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谁是猪?谁是白菜

    外婆其实已经微妙地释然了。她原本是真的打算给雪风的男朋友一个狠狠的下马威，甚至想让他滚出去。

    外婆偏爱雪风偏爱得很明显，她几乎是在以一种报复式的心理偏心雪风，为了报复她那只偏心雨桐的女儿和女婿。她当然不会像雪风的父母对待雪风一样对待雨桐，雨桐也是她的宝贝外孙女，她觉得她们两个都是掌上明珠。一个家里能同时出现这么风格迥异又性格鲜明的两个宝贝女儿，要是换成别人，可能晚上睡觉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可是她的女儿和女婿却极其偏心开朗、得体的雨桐，丝毫不肯去理解雪风这个有点怪的好孩子。

    所以外婆一直在故意偏爱雪风，给雨桐的东西也照样给，但是她会给雪风双倍。雪风的父母有多么偏心雨桐，她就多么偏爱雪风。雨桐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虽然被父母偏爱，但是从来不会骄纵，她也不觉得外公和外婆爱雪风多于爱她有什么不对。因为她也看得见父母对雪风并不好。

    因此外婆下意识地认为，雪风喜欢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正常人，至少不会是个普通人。她想过雪风可能会跟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她难以接受的人谈恋爱，所以也在心里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外婆知道雪风是个不一般的孩子，能让她那么喜欢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一般的毛头小子或者富二代什么的。她会喜欢更奇怪的。

    因此在外婆见到这个人竟然是墨秋的时候，心里同时产生了两种纠结的感觉。一种是雪风喜欢的人也没有那么不正常的安心，另一种是发现她的人生果然就是这么曲折的意料之中。因此在这两种感情的相互作用下，外婆已经释然了。

    她原以为来的会是妖魔鬼怪、泥土做的臭男人，结果来的是一个穿着整齐，长相纯良，身材修长得比外公高出一个头还多的人。虽然以前见过一次，但现在再看好像他比之前更好看了。他看起来教养也很好，长得像画一样，这股像“艺术品”一样的味道倒是和雪风挺般配的。

    外婆看着豪爽硬气，其实也是半个外貌协会成员。她很快就对墨秋没什么坏印象了。

    雪风走进去，把游戏机往外公手里一塞，还是很不满地说：“买给你的，你不要给我，我还没有呢。”

    外公原本想要发火，他想指着墨秋的鼻子骂“你是不是有病”，但是看见雪风和外婆都在笑，却突然说不出口了。外公是个老小孩，平时刷手机、玩平板电脑的时间比雪风这种只好读书画画谈恋爱的人多多了。

    他本来还在想，要是这个男的敢给他拿来一箱脑白金或者海参之类给老头子吃的东西，他就当场让他滚蛋。但是墨秋送的是一台可以连在电视上玩的游戏主机。有一瞬间他和雪风一样，对游戏机心动了。

    雪风算是一半被外公和外婆养大的，性格上有很多像外公和外婆一样的地方。她像外婆很有威严，力气大、个性强、外冷内热，也像外公爱玩爱闹、积极低头认错。墨秋一看就明白了，雪风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和老当益壮、越活越年轻的外公外婆更像，而不像她的父母。而雨桐则更像沉稳、端庄的爸妈多一点。只不过雨桐内心应该也是一个很活泼的人。

    所以外公收回了要骂墨秋的话，而是说：“这是买给我的！是买给你的吗？你想要自己去买！”

    雪风回答：“外公，你可藏好了，我晚上就去抢。”

    外婆因为已经接受了墨秋，所以也就不再跟他们闹，而是去厨房里看食物是否充足，心里还在嘀咕不知道墨秋吃得多不多，他和雪风一样能吃吗？

    当然是不能的。雪风肠胃好的时候能吃进去他饭量的两倍，以前能吃三倍。

    外公让他们两个坐下，雪风却以一个非常经典的半瘫姿势倒在了沙发上，大喇喇地坐在外公和墨秋中间，一个人占了沙发的快一半。外公使劲拍了一下她的膝盖，雪风还是毫无反应，根本就没感觉似地继续瘫着。

    “你给我起来！男人说话，你上一边玩去！”

    雪风没动，只是脑袋撇过去看了外公一眼，“我都说了这不是性别的事，你俩家庭地位不一样，聊不到一起去。”

    外公又拍了她一下，“不用你管！快走，找你外婆去！”

    雪风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走之前还用眼神“威胁”了外公一下，让他不要欺负墨秋。外公气得吐血，心说他多大个子，我多大个子，我能欺负得了他？

    雪风跑到厨房和外婆聊天去了，好像在商量明天过生日要吃什么。

    墨秋有点紧张，他进门的时候已经和外婆说了过年好，但是还没有和外公说，于是他开口说：“外公您好，过年好。”

    他这张脸实在是很有亲和力，不是那种看了一眼就想去揉一揉的猫咪狗崽一样的亲和力，而是像一个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朋友。他让人觉得很遥远，又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外公对着那张脸发不出火来，“好，你也过年好。”

    但是想了想，外公还是问：“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之前是雨桐男朋友对吧？”

    “我和雨桐分手了。”

    “那又是怎么跟雪风在一起的啊？”

    墨秋不说话了，他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微微低着头，努力思考。

    而外公一看他这一副“纯良妇女被逼无奈上了土匪山”的表情，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我懂了！雪风招惹你的？”

    墨秋脸红了。他这一脸红更让外公确信了全都是雪风这个小东西搞出来的鬼。于是外公看了看他，说：“唉，算了，你们年轻人乱糟糟的，管不了。”

    “她高中的那个，也是你吧？”

    他点点头。

    外公其实也有点微妙地释然，只不过并没有外婆那么爽快。他一直害怕雪风喜欢的、把她逼得拼命想长大、摔得浑身是血还要爬起来接着往前跑的人会是一个比她还不懂事的小屁孩。他疼爱雪风，他怕雪风想要长大、努力攒钱是为了一个比她更不懂得生活的人，他怕雪风喜欢的人一点也不心疼她。所以尽管墨秋身份上有点别扭，但是抛开这一点看，外公却突然安心了。因为墨秋证明了雪风不是为了一个不懂事也不可靠的人拼命、牙碎了就往肚子里咽，反而是因为这个人非常可靠、还很包容她，她才觉得自己不能再一味地去依赖别人、给别人添麻烦了。

    “她没考好的事你都知道？”

    被这么一问，墨秋马上眼眶红了。他点头。

    “我这外孙，过得太苦了。明明是个聪明、有才的小孩，结果从小到大没有人喜欢她。我那倒霉女儿和女婿都是俗人，觉得小孩就应该听话、懂事、安分，雪风在学校被人骂‘有病’，骂她是‘怪物’，她把人家同学打哭了，回来她父母还要骂她，说‘被人骂就要打人吗？你这样没有人会愿意接近你’。在家里他们就只关心雨桐，雪风只要不闯祸他们就什么都不管。要是没有我和她外婆，这孩子都没人疼，连个问她难不难受的人都没有......”

    墨秋眼睛里开始有泪水了。

    外公长叹一口气，拿了一个橘子开始剥，“她胳膊上的疤你看见了吧？那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割的，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时候到底怎么了，只有雪风和雨桐知道，但是她们谁也不说，关系也越来越不好。”

    剥完一个橘子，外公放在了桌子上，又去拿了一个，“她那时候偷偷拿刀划自己，要不是后来割深了出血太多，我们都不可能知道......去医院缝针她也不哭，就盯着医生的手看，哭都不会哭。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是为了‘活着’......”

    外公突然把剥了一半的橘子放下了，似乎再也剥不下去了，他用一只长满皱纹的手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说：“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听见刚刚十几岁的外孙女说她不想活了，那种感觉没人明白......”

    他转眼看见墨秋的眼泪像珠子一样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唉，我有时候和她外婆说起来，都觉得这孩子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像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要在这做什么事......”

    说完，他把剥好的两个橘子都塞进了墨秋手里，“好了好了，不说了，你能心疼我外孙就行。可别让森森看见我把你弄哭了，要不然她要生气的呀！森森生气好吓人的！”

    外公突然说话又带上了口音。

    过了一会儿，雪风真的折回来看了一眼，她看见外公和墨秋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墨秋因为皮肤洁白更明显一点。他们两个都有点心虚，被雪风这么狐疑地来回看来看去，只觉得头皮都发麻。

    外公悄悄给墨秋使眼色，让他干点什么。墨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现在哪怕雪风冷冷地站在那，他也会想：森森气质真好。

    但是他还是站起来说：“外婆在做饭吗？我去帮忙吧。”

    他真的帮着外婆做了鱼、虾，虽然说不上是大厨的水平，可基本上什么都会，什么也都做得挺好。

    外婆现在看他觉得还挺喜欢，长得白净又纯良，还什么都会一些，温柔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怪可爱的。雪风这是拱到好白菜了啊。外婆心想。她已经自动把雪风想成了拱别人家白菜的“猪”。

    吃饭的时候外公和外婆已经几乎完全接受墨秋了。外公也觉得墨秋脾气好气质好，长得还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看雪风的眼神还特别疼爱，所以心想：雪风把她想追的人追到手了不是一件好事吗？

    “墨秋啊，我总觉得你和雨桐有点像，都是‘大家闺秀’型的哦。”外公盯着墨秋看了很久，才开口想找他聊聊天。

    可谁知道雪风却突然生气了，“不行！不许跟雨桐像！跟我像！”

    外公马上拿筷子敲了她一下，“像什么像？我就是说墨秋和雨桐两个人都是那种温婉优雅、知书达理的年轻人，谁像你脾气这么差？”

    见到雪风还是皱着眉，外公又转过去对着墨秋说：“但是太像了就有点不合适的哦，找对象要找互补的嘛。我记得你和雨桐在一起都不活泼的，现在活泼一点了，蛮好的。”

    墨秋想起自己外婆说他看起来比以前开心，就笑了一下，“对，森森特别有活力，带着我也年轻了。”

    他这一笑因为是想着幸福的事笑的，说句“娇媚动人”或者“生动可爱”一点也不过分，仿佛女神的雕像突然活了，把雪风看得脑袋迷糊、眼前发黑，把外公和外婆的心也给俘虏了。他们不自觉地在想：我又多了一个漂亮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