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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言有所不能言

    洛伊走走转转,皇宫的路他不太熟,保留了丘陵地貌的皇家园林偌大复杂,小路弯弯曲曲,让他绕了两下就晕头转向,只好回头看看那灯火通明的宫殿在什么方位,再接着往前走。

    他走了不长不短一段路,正面对一片景观水域,如果是白天也许还能看到几只黑天鹅浮水。湖畔应该是细密的草被,但在这个季节里现出了些许枯黄的颜色。

    夜晚的风吹过水面,一阵阴冷,他四下望了望,对岸的坡上种着一棵树,树的叶子已经快落光了,而树下有一个坐着的黑影,像一个人。

    “拉斐尔?是你在那边吗?”他唤了一声,对面的人偏了下头。

    他找到最近的一条路小跑着绕了过去,对面的人一动不动。直到洛伊站在他面前他才确信这真的是拉斐尔,穿着一身浅色的礼服坐在地上,金发镀上银色的月光,不过被他抓得乱了一些,衣料也沾上了草叶,但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拉斐尔的心情很不好,不好到他甚至不能用一贯的作风掩盖过去,所以才会自己悄悄跑出来待着。洛伊看见他的时候就明白了。

    “怎么了?”

    洛伊在他身边坐下,一起面对安静的湖水。

    拉斐尔岔开腿坐着,手搭在膝盖上,一直不出声。洛伊正想再问问他,刚碰到他的肩膀,忽然就被反手一推,身子往后倒下去,躺了下来。

    洛伊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来,嘴就被堵住了。

    拉斐尔没有像往常那样柔和又磨人的亲吻他,而是丝毫不容拒绝的强硬,把他的身子压得严严实实。洛伊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嘴角几乎快要因过于用力的啃咬而破皮,拉斐尔才稍稍松了力道。

    拉斐尔像往常那样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洛伊撑起身子,摸了摸他的头发。

    “洛伊,我讨厌他们。”拉斐尔说,“我讨厌父皇,讨厌他那些臭女人,讨厌哥哥jiejie弟弟meimei。“

    “有时候连母亲都讨厌。”

    ”我讨厌他们所有人。”

    “我是不是没救了?”

    拉斐尔抬起头看他,蓝色眼睛亮得异常,洛伊觉得他的眼眶好像有点红。记忆中皇子失控的次数屈指可数,拉斐尔在人前的样子永远都是无可挑剔的。过度的情绪会暴露出弱点,他不允许自己失态,而多少双眼睛也在明里暗里一刻不停地盯梢,让他不断不断习惯于把自己压抑在表象之下。

    洛伊自认为拉斐尔在自己面前能放松一些,性格里的尖刻乖张可以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也就不会那么累。但现在他突然才意识到,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排解对于拉斐尔常年来经受的压力相比实在过于渺小了。

    他能做点什么吗?

    洛伊一边将拉斐尔蹭乱的头发理好,又帮他整了整衣襟。拉斐尔跟没骨头似的赖在他身上,软绵绵的。

    “洛伊,你会觉得我可恨吗?”拉斐尔说。

    “不觉得,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个虚伪又空洞的人,那些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洛伊皱了皱眉,拉斐尔又笑了起来,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是陛下对你说了什么吗?”洛伊问。

    拉斐尔看着他,猝不及防又凑上来亲了一口:“他还能对我说什么,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早就习惯了。”

    “是他太过分了。”洛伊想到之前在马车上雪莱告诉他的事,笃定道。

    拉斐尔看着他,眼神有点新奇:“幸好这里没别人。”

    洛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赶紧捂住嘴,拉斐尔笑出声,一把把他搂进怀里。

    “你还记得这棵蓝花楹吗?以前它开花的时候我带你来看过。”拉斐尔看了看身后的树干,“它的花特别漂亮,是蓝紫色的,你当时也很高兴。其实这棵树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我带着母亲来看,她虽然嘴上说很美,却其实正眼都没瞧过。”

    “她那时满心都是父皇。我出生后,父皇就对她情淡爱驰了,这对她打击非常大,有时候精神恍恍惚惚的,她就觉得这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父皇讨厌我,才连带她也被牵连。”

    “这当然跟你没关系!”洛伊说。

    拉斐尔反而拍了拍他的背让他别生气,继续说:“所以那时候,我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对我笑一下。我不敢任性,不敢调皮,什么都不敢,只能非常乖,非常听话,不要去拂逆别人……我到底是谁啊,洛伊?我甚至不知道我本来该是什么东西。”

    “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也不会让洛伊害怕了吧?”拉斐尔低下头。

    洛伊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也不知道曾经自己畏畏缩缩的想法会给拉斐尔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他徒劳地抓住拉斐尔的衣服,努力想解释什么,忽然看着上空的树枝,想起来一件别的事。

    “拉斐尔,还记得以前我跟你去流民区吗?”

    拉斐尔点点头。流民区就是通俗意义的贫民窟,穷苦人和流浪汉的聚集处,脏、乱,闭塞拥挤,犯罪率甚至高于地底的里社会。当权者们虽会去指使人治理,但没有人会愿意主动踏足。

    那时候他们才升上高等部,而拉斐尔选择了繁重艰深的医学专业。要知道多少皇亲国戚上学只是为了消遣和打发时间,附庸风雅再正常不过,根本没人会计较他们在学校能否学到实用的东西。

    拉斐尔时常会有各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比如他要洛伊和他一起去流民区看看。

    洛伊一开始自然不答应。拉斐尔即使打扮得再朴素平常,那样貌一看也知道不是一般人。流民区的三教九流中不乏藏匿的歹徒恶匪,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但拉斐尔却执意要到那里去,洛伊怎么都拗不过,只好陪着他,当个保镖也好。

    沃尔夫冈给他们找来样式普通的衣物,答应为他们保密,于是两个人就像探险一样进入流民区闲逛。不过拉斐尔是兴致勃勃,洛伊看起来则谨小慎微,拽着拉斐尔以免走散,护崽似的不准任何人靠近他。

    “但是就在我去找水喝的时候,回来你就不见了。”洛伊把他紧紧攥着的拳头揉开,一根一根按着他的手指,拉斐尔很喜欢这些细碎的、亲近的接触,“我简直是要吓死了,生怕你被什么别有居心的人骗走。然后我把那条街都跑遍了,结果找到你的时候,你在给一个腿受伤的小孩子包扎,还把他背到了附近的诊所里,等到他的父母来了才悄悄走掉。”

    说到这里,洛伊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拉斐尔的脸色有点吃惊,浮起一丝红。

    “你若无其事地走回我们分开的地方,然后跟我说你只是想随便转转,不过迷了路。”

    “原来你看见了。”

    “我一直跟着你们,你不知道吗?”

    拉斐尔不自然地挠了挠耳背,别过眼睛。长期生活在安逸的环境中,他的警觉性确实不像洛伊那样强,直到刚才都以为当年自己是成功瞒天过海。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信,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那样坏的人。你也一直都是你自己。”

    就算有时候会有点坏心眼,嘴巴很毒,无理取闹,还喜欢欺负人,但他始终都是那只无害又温柔的鹿,纯白的,无与伦比的,美丽的鹿。

    拉斐尔任由洛伊捧着脸,轻轻笑了笑,又用上平常耍赖的口气说:“洛伊,这种时候应该吻我一下才对。”

    洛伊立马把手放开了。

    拉斐尔:“……”

    “该回去了,大家都在找你。”洛伊率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如果你不想跟他们说话就跟我待在一块儿。”

    “洛伊。”拉斐尔坐在地上,牵住他的衣袖,抬起头望过来,那双蓝到透明的双眼在夜色中盛满月光,却如同靛青的幽雾一般。

    “这一切都会消失的。皇室,上流,贵族……你所厌恶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消失的。”

    洛伊一愣,拉斐尔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他前面:“回去吧。”

    宴厅内热闹依旧。洛伊跟在拉斐尔身后,拉斐尔的步姿依旧从容镇定,丝毫看不出刚才情绪低落失控的颓态。

    两人进入,吸引了不少目光,厅内不由得安静下来。拉斐尔直接走到了皇帝面前。

    “拉斐尔,你最好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尤里乌斯三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

    洛伊一看雪莱就在旁边,悄悄站了过去,为拉斐尔捏了一把汗。

    “我很抱歉,父皇,可您一定要听我说,因为实在是遇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状况。”拉斐尔笑着,抬起自己一只手,“我的袖扣刚才遗失了,可能落在了马车上,也可能是落在从宫门到这里的路上,我必须得折回去找到它,毕竟没有端正的仪容是很失体统的事。”

    “这种杂事就不能交给仆从去做吗?我以为罗意威宫还是调得出人手随侍你们的。”尤里乌斯刻薄地说,还不忘嘲弄地看了一眼皇妃。

    “这可不行,如果让别人去做,那么在他找到之前,我还是要回避起来,以免让诸位宾客看到如此不体面的样子。那还不如让我自己去呢,况且找到一半洛伊就出来帮我了,也不算太麻烦。”拉斐尔看过来,朝洛伊眨眨眼。

    “你……”

    尤里乌斯被他一堆话堵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刁难。拉斐尔理理袖口,走上台阶,向站在皇帝身后的女人行了一个礼:“贵安,施密特夫人。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这就是西蒙弟弟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您的关爱下他一定会健康长大的。”

    施密特夫人笑得收不拢嘴,尤里乌斯也只好作罢。拉斐尔早就习惯了做出这样的姿态,回过头走进人群,开始应付那些早就等着来攀谈的人。

    他依然是那样,风度翩翩,俊美无俦,得体地周旋在所有人之间,与他们谈笑风生。没有人知道他刚才独自坐在枯草上颓然无助的样子,也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有多少无法言明的不甘和烦闷。

    完美无缺的皇子,不会被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洛伊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果酒,入口清甜的香气咽下后,留在嘴里的是长长久久无法消散的涩苦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