。”

    阮宋被绕进去了,“我不太懂……”

    “好吧,我这样跟你说,你可能会好理解一点。不过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如果没有爱情,为什么我会和陆熠孜结婚。其实我非常爱她,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爱她。可是这并不是爱情,我爱她,她爱我,是因为我把她当成我自己来爱,她把我也当成她自己来爱,但是爱自己和爱别人是不一样的。”彭影说,“这就牵涉到很多层面的东西,我不否认爱情的存在,但是在我这里真的没有。爱有很多很多种,陆熠孜是我的伴侣,她和我缔造了婚姻,她是我女儿的生物学母亲,她是我下半生携手奋进的战友,她是我最亲密的亲人,每一点她都值得我付出百分之百的爱意。但她不是我的爱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彭影又问,“你猜猜我和陆老师有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阮宋说了好几个数字都没有猜对,彭影说,他们已经有六年没有过性生活了,这么久的时间里,就连接吻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

    “这么久?!”

    在阮宋的思维里,如果没有吻,就算有爱情,爱也会很快就枯萎,爱枯萎了,婚姻和关系也会不复存在。但对于彭影来说,他和陆熠孜之间没有爱情,两个人之间最深的反而是革命同志一般深厚的情谊,他们不需要这类亲近的方式。

    “为什么会没有爱情呢?”阮宋问。

    “假如把爱情比作太阳,世间的所有人都是树叶,树叶都会向着太阳,但总会有不需要太阳的树叶,他们不需要阳光。”

    ……

    当陆熠孜回来的时候,阮宋已经走了,彭影正在收拾桌子,咖啡壶里还剩了一些没有喝。陆熠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彭影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今天倒是挺有闲情逸致啊?还泡咖啡。”她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充盈了她的口腔,她打了个哈欠,但她想等会儿应该就不会这么困了,“刚才外面下好大的雨哦,还好我要回家的时候雨就没下了,我赶紧坐车回来,今天也没带伞出去。刚才家里是来客人了吗?”

    “嗯,小宋刚才来过。”

    彭影收拾好桌面,和陆熠孜坐在一起,接过陆熠孜手里拿着的咖啡杯,他们共用一个杯子分享了同一杯咖啡。

    “你们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说什么,”彭影将他们刚才的谈话都复述一遍给陆熠孜听,“小宋说,他不希望别人爱他,他怕伤害别人。他说爱情就像是心里结疤了,结疤了爱情就没有了。也许根本就没有爱情。”

    “他是个善良的人,你也是。”陆熠孜淡淡地评价道。

    “为什么会这样说?”

    “如果不善良,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去跟那么多的男人们做那种事情呢?”陆熠孜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正因为你们是善良的,又无法告诉别人你们的善良,所以只能用那种方式去告诉他们,我是善良的。”

    ?

    其实,阮宋并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医院每天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要消毒两次,雷打不动,84消毒液散发着一种氯气的味道,让人难受。这种味道被禁锢在空间之内,久而久之就成了医院的代言词。阮宋坐在妇科门诊的等候区,他不是唯一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男性,但他和其他的男性不同,他不是陪自己的女朋友或是妻子来的,当然,他也没有必要现在去妇科检查自己女性生殖器,他是娼妓,每个星期都要进行身体检测。他是陪老女人来,前段时间老女人说自己身体很不舒服,腹部一直疼,她以为没什么事情,就拖了很长的时间,后来疼得受不了,特意找了个阮宋在家里的日子,找阮宋陪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阮宋觉得,这件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因为生病的人并不是他,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同理心在慢慢消失,变成了坚硬一块,他发现自己开始对旁人漠不关心。他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因何而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想结束这种状态。他想让自己的心脏慢慢地结成一块冰,无论是谁,亲人也好,朋友也罢,可能都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之中。说到底,还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阮宋坐在座位上呆呆看着天花板,女人来检查身体的钱有一部分还是向他借的。

    这并不能说明阮宋为了这几百块几千块钱就去难为一个平时和他关系还算是不错的老阿姨。不仅如此,几乎所有他打过交道的同行都说阮宋是个文明人,懂礼貌有良心,这的确是一句良心话。他只是觉得很惋惜,为老女人,也为他借出去的这些钱,他突然觉得,如果老女人真的身体有病,很有可能是治不起病的,以她这样的经济水平,这世道能租个只要400块钱一个月的房间住已经很不错了,她还想要跟旅馆老板议价,碰一鼻子灰都不嫌丢人。他叹了口气,这口气是为自己的钱而叹息,就算老女人没有病,可能这看病向他借的钱都无法短时间内归还给他了。

    阮宋对钱还是比较敏感,等候的时间太过于漫长,他去吸烟区抽了几根烟,有些冷然地重新坐回在椅子上。他在想很多很多东西,总觉得这些东西老是想不清楚。他注视着前方,看见有很多男性陪着女的来做流产手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可能是男女朋友可能是夫妻吧。他听见有男女在吵架,他看见有男人抱着麻药未退走路不稳的女人离开,混乱一片,他的脑子里仿佛开了道场,身体一个激灵,竟从座位上直接窜站起来,像是猴儿烧了屁股,火辣辣的。他又赶紧坐下,这次他认真看起了手机,他觉得牙帮子又开始疼了。

    可能是最近有点上火,阮宋心想最近要少抽点烟。他盯着长长的走廊两边的门诊诊室,等老女人从其中一个诊室里出来。半个小时后她出来了,脸色很差,阮宋迎上去问她结果怎样,她对阮宋笑了笑,显得很不好意思,“哎,麻烦你下午还要陪我跑一趟,结果可能要今天下午才能拿到。”她怕阮宋不乐意,还抓住阮宋的手,阮宋冲她一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行,我下午陪你过来就是了,你放心,应该没什么大事。”

    “希望如此吧,年纪大了,身体总是会有些小毛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两人一起走出医院,老女人说想去买点菜回家做饭,他们经过菜市场随便选了些要买的,老女人说请他吃饭。他已经接受了很多次,已经练就了厚脸皮,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怕丑嫌丢人了。

    下午,阮宋陪她去医院里拿了检查报告,妇科医生看了报告结果,告知两人在妇科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委婉地建议老女人去外科挂个号,检查一下是否有其他疾病。老女人收了检查报告,心想应该没什么事情,但身体这么久时间都没有自愈,的确是引起了她的疑心。但是她的收入本来就不多,这次看病还是向阮宋借的钱,她想,如果再向阮宋借钱也不好意思,既然妇科检查报告没有问题,也不需要去外科再去检查浪费钱了。

    但阮宋想,趁着外科门诊现在还开着,要检查的话就一次性办好,老女人却不同意,她实在是没有钱,再检查的话就还不了阮宋借给她的钱了。阮宋拿出自己的银行卡,拉着她去导诊台拿挂号单,去挂外科门诊的号,带她去外科做了个很详细的检查,花了几千元,还好老女人有买医疗保险,能够省下一些开支,谢天谢地。

    检验科快下班了,结果可能要明天才能够拿到。两个人先回去等结果,期间,老女人还是透露出了对疾病的害怕,她不是怕死,而是怕没有钱,她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身体不适绝对没那么简单。但是她不敢往细里去想,她害怕自己想的成了现实。阮宋无法体会她的痛苦,原因很简单,因为生病的并不是他。

    阮宋饭后去找彭影,他现在养成了每天散步的习惯,散步途中会在彭影家里坐,一坐就是半小时。有时候只有彭影和孩子在家,有时候陆熠孜也在,他们很热情,阮宋很喜欢跟他们说话。他和彭影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尤其是彭影的两个孩子,她们很喜欢这个天天来看她们,陪她们玩,给她们买玩具和零食的“阮叔叔”。说起叫他“叔叔”这个称谓,阮宋一向来都有点抗拒,但他把自己和彭影当作同一辈人,那他也算是两个孩子的长辈,所以她们只能叫他叔叔,叫哥哥就是乱了辈分,这没办法,阮宋后来也不再耿耿于怀。

    一晃就要过冬了,一年又要过去,他又在这可怖的情欲世界中苦熬了整整一年。阮宋现在也很迷茫了,他不知道彭影到底是怎么坚持了那八年的。他今天去得晚,两个孩子已经要睡了,陆熠孜今天在家,他们三人先是寒暄一阵,陆熠孜去楼上备课,时间都留给了两个人。彭影和阮宋相视一笑,阮宋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给彭影,彭影接过,给两个人都点燃了香烟。

    “我刚才,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彭影的眼睛有一阵朦胧,但很快就彻底回到了现实,他看见面前坐着的是阮宋,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他觉得心脏有一丝丝短暂的抽痛,像是被软刺扎着了一样,绵密的痛楚中带着一丝回望过往的甜,蓦然回首,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想起了什么,在新京的事情吗?”

    阮宋从来没听他说过新京的事情,他很好奇,想知道彭影到底在新京经历过什么,这是正常人对另一个人隐私的合理的窥探欲。彭影摇了摇头,微笑着否认了他的猜测,“不是,是更久之前的事情,我想起了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想起了我在潭州读书的时候。我一般不会回忆起在新京的那八年,太让人难过了,不堪回首。”

    “那你刚才想到了什么?”阮宋问。

    彭影吸了一口烟,道,“想起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当然了,你不认识他,他现在还住在邵州,我们也已经很久时间没见面了,联系的次数也很少。我觉得突然联系会有点突兀。”

    “你接着说说?”

    “我总是会想起二十二岁之前的事情……”他的眼神有些飘忽,阮宋想,他的灵魂已经冲破了躯壳的束缚,摆脱了时间的限制,只要他愿意,他的灵魂可以抵达任何一个他想要抵达的时间和世界。彭影说,“我想起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姓夏,我们的关系很好,他是个长跑运动员,很厉害,性格也直来直去的,没什么花花肠子,后来在高中三年间我常常跟他玩。”

    阮宋不说话,就看着彭影听他说话,彭影说,“他的爸爸在市政府上班,年轻的时候在日本留学,和一个日本女人结了婚,就有了他,还有他弟弟。他们俩是双胞胎,但后来也离婚了,他还抱在手里,他爸爸就带着他回了国,但弟弟还留在日本,后来弟弟也来了中国。我二十岁的时候见过他弟弟,他和他弟弟比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双胞胎,可能是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我总觉得和他弟弟有些难以相处,有些日本人的臭脾气;但他哥哥,也就是我同学,性格相当好,所有人没一个觉得他性格不好。”

    “你突然说起他们,是想到了什么吗?”

    “是啊,想起了一些很怀念的东西。”彭影狠狠地吸了口烟,他看见那烟头亮了几秒,接着,从彭影的鼻子里喷出一股nongnong的烟雾,“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新京,回家也很少和他们见面,现在我们定居在这里,也没什么回去的机会,联系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俩现在还没结婚,三个人还住在一起,不过,他们家收养了远房亲戚生的一对龙凤胎,据说是姑娘未婚先孕,后来月份大了,不得不生下来,孩子也没人要,他们家可怜孩子,就要回去收养了。不过,我看过那两个孩子的照片,我觉得和他们兄弟长得很像。但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真的吗?”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他扔了烟蒂,往上踩了一脚,看着火花从烟头上抖落,拖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呲呲的声响。彭影伸了个懒腰,显得有些憔悴,阮宋突然开口,问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你说?”

    “你在新京应该也和很多男人打过交道吧?你没有和那些男的谈过恋爱吗?”

    “没有,我在新京那八年之间感情上干干净净,你在外面做生意也没有和嫖客谈过恋爱啊。”

    他说得很坦荡,阮宋倒是愣了,彭影又点了根烟,叹道,“哎,都是恰饭嘛,都是为了恰饭嘛,我在那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要和男人谈恋爱,我就想赚钱,这就是我的目的,谈恋爱又不能让我赚钱,我搞那个干什么。”

    “那为什么后来,你会和陆老师结婚呢?”

    彭影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思索了一下,埋下了头。

    “为什么会和陆老师结婚?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女人。”

    “我也不知道,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女儿从楼下下来,飞奔着扑进他的怀里,他一把把女儿抱住,问她要干嘛,女儿捏他凸出来的小肚子,软绵绵地说,“我要爸爸给我讲故事……”

    “好,你先上楼,爸爸等会儿就给你讲故事。”

    他看着女儿上楼,转而歉意地看向阮宋,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去给女儿讲故事了,她要睡了。”

    “没事儿,你去吧,我也该走了,很晚了,不给她讲故事她到时候又要闹你。”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阮宋告辞,离开了彭影的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的黄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在路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但也找不出个什么具体的头绪,回家洗了个澡就胡乱睡下。直到睡到第二天老女人来敲他的门他才醒,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还请他到外面吃了早餐。上午十点,他们到了医院拿体检报告,早上没什么人,医生的表情也很严肃,阮宋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整个后背凉飕飕汗津津的,如同钩搭,毛发尽竖。

    老女人坐在医生对面,问起了她的检查报告。外科医生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将报告单先递给她过目,阮宋也凑过去看了几眼,当看到最后面的那一行诊断结果,在场的气氛瞬间凝固,就连空气都凝成了厚厚的冰。

    老女人忘了呼吸,捂着胸口;阮宋觉得难以置信,抬头皱着眉看着外科医生。医生说,“这个病发现得太晚,本来全身性淋巴癌就很难治愈。”医生把做的核磁共振和CT的拍片都放置在荧光台上,用笔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部分,“癌症已经发生了扩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不乐观,你看你的肺部、肝部,还有其他的地方都出现了癌细胞扩散的现想,你要立即住院治疗。”

    谁都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结果,他们在门诊室里听医生介绍起这个病的状况和表现,阮宋看着老女人的脸,他觉得这个女人现在越来越疲惫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女人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他并不知道她的心里此时正想些什么,等医生说完了,他听见老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询问:“医生,你直说吧,治病的话要多少钱?”

    “治疗周期会比较长,如果选择治疗的话可能也没有很高的治愈率,如果你同意入院治疗的话,可能需要准备……”医生说了个数字,外面突然传来什么金属重物突然落在地上打出来的重响,这声重响就像是闪电,猛钻进两人的耳朵里,阮宋只是吃惊,老女人可能就是绝望了。她的脸色变得很差,阮宋突然有些不敢继续待在病房里,他觉得这就像是在听死神下死亡通知。

    “如果不治的话……还能活几个月?”

    老女人的眼里浮满了水雾,阮宋紧张地盯着医生,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如果接受治疗的话,乐观估计还能有一年的存活期,如果不治疗,可能只能活三四个月。”

    离开医院,阮宋一直在偷偷看老女人,他想看她的表情。老女人脸上一片死灰,拿着门诊医生开具的住院通知,当他们经过收费处,阮宋试探地问了一句,“不去住院吗?”

    “不去了,去什么,去也治不好,回家吧。”

    老女人用那只拿着检查报告和医学影像片的手往后扬了扬,她的手是那么无力,阮宋又劝她,“要是你不住院,总该去找医生给你开点什么药吃吧?说不定就好了呢?”

    “不用治,我知道自己不中用了,何必去费那苦力气。”

    阮宋很失落,他突然觉得身体有些轻飘飘的,他感觉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这样的“轻”是自我放弃后产生的“轻”,这样的轻是从女人的身上传染给他的,他抬起眼睛,他累了,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上,他强烈地希望这自己给自己放的着两天假期早点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