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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论钗

    第三十七章    论钗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社会上弥漫着的都是欢腾喜悦的气氛,这段时间弘历也比较闲,初七这一天便问一个休假两天,今儿刚刚回来当值的青年侍卫格图肯敖布:“这两天在家里都是怎样过的啊?”

    那格图肯敖布虽然名字叫做“一尘不染”,然而与琼古里尔哈可是两个风格,他可是半点清高的禀性都没有的,十分入世,待人热络,对于生活充满了兴趣,如果说琼古里尔哈的趣味颇为高雅,他则是相当世俗的,而且并不追求意识上的超脱,在格图肯敖布看来,就这样在红尘之中浮沉,享受这些现世的、偏重rou体感观的乐趣就蛮好,比如说饮食,京城有名的馆子他都吃遍了,还爱漂亮衣服,看戏专门看热闹戏文,要么就是打斗的武戏,要么就是艳情戏,清幽的欣赏不了。

    此时听弘历这样问他,格图肯敖布的精神头儿便来了,很有劲头儿地给弘历回顾:“初四晚上我回到家中,虽然已经吃过了饭,不过我母亲还是让人给我盛了一碗羊汤,我喝了这一碗热羊汤,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当天晚上听戏,到三更天才睡;初五的早上,给呐呐哲哲请安之后,早饭吃的是饺子,家中包了许多的饺子,都冻在外面,此时丢进开水锅里去,一个个都跟石头似的,那饺子一共有三种,一种是韭菜猪rou鸡蛋,一种是羊rou胡萝卜,还有一种是笋丁鱼rou,是混着煮的,夹到了哪个便是哪个,吃了早饭之后,我就和朋友出去饮茶听书,到中午才回来,路上我看有那卖橘子的,很是新鲜,我便买了几斤回去,午饭后家里人一起吃橘子,果然很是甘甜,不枉了那个价儿,那个下午我看了一会儿书,就睡觉了,睡得这个爽快,晚上还要看放焰火,宵夜喝了一碗甜浆粥;初六早上吃的也是饺子,上午,我特合莫(姨母)来了,带了两只活的野鸡来,特合莫从小就很疼我的,知道我现在在皇上身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夸我出息了,让我好好服侍皇上,我把皇上赏给我的那个珐琅鼻烟壶送给了特合莫,吃过了午饭,特合莫就回去了,下午我出去看了戏,晚上家里吃汤锅子,就是用的特合莫拿来的那两只野鸡,另外还有一盘榅桲汤儿拌大白菜心,这几天鱼rou吃得有点吃不下了,就这一盘生拌白菜心格外有味儿,酸酸甜甜还凉凉的,特别开胃,因为今儿早晨便要当差,昨晚我就没有熬夜,早早地睡了,今儿一早赶到宫里来。”

    弘历哈哈笑道:“好,有孝心!”

    褚绣春也在旁边笑着,格图肯敖布也是弘历眼前比较红的一个侍卫,弘历有的时候累了,便爱听他说说日常杂事,格图肯敖布有一个特点,便是特别擅长演绎发挥,虽然或许只是很平常的生活琐事,然而给他眉飞色舞充满激情地一讲,便让人感到许多的兴味,褚绣春也很是爱听,听了格图肯敖布的一番叙说,便格外能够感受到现实生活的蓬勃生命力。

    褚绣春不由得便想到jiejie煮的榅桲汤,里面加了许多的冰糖,汤汁非常粘稠,挂在碗壁上如同融化的琥珀流淌,一颗颗饱满圆润的山楂果红艳艳的,如同宝石一般,这汤冷却了来喝最好,能解酒,也能去腻,汤汁还可以当做调料来用,比如说凉拌白菜心,还可以拌梨丝,风味也是非常独特的。

    过年这几天,自己偶尔回去,吃的也是饺子,jiejie虽然也来自江南,从前多包的是馄饨,然而在北京这许多年,也学会了北方的料理方法,包饺子和包馄饨本来也不是天差地隔,jiejie最喜欢的是鹿rou馅的饺子,有一回随着弘历出去田猎,侍卫们每个人分了好大一块鹿rou,褚绣春带回家里来,jiejie灵机一动,便将那鹿腰rou细细地剁了,加了蘑菇和香芹包成饺子,因为鹿rou偏瘦,里面还额外多加了一些菜油和融化的猪油,煮出来晾得稍凉了一些,褚绣春夹起一个来一尝,这猪油鹿rou饺果然极其鲜美滑嫩,比之猪rou牛rou又是一番风味。

    听格图肯敖布绘声绘色说了一番,弘历笑了一场,心头身上都轻松了,便拿过奏折来继续批阅,房间里这时候便变得静静的,只听到柜子上西洋座钟的分针不断走着的轻微“嗒嗒”声。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弘历终于从奏折堆中奋战完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一刻,弘历觉得有些饿了,便让人传了点心上来,不多时便抬上来一张精巧的洋漆花膳桌,上面摆着几只盘碗,乃是螺蛳包子豆尔馒首一大盘,大rou面一碗,一个铜珐琅碗里面装着野鸡丝酸菜羹,红潮水碗里则是盛着燕窝鸡丝香蕈丝火熏丝白菜丝镶平安果,还有几只碗里是鹿rou鸭子肥鸡,碟子里是各色小菜,另外还有一碗酥油豆面。

    弘历将那大rou面吃了半碗,又尝了一点酥油豆面,配着小馒头吃了一点鸡丝香蕈,觉得差不多了,便漱口刷牙,用手巾擦了嘴,然后伸手招呼刚刚从外面回来的褚绣春:“你也饿了吧?来吃饭吧,让她们送一碗米饭来。”

    褚绣春是江南人,虽然南北漂泊许多年,也能吃面食,不过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吃米饭。

    褚绣春笑道:“不必拿米饭,就这些尽够了。”

    说着便拿起一只包子来,配着那浓醇的羹汤便吃了起来,毕竟适应了这么多年,如今对面食也很有兴趣,然后又用馒头配小菜,那炝拌菠菜碧绿碧绿的,严寒的季节能有这样的鲜菜,很是难得,另外桂花萝卜也很好下饭。

    弘历歪靠在一旁,一边喝牛奶子,一边看书,过了一会儿,褚绣春吃完了,用帕子擦拭了嘴角,弘历便让人将那膳桌抬下去,顺便将自己手里的半盏牛乳递给褚绣春,褚绣春接过来便喝了,然后抿了一下嘴唇,将那唇上残留的一点奶液抿去了。

    弘历轻轻叹息一声:“太快了。”

    褚绣春微微一愣:“怎么?”

    弘历伸出手来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张开嘴便吻住他的唇,两个人便这样吻了好一会儿,这才脱去衣服,双双滚倒在炕上。

    弘历是个很讲养生的人,自然晓得饭后不适合立刻行房,不过好在午后一点多才吃的午膳,方才临时的那一顿便也吃得不是很多,之前又厮磨了一会儿,胃中的食物在此期间也消下去了一些,这个时候做,便不是很妨事。

    两个赤裸的身躯在炕褥上紧密贴合,不住地蠕动着,毕竟刚吃了饭,所以这一次的zuoai便比平时格外温存,不是那样激烈,过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弘历身子一挺,射在了褚绣春的体内,然后弘历便翻身倒在一旁,急促地呼吸着,方才背上半披着的被子也滑落到一旁,褚绣春不多时便缓过劲来,起身便将那杏黄色的绫缎丝绵被拉起来,仔细地给弘历盖在身上,然后扯过另一角,将自己也蒙上了,便静静地躺在弘历的身边。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弘历的身体终于动了,转过身来伸出手臂,便搂住了褚绣春,嘴唇在他耳边轻轻地动着,热热的气息吹进了褚绣春的耳中:“刚刚将又翻了一下,那里面有一首,着实悲凉凄伤,写的很是不错。若说古往今来,描写伤怀的诗不少,曹芹溪的这一首却与那些不同,首先够长,这便由得他往复徘徊悱恻,况且又十分隐晦,情怀含而不露,都寄托在落花上,在他这里是抽象了,然而在旁人,虽然与他经历不同,也很可以借这首诗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可以说十分通用了。他这书我听说流布甚广,这葬花诗字句流畅,朗朗上口,定然也是给人传唱的,曹家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却也不是白挨,居然能酝酿出他这样一个来,想那许多曾经韶华盛极的望族,终究是随风飘零了,只是当时虽然名重一时,引入唏嘘,千百年之后却未必有人知道,曹芹溪这样子,倒也是为家族传了名,俨然便是界的司马迁。”

    褚绣春听他本来是论诗,后面渐渐地便说到司马迁身上,晓得弘历对司马迁很是反感,曾经说他“幸得不死,讪谤朝廷”,若是深入议论下去,只怕麻烦,于是褚绣春便笑道:“他写诗倒是真的好,我虽然不懂,总觉得宝玉作诗无论如何比不得黛玉。”

    弘历噗嗤一笑,嘴唇贴着他的面颊轻轻翕动着:“你还道是自己不懂诗?就这一句便是精髓,自古‘忧伤之语易好,欢娱之词难工’,那宝玉乃是个富贵公子,纵然‘寻愁觅恨’,终究比不得黛玉是真的身世漂泊,他哪里写得过黛玉?不但是他,就是古往今来的这些诗人词客,要说写得最精妙最动人的,还是那些身遭忧患的,写悲伤哀愁无论怎么样,总是容易动人,六分才气可以发挥到八分,若是写欢宴的,八分才气也只剩下五六分,这便是个大不公处,让人很有些不忿了。”

    褚绣春想了想,道:“这样的诗词还是少看点好些,都是愁啊怨的,看着憋屈,况且一个男子为什么要写宫词闺怨?比如什么班婕妤王昭君的。”

    弘历听了这几句话,登时笑得身上发颤,紧紧抱住褚绣春的身体,一双秀美的眼目流出清妙的波光:“都是托女以兴叹,比如说陈之遴,他在辽东就没少写,又是什么‘已自君心厌纨扇,帘前犹未起西风’,又是‘秋老不知伤寂寞,入宫元未识君主’,很是酸气的了,后来时候久了,倒是仿佛看开了,‘纨扇凉飚感弃捐,当时怀袖久流连。自怜妾命秋云薄,不是君王雨露偏’,与徐灿的那一句‘弃绿怜红,不是他心劣’,居然异曲同工,这个时候的陈之遴,想来已经成了个修道的班婕妤。”

    听他这样一说,褚绣春一时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陈之遴想来也未必会想到,自己的诗会给弘历如此点评。

    弘历这时谈兴上来了,两只眼睛目光灼灼,愈发议论了起来:“且不说陈之遴,就说曹芹溪,倘若过度阐释一下,他的这一部,其实也是写的他自己,比如黛玉与宝钗,有人说着什么钗黛合一,我觉得倒也是合一的,不过是曹芹溪本人的两面,他本来的情趣性格,或许是黛玉那个样子,但是他努力要达到的是宝钗的境界,至于熙凤与探春,更可以说是他对于政史人物的评判,或者是他自己的政治抱负也未可知,熙凤便活生生是性转了的曹cao,探春则是一个相当理想的‘擎天白玉柱’,周瑜诸葛亮一般的人物,很风雅,有才学,见识高远,又有策略,真能动手干,最难得的还品性精粹,最后远嫁了,眼睁睁看着宁荣二府颓败衰亡,这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变体。要说虽然号称是一部‘闺阁之书’,曹芹溪在这里面却也没少写啊。”

    褚绣春听他不住地分析,自己从前虽然从没想过这些,然而此时给弘历一提,却也觉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褚绣春怔怔地听着,忽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若是男子写女子,其实是写的是自己,那么如果女子以男子的口吻来写,是不是也写的是她们自己?”

    弘历微微一顿,很快便笑道:“也有这个可能,虽然到现在还没怎么看到过,不过我想,男子托女子之言,与女子托言男子,还是不太一样。男子相当程度上,还是收放自如的,比如曹芹溪说男子都是‘须眉浊物’,其实这更像是恨铁不成钢,只是愤激之言,而他真正认同的,或许是秦钟临死之言,‘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倘若贾家不是倒得那么快,宝玉最后还是要回归这条道路,年少轻狂终于也只是一段过往而已。然而女子就不一样,比如国初的柳如是,她身世悲惨,气节崇高,除此之外,却也有难以安放的情怀,柳如是极喜欢穿儒生的衣服,扮作男子,与诸人交游,自称为‘弟’,这个就有点假戏真唱,拔不出来了。”

    其实交往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子。

    褚绣春默默无语。

    弘历见他有些默然,便咯咯笑着:“这书我已经看过,倒也没有大过,那曹芹溪从此安分写一些风月,也就罢了,我不去难为他便是。”然后便在褚绣春脸上又亲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