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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普渡钟声

    第三章   普渡钟声

    从次日开始,弘历一行又开始走水路,这一回便不是在河上随机雇来的船,乃是漕运的官船,褚绣春给蒙住了头,运上这艘大木船,然后放躺在舱板上,褚绣春等了片刻,周围再没有别的举动,至于声音,反正是听不到的,他有些困难地转动了一下身体,旁边似乎是堆了几个麻袋,也不知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这个时候船只明显已经开动了起来,船身晃动的幅度加大了,褚绣春在那里挣扎了一阵,这地面上也没有什么锐器,可以让自己抓在手里割破绳索,累到气喘吁吁,暂时也只得罢了,先喘一口气再说,暗想那些人乃是要进京的,这一路还有几天时间,自己慢慢地找寻机会,或许便能够逃脱。

    褚绣春辗转了一阵,忽然间地板有微微的颤动,是有人过来了,他登时安静了下来,静观其变,不多时便有人将自己扶着坐起,蒙头的面罩也给揭了下去,昨儿那小年轻的一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只见那人微微含笑,右手搭在自己左肩,左手取出自己右耳之中的布团,颇为友善地说:“你不要慌,等我们到了京中,再安置你。”

    褚绣春的耳朵虽然塞得久了,此时有点嗡嗡作响,听声音有些吃力,然而这一句话入了耳,却仍然如同耳畔响起一声炸雷,咬着口中的帕子,扭动肩膀拼命挣扎起来,连连摇着头,口中也呜呜有声。

    弘历见因为自己一句话,惹得他反应如此激烈,也颇有些同情,右手加了力道捏住他的肩膀,左手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解劝道:“你安静一些,不要吵闹得人家都知道,况且也很是受累,看看你,汗流了这许多。”

    说着话儿,弘历便取出一方雪白的绸缎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此时乃是盛暑六月,本来外间便是酷热,舱底更是闷得不行,因此褚绣春给困在这里,也是遭了一番好罪,早已汗流浃背,更何况弘历方才那几句话还深深地刺激到他,想到这班当大官的,最是狠毒难测,给他将自己带进京城,不见人处还不知要怎样折磨,情绪急剧变化之下,汗便流得更多,即使那带着凉意的锦帕挨在自己脸上,都不会令人有片刻的清爽。

    褚绣春一扭头,便闪开了弘历的手,不让他碰触自己,弘历见他执拗,笑了一笑,也不在意,又随意地说了两句话,“一会儿让人送茶水给你,你安稳些,不要乱挣,免得更加热了”,便将他重新料理妥当,又如同一个沉甸甸的口袋一般,放躺在舱板上。

    到了中午,那个叫做海兰察的人提了食盒走了下来,给褚绣春脱去面罩,又解开口中的帕子,将耳道也暂时松放,这样不影响吃饭,然后便取出漆盒中的饭菜,用筷子搛了,一口口喂给褚绣春。

    平心而论,这一餐午饭虽然不是山珍海味,却也算是可以了,有菜有rou,而且四个碟子还是齐整的,显然不是折箩,讲真确实是有人专门爱吃汇集在一起的剩菜,觉得是融合了各种滋味,本身倒并不是穷的,明明有钱,偏爱的就是这种味道,要的就是个不同流俗的癖好,不过这种处境之下吃那样的菜,就不是展现个性,而是阶下囚的凄凉。

    况且海兰察虽然鹰鼻鹞目,一脸精悍之气,人却还蛮细心,将那整条的烧茄子用筷子挑了一小条,混了一点米饭,用勺子填进褚绣春口中,鸡腿rou也是撕了下来,一块一块地喂,褚绣春虽然双手不能动,难免有些不便,却也不怎样耽搁吃饭,而且那菜肴味道还当真不错,若是在平日里,这便是一餐称心惬意的好饭,比如在杨柳岸边摆上一桌,几个同伙坐在河岸土坡上,一边迎着凉风看那运河景致,一边喝酒吃菜,何等爽快,每当干过一票,手头有了些钱,都是这样庆祝的,只是如今却怎比得了那咱?

    因此褚绣春吃了十几口,便扭过脸去不肯再吃。

    海兰察问了一声:“真个不再吃了么?下午没有茶点。”

    见褚绣春蹙起眉尖只是摇头,晓得他此时饶是龙肝凤胆,吃着也堵心,便也不多劝,笑了笑便收拾餐具。

    这时褚绣春忽然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海兰察微微一笑:“我看你是个机敏的,莫非这两天便没有任何线索么?”

    褚绣春咬了咬牙:“你是满洲人。”

    海兰察笑道:“是啊,听我这名字也该晓得的。”

    “那你们的‘四爷’呢?”

    “自然也是的,而且是正黄旗,满洲,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褚绣春:问题在于你几乎是什么也没有说,单单知道是满洲正黄旗,对我来讲有什么太大用处吗?

    然而还不等褚绣春继续探询,海兰察却已经拿起了勒口的汗巾,直接拦在他口中,在脑后绕了一圈,于头侧打了个结,让他省了再发问。

    海兰察望着已经给自己推得躺倒在地的褚绣春,笑着说道:“安安静静修身养性吧,少用些心思,免得头发都思虑白了呢。”

    然后塞住他的双耳,这一回没有蒙头,便留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这一路押送的旅途,褚绣春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有人定时安排他解手吃饭,每天固定有一段时间会放开他,让他活动一下筋骨血脉,然而却不得出舱,只在那气息浑浊的舱底盘曲着身体,这样子大约过了十几天的光阴,那班人终于将他蒙了脸,提上了甲板,押着他上了一辆车,车轮骨碌碌向前滚动,往北边赶去。

    第二天的傍晚,车辆停了下来,褚绣春给人从车里架了出来,带到一间房屋之中,打开面罩一看,这似乎是一间禅房,因为案头摆放了一只很是陈旧的木鱼,上面坑坑洼洼,也不知给老和尚敲了几千几万遍,如今看起来,仿佛一张发过天花的脸,满是凹陷的麻点,此时想一想,那位“四爷”的面皮倒是光洁的很,看起来溜光水滑的,想来是没有出过天花,因此不曾有这一点点的破相。

    安顿下来之后,晚间又是海兰察来送饭,褚绣春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通州,普渡寺。”海兰察简洁地回答道。

    原来已经是到了通州了啊,明儿应该便要入京,到了那“四爷”的老巢,不知他要将自己怎样炮制,旅途匆匆,他虽然是有许多诡计,也不便施展,如今到了他的地头,可不是要从容摆布么?要说那年少的公子,虽然见面不多,给人的印象却并非是凶神恶煞的,反而十分斯文和气,只是虽然如此,褚绣春却并不肯信他,那位大少爷显然心眼儿多得很,看他对自己监守如此严密,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是不知心里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自己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晓得越是这般迂曲萦绕的,便越是厉害,可千万不能安心大意了。

    褚绣春手腕脚踝都缀了重重的锁链,行动起来便哗啦哗啦的,海兰察送了饭来,便要离开了,褚绣春端着餐盘,盘子里是几只包子,旁边还有一碗汤,他拿起包子正要吃,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钟声,褚绣春转头便望向窗外,此时外面已经是昏黄沉黑的天色,如同黄猫黑尾一般,铜钟的声音本来就带了一种旷远,此时在这抛离了尘寰的佛寺之中,听起来便分外空茫,尤其是此行前路未卜,不知凶吉祸福,重点在于“凶祸”,“吉福”两个字只是为了行文陪衬,由此那钟声便更加给这房间增添了凄凉的情怀,这普渡禅寺可能够普渡众生么?

    海兰察将要关门的时候,转脸看到了他那瞬间茫然的神情,暗暗地便是一笑,此人倒是人如其名,不是寻常粗豪草莽,偶尔竟然会流露一点含蓄潆洄的特质,在山贼之中倒也独树一帜。

    果然第二天一早,这一帮人便早早赶路,匆匆往北京城赶,又是夕阳斜坠,暮色将沉的时候,终于进了城门,一路来到府邸,褚绣春给人家一只口袋套住了头,昏头涨脑便给运进府中,在房里将他卸了下来,头颅上各种零碎杂物都去除了,褚绣春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往四面看,是一个不很大的屋子,桌椅床帐齐全,衾枕朴素,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杂草野花长了一地,都侵入到石子甬路上来,自己这一路闭目塞听,没想到竟然是给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要说这住处环境其实却也并不凶险,比起之前预料的黑牢要令人轻松许多,不过褚绣春却愈发的惊疑不定,他虽然读的一直是绿林学堂,然而那里面的学问也颇为丰富,褚绣春晓得这样柔软的对待,乃是政治犯的待遇,自己充其量是给人雇佣的杀手,不必这样怀柔,所以这情形就分外诡异,让人越看心里越没底。

    这个时候,忽然门一开,琼古里尔哈走了进来,此人一双单眼皮,眼睛狭长婉转,尾钩上挑,五官文秀,虽然是侍卫,气质却秀雅得很。

    琼古里尔哈将晚饭放在桌面,微微一笑,说道:“来吃饭吧,‘出门饺子进门面’,煮了蛤蜊疙瘩汤。”

    褚绣春一听这话,别提多怄了,琼古里尔哈虽然外表斯文,内心却格外刁钻,和他对答,简直好像给人蒙着棉被打,又痛又憋闷,自己这是千里风尘终于归家了么?这地方实在瘆得慌。

    虽然如此,却仍然要说一句“有劳”,吃过晚饭之后,又有人打水来让他洗头洗澡,更换衣服,然后又刷了牙,褚绣春到这个时候,才终于一身清爽,这一路实在是腌臜龌龊,虽然从前一直是窜身草木,也没这么憋屈的,山泉之中时常可以洗澡。

    都打理完毕,外面已经敲过了二更,其实也不是很晚,若是在往日,正是伙伴们一边擦刀一边闲聊的时候,只是连日来一直赶路,虽然是给人捆缚在舱底,一路不是坐船就是乘车,没怎么自己走过路,终究局促得很,十分疲倦,此时清洗了身体,虽然身上感到轻松了,那一股深深的倦意也随之袭来,于是褚绣春躺在床上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