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折钗盼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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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轲的办法说来也简单,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赵晏清急着成亲是为了讨好病重的母亲,那么解决问题的关键自然就落在了赵母身上。 然而说服赵母并非易事,毕竟赵母为赵晏清的婚事殚精竭虑,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这么一段来之不易的婚姻,加之赵母久病卧床,万一说服时言辞上一个不慎刺激了赵母,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因此皇甫轲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说是姑且一试。 赵母所居住的贤德堂,位于日月居的西面,横跨在一条潺潺溪流之上,北邻假山,亭台楼阁错落其间,是个极为清幽雅致的居所。 来到日月居后,谢问先是向婢女说明了来意,便与皇甫轲在堂屋静候通传。 不过多时,入内通报的婢女便转了出来,说夫人请二位入内一见,随后将二人引入里屋。 掀开暗红色的帐帘,扑面而来的袅袅檀香之中透着一股浓重的药味,雕花窗下,一位两鬓苍苍的半老女子倚坐榻上,身边站着几名婢女。其中一名婢女手中端着填漆茶盘,茶盘上盛着一碗nongnong的药汤,正服侍榻上妇人喝药。 “阿清这妮子,怕不是又给我惹麻烦。” 妇人喝了一口药,也不知是否因为药太苦,妇人的眉头紧紧地蹙着。 谢问他们进来之后,妇人便挥了挥手,婢女们这才鱼贯而出。 妇人看上去约摸六十岁上下,不用说自然是赵晏清的母亲赵夫人。赵晏清正值妙龄,其母赵夫人的实际年龄或许应该更轻,斑白的两鬓与过分苍老的容颜显然是长期被病痛折磨所致,即便如此,赵夫人依然精神矍铄,双目熠熠生辉,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一位干练豪爽的女子。 “晚辈谢问,深夜贸然前来打扰夫人,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谢公子客气了。二位的事,我早有耳闻。”赵夫人将碗放在一旁的案上,伸手示意二人入座,“自从我患了头风病以来,便常年卧病在床,庄中大大小小的事务早已全权交给阿清去办,自己则在这贤德堂里闭门不出,享着清闲,许久没见着外人了。二位是咱们赵家庄的贵客,按理说我本应亲自迎接才对,只是最近我这头风病越来越厉害,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皇甫轲起身上前行了一礼:“若是头风症的话,晚辈倒是略通一二,夫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晚辈望闻问切一番?” 赵夫人一听这话,欣然点头道:“如此便再好不过,有劳了。” 于是皇甫轲走到赵夫人身边,在榻沿上坐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赵夫人的手腕脉门上,侧头用心静听。赵夫人见皇甫轲相貌超凡脱俗,举止飘然若仙,不由得双眼微眯,将皇甫轲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位是?”赵夫人望向立在皇甫轲身后的谢问。 谢问答道:“这位是我的师尊,南华门掌门,司衡真人皇甫轲。” “南华门……”赵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皇甫轲,淡淡一笑:“我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方才不觉,如今走近了看,才发觉道长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不知道长可曾听说过,白鹤先生的名字?” 皇甫轲一愣,没想到从赵夫人口中忽然听到这个名字,顿了一顿后回答道:“白鹤真人是弊派前辈,也是晚辈已故的家父。” 谁知赵夫人闻言神色一变,反手抓住皇甫轲的手道:“此话当真!?你真是白鹤之子!?” 赵夫人的反应让皇甫轲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认真迎上赵夫人的视线:“认祖归宗,事关重大,晚辈岂敢胡乱攀亲沾故。” 赵夫人长吁一口气,点头道:“也是,这一头天生的雪白长发,放眼当今江湖,除白鹤之外再无他人,而你这眉眼却又像极了那个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与你相见。”说到此处,赵夫人仿佛陷入了回忆一般,表情黯然,声音略有些沙哑。 皇甫轲听了这话,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忽然闪现:“夫人说的那个人……莫非是晚辈的娘亲?” 赵夫人点点头:“道长可知你娘亲是谁?” 皇甫轲摇摇头,面有遗憾之色:“晚辈从小在师尊玄鹤真人身边长大,我听师尊说,我父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至于娘亲,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便已经没有了关于娘亲的记忆。小时候我也曾经问过师尊,我娘亲是谁,可是每次师尊都面色不悦,缄口不言,久而久之我便再也不敢多问了。” 赵夫人一声长叹,唤了守候在门外的婢女入内,令婢女去将自己放在阁楼里的官皮箱取来,那婢女应声出去,少时便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黄花梨官皮箱来,赵夫人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将官皮箱打开,从抽屉中取出一支镶珠点翠玉钗,赵夫人将玉钗攥在手中,缓缓向两人讲述起一桩多年前的往事。 从现在往前追溯,大概五十多年前,牛角山一带曾盘踞着两大门派,一个是以豢养驱使飞禽走兽为长的万兽庄,一个是擅长医术精通百草的素心门。万兽庄庄主陈简与其夫人李氏恩爱甚笃,唯一的遗憾就是成亲多年以来始终膝下无子。为了弥补没有子嗣的缺憾,夫妇俩收养了一位孤女,取名阿乙,并将阿乙视若己出抚养长大, 十八年后,阿乙出落成一位古灵精怪,娇俏可人的少女。 那一年春天,阿乙和往常一样到牛角山中打猎,见牛角山下的溪谷边上躺着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一身白衣,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相貌清俊绝伦,虽然不省人事但尚有一丝微弱气息。出于怜悯之心,阿乙将那男子带回庄中,细心照顾,治疗养伤。 男子醒来之后自称白鹤,称自己被仇家追杀,不慎跌落山谷,阿乙从小在庄中长大,从未涉足江湖,对于年轻男子更是几乎没有接触,因此对这位貌美又身世成谜的男子充满了好奇,三天两头地往白鹤跟前跑,缠着白鹤问东问西,打听关于外面世界的一切。 在阿乙的悉心照料下,白鹤的身体逐渐痊愈,然而从始至终郁郁寡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相比之下,阿乙天真烂漫,乐观豁达,或许是被这样的阿乙所感染,在养伤的过程中,白鹤脸上的愁容逐渐被笑容取代。阿乙憧憬白鹤的成熟博识,而白鹤则被阿乙的单纯善良所吸引。久而久之,两人之间渐生情愫,并在一个桃花盛开春光烂漫的月夜下互表心意,情难自已之下有了肌肤之亲。 翌日,白鹤牵着阿乙的手,怀着被二老抽筋剥骨的觉悟,当着陈简与李氏的面提出要娶阿乙为妻。意外的是,陈简并没有与他为难,只提出了唯一的条件,那就是要白鹤入赘万兽庄,才能将养女许配给他。白鹤没有多想便答应了陈简的条件,同时提出在成婚之前得先回中原料理一些旧事,待一切了结之后再回来与阿乙成亲。 白鹤临走之前,阿乙取下自己头上的镶珠点翠玉钗,将两股簪子一分为二,其中一只交给了白鹤,另一只则自己握在手中,表示会在这里等着他回来迎娶自己。 岂料白鹤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白鹤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地失去了踪迹,阿乙也曾派人到江湖上打听白鹤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 而与此同时,阿乙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随着时间的流逝,白鹤回归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周围的所有人都说白鹤一定是背叛了阿乙,还说白鹤其实根本不想入赘万兽庄,所谓的料理旧事,也不过是不想承担责任、借机逃脱的托辞。可是不论周围如何风言风语,阿乙始终相信白鹤不会辜负自己,她挺着日渐隆起的小腹,每天走到当初与白鹤相遇的溪谷边上,日复一日地盼望着白鹤的归来。 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料到,一个更大的悲剧正悄然降临。 虽说有了阿乙这个养女,但是陈简夫妇并没有放弃生育的希望。一直以来,他们尝遍了各种灵丹妙药,却始终没有什么效果,陈简迫不得已只得求助于素心门。过去,万兽庄与素心门之间曾因一些陈年旧事产生过隔阂,因此彼此互不往来。但如今,陈简走投无路,不得不拉下了面子登门拜访,虚心求教。好在素心门也没有刻意与他为难,为他夫妇俩开出了一张药方,嘱咐夫妇俩只要常年坚持服用,不育之症一定会有所改善。 于是从那以后,陈简夫妇便一直服用素心门提供的药方。就在李氏四十岁那年,也就是白鹤离开万兽庄的同一年,李氏好不容易怀上了头一胎。陈简自然是大喜过望,将大量的金银钱财以及庄中珍藏多年的稀世珍宝倾囊相赠给了素心门,以示感谢。 说来也奇妙,阿乙和李氏虽然是养母女,但是临盆期却十分相近,在阿乙顺利产下婴儿的下一个月,李氏也即将临盆。然而与阿乙的顺利不同,李氏在临盆前夜忽然疯狂吐血不止,与此同时腹中绞痛难忍,最后在挣扎了整整一天后难产而死,胎儿自然也胎死腹中。 恩爱的夫人因为难产而去世,这一事实令陈简悲痛欲绝,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明明之前夫人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他也一直派人好生伺候着,怎么突然在即将临盆之时吐血难产而死呢? 就在万兽庄上下为李氏守丧之时,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此人身穿一袭墨染道袍,高鼻深目,一派仙风道骨的姿态,自称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术士,精通阴阳五行之法,在他听说了李氏去世的经过之后,他提议为夫人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虽然开棺验尸对于死者来说是极大的不尊重,但是对于迫切地想要得知真相的陈简来说,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爽快地同意了术士的提议。那术士一番探查,最终在素心门所提供的安胎药中检出了雷公藤、夹竹桃等慢性毒。陈简得知此事之后勃然大怒,兴师动众地到素心门上门问罪,素心门当然不肯承认,一口咬定是万兽庄血口喷人。双方争执不下,冲突愈演愈烈。 谢问听到此处,摸着下巴沉吟道:“晚辈总觉得事有蹊跷啊,这术士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 赵夫人答道:“此人没说自己是何来历,只说了姓何,名玄。”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皇甫轲脑中仿佛被人重重一锤,一股恶寒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背脊,手心渐渐冰冷起来。 就在他脑中一片空白之际,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皇甫轲抬起头来,对上谢问那双坚定的视线。 赵夫人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神情,她抚摸着手中的钗子,继续道:“当时小姐与谢公子一样,也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庄主的理智早已被怒火燃烧殆尽,盛怒之下甚至斥责小姐是不是不希望弟弟出生,不希望原本属于自己的父爱与母爱被他人夺走,所以才站在素心门这一边说话。小姐百口莫辩,知道一场门派之间的大战在所难免,于是拜托她身边的一个丫鬟将刚她出生的孩子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自己则留在庄中与万兽庄共进退。” 谢问心中一凛:“这个丫鬟……莫非就是……?” 赵夫人含泪点头:“是我,当时我还叫阿绾,从十四岁起就一直跟在小姐身边伺候着她,小姐向来最信任我,所以才将孩子以及她一直珍藏着的钗子托付于我,让我等白鹤回到万兽庄时,将信物与孩子一并交给他。” 看到赵夫人的表情,皇甫轲已经预感到了不幸的结局,他颤声道:“那白鹤……家父他……最后回去了吗?” 赵夫人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我虽然舍不得小姐,但是当时情况紧急,不容我犹豫。谁知当我怀抱着婴儿刚刚走出万兽庄时,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便烧了起来,整个万兽庄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我本想回去救小姐,可是我怀里抱着小公子,不能铤而走险。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黑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说到这里,赵夫人脸色一下子变了,如炬的眼眸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赵夫人:“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竟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你们猜猜,这人是谁?” 谢问从方才听到现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此时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是不是那个叫做何玄的术士?” 赵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谢公子果然聪明,不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来到庄中替庄主夫人开棺验尸的江湖术士何玄。那何玄挡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在寻找白鹤的下落,还说他知道白鹤在哪里,可以带我去见他。” 谢问冷哼一声:“他一个外人,如何会知道白鹤与阿乙的关系,又是如何知道夫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就是白鹤的亲生骨rou?一定是陷阱!” 赵夫人:“当时我也对他起了疑心,而且不知怎么的,我越看越觉得那何玄浑身煞气,来者不善,于是我也不睬他,只是抱着小公子扭头一路狂奔,而何玄就在身后步步紧逼,甚至动手上来抢小公子,这时候我才发现,何玄先前号称自己只是一介江湖术士,实际上不但轻功超群,还使得一身狠辣功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怎能敌得过他的追杀?” 皇甫轲此时脸色已经白得毫无血色,颤声道:“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只觉得背后一痛,似乎是被打了一掌,紧接着我便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过去了两天,小公子早已不知去向。而当我回到万兽庄时,万兽庄也早已付之一炬,沦为一片焦土。小姐她……也不知去向。”赵夫人说到此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覆在皇甫轲手背上,“公子,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辜负了小姐,也辜负了你。” 听到此处,谢问完全明白过来了,那何玄自不用说,当然就是白鹤的弟弟玄鹤真人,他从阿绾手中抢走了阿乙与白鹤的孩子之后,将孩子带回了南华门,以师尊的身份将孩子抚养长大,这孩子也就是后来的皇甫轲。 赵夫人将那支镶珠点翠玉钗递到皇甫轲手心,语重心长道:“如今见到公子仍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实在是深感欣慰。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江湖上打听关于小姐和白鹤的下落,可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音信,唯独珍藏着小姐给我的这只钗子,如今这钗子是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皇甫轲将那只玉钗紧紧握在掌心,咬着下唇道:“多谢赵夫人,晚辈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说到这里,他定了定心神,反过来安慰赵夫人道,“夫人切莫因晚辈之事过于伤神,夫人虽然旧疾在身,不过并非积重难返,而是需要灸其经脉,再辅以药物调理,既然夫人与晚辈渊源颇深,晚辈自当竭尽所能,为夫人治病。” 说着,皇甫轲从怀中掏出一个暗蓝底毡包,从中取出几枚银针,谢问知道皇甫轲要开始下针了,便扶着赵夫人在榻上躺下,皇甫轲提起针在赵夫人周身几处xue道上插下,令赵夫人体内的常脉与奇经隔绝,然后再以陈艾灸赵夫人大拇指的少商xue,如此一来,赵夫人体内的经脉才能渐渐打通,一刻钟之后,便有一汩汩黑血顺着赵夫人的指尖滴落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皇甫轲灸得满头大汗,而赵夫人的神色却越发清明,脸颊泛起些许红光。待针灸结束,皇甫轲收回插在赵夫人身上各处xue道的银针之后,谢问将赵夫人扶了起来,问道:“赵夫人,现在您感觉如何?” 赵夫人长吁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惊奇地道:“果然不痛了,公子真是妙手回春啊。” 皇甫轲谦虚一笑:“晚辈方才只是将夫人的经脉打通,只有经脉通了,服用药物才见功效。晚辈再给夫人开个方子,今后夫人只需按着方子来抓药,悉心疗养,不可为琐事cao心劳神,如此这般疗养上个一年半载,头风症便可消除殆尽。” 赵夫人听罢不禁热泪盈眶,一边说着谢公子救命之恩,一边便要从床上起来跪在皇甫轲面前,皇甫轲连忙将她扶起,赵夫人感慨良深道:“我辜负了小公子,小公子却待我恩重如山,这叫我情何以堪,我该如何报答二位才好啊。” 谢问一听这话,连忙见缝插针道:“赵夫人,我们其实真的不需要什么回报,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赵夫人不吝成全。” 赵夫人摸着皇甫轲的手背笑道:“但说无妨,莫说是一个请求,就算是十个百个,我也答应!” 当下谢问也不隐瞒,将赵晏清如何用计诱骗谢琞破阵,又是如何将谢琞软禁在庄中逼他与自己成亲,甚至在皇甫轲与谢问的茶水中下药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夫人。赵夫人听完一拍桌案道:“阿清这妮子真是反了天了,我不在,她便这般为所欲为吗!用这种下作手段骗来的夫君,又有何意义。这要是传了出去,咱们赵家庄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两位公子不必担心,这件事我心里已有数,我定会还一心小师傅自由之身。有我在,绝对不让阿清继续这么胡作非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