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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8

    烈日当空,金黄的流光耀耀淌过天湖,蓄满舒卷的云团,沿着边缘如瀑布直下。古老的城堡墙根生出湿滑的青苔将砖石浸染成乌黑,干净的玻璃窗折射光影截取远处起伏的山峦。喷泉中的神像抱着水罐倒出清澈干净的流水,彩虹四处飞溅。紫牵牛蜿蜒盘旋在青竹身上,玫瑰舒展开每一寸火红,茉莉在微风中摇曳着散发清香。雏菊自洋洋绿茵中拼命挤破头,血色石蒜密密生在人造河流两岸。

    沿着石板小径一步步深入林丛,便会听见持续的咔嚓声。大量断裂的枝叶依序散落在草坪。一双带着老茧的手将其抓起,一股脑丢进推车里。

    棕色发梢微卷的男人推着独轮车向前走。因为天气太热,他不得不取下棉质手套,擦掉手心的汗水。前方的蔷薇花海正随风卓然盛放,绿叶托起一簇簇白绢。带刺的花朵美丽又危险,必须做好防护才能开始工作。他擦净手正要重新戴上,视线中却忽然掠过一抹反向拂动的异色。男人眼疾手快,向前一把逮住花丛中黑色背带裤的肩带。白衬衫被用力压出几条褶皱,裤腰上的金色纽扣摇摇欲坠。

    “苏珊一直在叫你。”

    男孩捂着耳朵拼命挣扎试图挣脱他的手。男人不得不放下手套,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到肩上。

    “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躲吗,兰登?”

    兰登踢打了他两下,然而脚不沾地使不上劲只能攻击到空气,最后气鼓鼓地双手环住他脖颈靠在他怀里。长期搬运重物的男人力气很大,能够轻而易举单手扛起一个八岁的男孩。

    “我得把你送回去。”他一手推着独轮车,“如果苏珊找不到你,她会被你父亲批评的。”

    “不!”兰登像被踩了尾巴一般差点从他身上跳起来,“我不要回去!”

    他又开始试图逃跑,鞋底在工作服上蹭出好几道土印。眼见他要摔下去,男人不得不松开把手,轻轻拍了下他屁股让他老实点。

    “那你得告诉我。”男人叹了口气,“这次又是为什么。”

    兰登伏在他肩头嘟囔了一会,“我不想听老太婆唠叨。”

    男孩像个小八爪鱼盘在他身上,这让他得以空出手继续推车。“不要叫老太婆。要叫苏珊老师。”干净的黑发轻轻磨蹭着他脸颊,“但你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不肯好好上课了。”

    “那种无聊的东西不听也无所谓。”兰登紧紧贴着男人的胸膛生怕掉下去,“今天我们去哪儿玩?”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去玩的?”男人发笑时胸腔也连带着振动,“我可是要去把你交给苏珊。”

    兰登把他衣服扒得更紧,丝毫不在意白净的衬衫被尘泥蹭得脏兮兮。“你不会的。”他抬起头,露出自信的笑容,“你舍不得,崔弗。”

    两人站在芳香四溢的花丛中,耳畔唯有风刮过树叶摩擦出沙沙的细响。最后崔弗松开手推车,将大型挂件背到背上。

    “好吧。”他说,“最后一次。”

    他上次也这么说。

    “下次不要钻蔷薇丛。”崔弗拨开创口贴,将布面对准稚嫩脸蛋上的血痕,“它们的刺很锋利,会伤到你。”

    “但你一定会经过那里。”兰登坐在简易的折叠床旁,眯着眼睛仰起头让他贴。阴暗的仓房只有一盏小灯,照亮里面堆着各种各样的劳作工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男人自然也准备着急救箱。“为什么不把刺剪掉?”

    “生刺是它们的本性,如果裁掉就不自然了。虽然扎手,但也是它们自我保护的手段。”他揩掉男孩额头被日光晒出来的汗水,“只有送到夫人们房间里用于装饰的才会剪掉。”

    兰登默然低下头,没有回应。崔弗明白他想起了那个葬身湖底的女人,在心底微微叹息,坐到他身边,将男孩拢进怀里。

    “如果你喜欢,”他说,“明天我剪几支放你房间。”

    “不用。”兰登摇头,“我不需要。”

    都是过不了多久会死掉的东西,和她一样。

    崔弗知道他又开始陷入焦躁之中。他握住兰登的手,不着痕迹地撬开捏紧的拳头,以防男孩再把自己抓伤。

    “走吧,我们出去玩。”他牵起兰登,推开仓房的门,“你成功逃跑了,我的工作可还没结束呢。”

    安西尔的庄园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划了一个山头,游乐一应俱全。他常常在这里接待客人或是举办宴会,因而对各处细节都十分重视。这已经是崔弗在庄园里工作的第十个年头了。他能记住这里每一株花的位置,每一棵树的年岁。安西尔欣赏他对工作认真的态度,所以一直没有辞退他。他虽然才三十多,但按资历来算,可以说是这里大多数仆人的长辈。

    三年以前的冬天,他因为降雨,得以有空同家中的其他仆人们一起,去庄园大门迎接新来的小主人。一辆黑色加长轿车停在门口,仆人们低头窃窃私语,在车门打开的瞬间便归于沉默。两个人从车上下来,一个撑伞,一个打开了车门。

    崔弗仍然记得那双像兔子般通红的眼睛。他显然刚刚狠狠哭过,正恐惧地张望着这陌生的一切。安西尔自他后面从车上下来,脸色阴沉,牵起他的手朝城堡走去。

    凭着多年打下的好人缘,崔弗很快就从多嘴的女仆口中听来了消息。那似乎是安西尔在外风流的后果。女人不求权与利,只要安西尔给她一个踏踏实实的名分。

    安西尔给出了答案。她也是。于是男孩在一瞬间失去了母亲,然后多了一个未曾谋面的父亲。

    或许芳华消逝得太惨烈,就连这个如铁石般坚硬的男人心上也留下了一道轻细的划痕。安西尔给了那个孩子最好的待遇,衣食住行样样周全。也许就算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安西尔也会给他弄下来。崔弗拿着水管浇灌城堡墙根处的灌木时想到。他看见了男孩房间里落灰的小提琴,那是安西尔从拍卖会上拿下来的。一位名家价值连城的收藏,却成了孩子废弃的玩物。安西尔给了他一切,除了陪伴。

    乘坐国际航班日理万机的男人当然不可能在一个小孩身上耗费太多时间。兰登的大多数日子同家庭教师和女仆一起度过。他得用有限的时间接触许多陌生的东西,才能追上他那几个兄长在这个年纪该有的进度。然而没几个孩子喜欢被关在房间里面对厚厚的书本。自男孩第一次在上课前跑掉,胆战心惊地回来却发现没有人会责罚他起,就再也没人管得住他。

    安西尔的花园实在是太大了。一个小孩只要有心想躲,从漫天花海中根本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他可以在草坪上自由晒一整天的太阳而没有女仆跑过来替他撑伞,或是抱着游戏机躲进哪个阴凉角落的座椅。耳畔是从未有过的清净,像他和母亲依偎在午后破落的小房间睡觉。

    直到他被水管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

    “呜哇!”

    刚做到一半的美梦被冰冷的清水打断,兰登一下蹦起来寻找罪魁祸首。他抹了把脸,隔着花丛看见一个惊讶望过来的人影。他努力站直想彰显自己的愤怒。可小小的身躯在一个成年男性面前构不成任何威胁。

    崔弗迟疑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年纪能在这座庄园里生活的小孩只有一个人。

    他本想把兰登送回城堡,但男孩显得极度抗拒。不能对小主人动粗,无奈之下,崔弗只好劝说他跟自己先去仓房。即使是大夏天,湿衣服贴在身上也很难受。

    脱衣服的时候男孩显得有些犹豫,最后他在这个至少看起来很和蔼的陌生人和回去面对城堡里的老太婆之间选择了前者。暖风机嗡嗡运作着吹散了身上的水汽。崔弗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替他擦还在掉水珠的头发。他坐在男人腿上,手指不自然捏成拳,警戒地防备。

    “我叫崔弗,兰登。”他不得不主动打破僵局,“是这儿的园丁。”

    “我之前都没见过你。”兰登轻皱眉头,离他远了一点,“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小孩怎么浑身是刺。崔弗想。“我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他说,“每个人的名字我都知道。”

    他这话让一直僵直的脊背放松了一点。

    崔弗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他对儿童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几年前女儿牵着妻子的手挥手向他告别,坐上汽车,朝向远方再也没有回来,成为照片上由色彩组成的凝固图像。

    孩子就该笑着。他想。难道天下还有比这更真的真理吗?

    昂贵的衣服当然不能像他的工作服一样随意处置,为了避免烫坏,暖风机运转的效率不高。到最后兰登因为身上寒冷已经窝进了他怀里。

    “好了。”崔弗收起毛巾,取下衣服,“穿上吧。”

    男孩迅速套好了衣服,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里离城堡很远,你会迷路。”仓房建在半山腰的林间就是为了方便他休息,“我带你回去。”男孩已经跑出来太久,现在所有人估计都在找他。他没有反对,默默跟在崔弗身后下山,偶尔踢一脚路边杂草生出来的野花。

    女仆长正站在门口着急地张望,见到他俩长出一口气,跑过来握着崔弗的手千恩万谢。临分别之前,他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跟在女仆身后朝城堡走去。

    崔弗后来第二次在丛林里逮到了他,然后是第三次。

    “好热。”兰登打了个哈欠,“你还没浇完吗?”

    还有大半个园子没处理,崔弗当然不可能真的带着兰登跑去玩,而兰登只要不被关在房间里看书,连看他无聊的工作也能安分守己。兰登年纪小,体型匀称,骑在背上对长期运送成堆断枝残叶的崔弗来说不算负担。就算被人发现,他也会打个哈哈说自己不知道男孩在上课,再笑着将抓着他胳膊不愿放开的兰登送到女仆长手中。

    “还没。绣球花现在是花期,需水量很大。”他左右晃动水管,晶莹的水花落在层叠的球型花朵上,“这些日子都是大晴天,花被晒蔫会不好看。”

    兰登闭着眼睛犯困,“要是下雨就好了。”

    “是啊,下雨最好了。”男人眼角因为笑容叠起微微的皱纹,“不用浇水,我就可以偷一天懒了。”

    “你偷懒的时候会做什么?”兰登问。

    “我不知道。或许什么都不做?就在房间里听听雨声也很好。”崔弗关闭水龙头,“走吧,我们去下一片。”

    兰登眼皮撑起一条小缝,随后又闭上。他脸埋在男人脖颈,轻声道。

    “那就每天都下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