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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者应有说谎之举

    外场的观众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热烈的欢呼,洛伊知道是因为拉斐尔这个人气王,看来自己的戏份也快了。不过被拉斐尔闹腾了一下,他的焦虑反而跟走丢似的不翼而飞。

    “洛伊少爷!准备了!”

    果然屋外就有了人敲了敲门,洛伊提着裙子走了出去。

    “噢我的天,您是在里面睡了一觉吗,怎么头发乱成了这样?!”妆造组的组长惊讶道,洛伊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只能表示默认。

    “就这样吧艾玛,有一点凌乱的狂野美更符合我们新娘的气质不是吗?”马尔塔爽朗地拍了拍艾玛的背,带着洛伊走上了侧台,“‘伊凡娜小姐’,准备了。”

    “噢,伟大的公爵大人,我保证不会令您今日的赏光得不偿失!”伯格曼在台中兴奋地挥舞手臂,向自己的贵客炫耀,“各位至亲至敬的客人,我非常荣幸将为您引见我可爱的新娘,我美丽的夜莺!”

    “去吧。”

    马尔塔轻轻推了推,没有用上力气,但洛伊却感到脖颈上仿佛有一根绳子一样的牵引力。他看着舞台中央,连腿怎么动起来的都不知道,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看见了台下黑压压的头顶。

    他持着纯白的羽毛扇子暂且遮住面颊,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吧,迷人的伊凡娜,拿下你害羞的面纱,让诸位见证我们的结合!”伯格曼的胡须吹动着,乐队演奏着隆重盛大的进行曲。原本是他亲手谱下的旋律,此刻听起来却无比陌生,他浑浑噩噩的,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像是醉酒一般飘飘然,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身体。

    舞台的边际仿佛切割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然而人的存在是独一的,注定只能同时存活于某一侧中。明知这一切都是供人观赏的假象,却仍然要站在这里,一遍一遍重复烂熟于心的谎言。这样的骗局堂而皇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也无须为此愧疚,可始终无法摈除的惶惑又从何而来呢?

    洛伊轻轻抖了抖手,目光扫过众人,将羽扇往后一抛,转过身去,直面天顶投下的明媚阳光。

    那新娘的真容就像是水中的花瓣,在欺骗之中再裹上欺骗,无数谎言堆砌出的玉像,只是已经遍布崩裂的脏痕,轻而易举就可以击碎。

    “那一刻,你不会再看见任何人,”佐伊说,“你只会看见你自己。”

    他听见台下传来了吸气声,此起彼伏,又不是很真切。

    他努力想去看雪莱此时的表情,可总是看不太清,因为照在面庞上的光太过令人目眩。

    冬日的太阳裹挟了冰雪与萧瑟的味道,零零星星的暖意浇在光裸的皮肤上,也像是滴下来的凉水一般。

    洛伊觉得有点冷了。他的感官都被放大到了极致,甚至能听见台上每一个人每一句台词的字眼发出时的呼吸声,那些装饰在表象上的赞美与喜悦,和过速的心跳混在一起。他裙摆下的双腿与手套中的双手从末端开始一点一点被不知名的冷泉渗透,胸口却热得吓人,两股完全不同的血流交汇冲撞,像要在腹腔内炸开一般。

    他看见了自己的断口,站立的躯壳分为了两部分,而他的魂灵从裂缝中出走到空气里,远远俯瞰下去,冷眼旁观。明明内心是如此空泛无觉,却带着阳春三月般的笑容,描画过的眉眼顾盼来去,与殷红的嘴唇启启合合。此刻是谁在让你动作,是谁住在你空旷的rou身之中?那是如此漂亮的一个人,如此荒芜的一个人,被掏光了心肺,只剩一具行尸走rou的壳。

    片刻的荒诞可遇不可求,如果能就此彻底坠入另一个终结,所畏惧的,所想要逃避的,是不是就可以再也不出现呢。

    真实的自我被切除了装进盒子里,虚伪的幻象载舞载歌。众人合唱起欢乐的曲调,矮小的丈夫握着他的手在中央踏起舞步,硬质的鞋跟敲打地面,剐蹭着他的双足。他像一个提线木偶再不会按照自己的思考来行动,这一切都是错乱的,他本不该在这里,他又该在哪里。

    我在做什么呢?我又是谁呢?

    洛伊走神走得太远。当一首舞曲结束后,他理应像一位有涵养的女士一样向观众行一个屈膝礼,这个动作因为他双腿的酸麻变得歪歪扭扭,不自然的表达却被视为了高妙的演技,台下的掌声恍恍惚惚穿过乐曲的屏障传进耳朵。

    “过来,伊凡娜,来诚挚地问候一番我们敬爱的公爵大人。”

    “伯格曼”拉着他的手向前,洛伊却在突然的冲力中一脚踩到了衬裙,整个身子一个趔趄就要往边上倒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理智终于回笼,发现已经不能再纠正自己的体势。就在他以为要搞砸的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撑住了他的后背,把他身子扶正,直到站好了才拿开。

    他悄悄看了一眼,扮作侍者的克莱因神色平常站在侧后方,一手还托着放满高脚杯的餐盘。

    “谢谢。”他小声说,克莱因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真是抱歉,我并非有意要惊吓这位美丽的姑娘。不必如此惊慌,请到我这里来。”拉斐尔用和悦的声音说着,站起身上前握住洛伊的手把他拉在跟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睁大眼睛,因为这是剧本上没有的部分。

    “噢,伊凡娜,能得到公爵大人的青睐,这是何等的殊荣呀!”饰演伯格曼的演员非常老道,立马接过了话茬。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差点酿成意外的插曲被不着痕迹地化解,洛伊心里感激大家的包容,但目前只能让自己努力集中注意力,别再想东想西了。

    “这位新娘真是美艳无双。亲爱的老伙计,我可要狠狠嫉妒你好几天了。”公爵握着新嫁娘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轻浮地笑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化妆间才被闹腾过,洛伊觉得此刻拉斐尔眼里全是明晃晃的使坏意味,虽然这的确是公爵的台词。

    他扯了扯自己的手,被捏得死紧,只能咬着嘴唇瞪着。被捉弄的羞恼让他苍白的脸颊有了自然的粉晕,看上去愈发娇俏可口,全落在面前人的眼中。

    克莱因在边上小声咳了两下,拉斐尔才不情不愿地放开,还意犹未尽地嗅了嗅指间,已经让人分不清这是角色需要还是他自己擅作主张了。洛伊突然发现他要当个浪荡的登徒子其实也挺有天赋。

    不过显然观众们非常吃这一套,有些淑女们已经不顾形象发出细微的尖叫声。看来偶尔不那么循规蹈矩的殿下也颇为吃香,微妙的反差感让这些追随者更加狂热。

    “居然能得到公爵大人如此夸赞,小人真是惶恐万分!”伯格曼的脸上笑开了花,好似没看见自己的新娘被调戏了一般。

    公爵站了起来,抖抖自己的长袍,对乡绅的恭维闻若未闻,漫不经心道:“只可惜我得离开了,一会儿还有别的乐子不得不去,再次祝福你收获了一位难得的美人,艳福不浅的小老头。”

    高个的公爵语气散漫,点了点伯格曼的额头后带着侍从转身离场。分明是个饱含轻蔑的动作,伯格曼却如同受到了莫大的宠幸,几欲跪谢隆恩。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似乎在嘲讽他的谄媚,但他浑然不觉。

    “呵,我的新娘还有件本领,连公爵都不曾知道。她的歌声无人能及,她能唤回云层中的月亮!”

    公爵人影一消失,伯格曼又变回了那副神气的样子,挺着肚腩,一把拉过新娘的手:“伊凡娜,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一晚吗?为我们的来宾再次高歌一曲吧!”

    洛伊掩了掩口鼻。原本菲利佩害怕提前露馅,一直假称自己有喉疾,直到毒药发作之前才亮出自己真正的嗓音。

    “不用担心小小的疾病,我相信它无法阻挡你歌喉的美妙。今天是个如此难得的日子,你难道铁了心思要我们扫兴吗?”

    伯格曼非要新娘唱出声给自己挣番面子不可,宾客们也纷纷产生兴趣。没有人关心新娘的疾病是否严重,他们就像围观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定要看他张开翅膀抖落一点羽毛才会心满意足。

    宽大袖摆垂了下来,害羞的新娘终于放下了矜持,粲然一笑:“那就……献丑了。”

    安详的乐曲戛然而止,雷鸣轰然大作,几道闪电劈过天空。舞台的世界被彻底隔绝了,朗朗晴空仍在头顶,但已经阻碍不了即将来临的雷暴。

    密集的鼓点,急速奏响的弦乐,再也不是曾经甜美和乐的歌谣。柔弱纯洁的少女已经永远不会再醒来,此刻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作着可笑的装扮,似人似鬼。他已经再没有能失去的东西,他的决绝将燃做最炽热的火,将一切憎恨之物焚烧殆尽。

    新娘敞开怀抱,发出的歌声尖锐得如同啸叫,歇斯底里地痛诉着。

    “月亮,可悲可恨的月亮,若不愿施舍你的光明,又为何要如此皎洁?”

    “溪水,请不要再流淌,清澈的碧波已经污浊,泉眼也终将干涸。”

    “为何我还在此处,为何这些伤痛无止无休……”

    看客们被与想象不同的歌声震惊得久久无法回神,讶异还不待说出,体内却如同万箭穿心,捂着咽喉,口吐鲜血一个个倒下,惨叫一阵接一阵不断响起,却都像是在为凄烈的歌声陪葬一般。尸山堆成猩红的王座,但站在中央的主宰者不屑一顾,仍唳鸣不歇,夹杂着哭笑不能的奇怪嘶吼。

    来吧,用荆棘的长刺贯穿我的胸口,看那里开出血色的花朵。无数的蔷薇都献给你,挂在你的墓前。我项上的头颅终将成为无意义之物,如果它再也不能亲吻你的足背。

    本就岌岌可危的假发彻底散开了,杂乱无章地披在洛伊的肩膀上,落在他眼前,切割了他的视野。但已经无人觉得这是一场演出事故,这一切都如此合理,甚至更为令人动容。

    在雷声轰动的死寂中,菲利佩唱够了,也笑够了,拔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伯格曼的毒药毫无意外地发作了,只是他还留了最后一口气,张开四肢苟延残喘着,想要爬出这偌大的地狱。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伯格曼躺在地上,还剩最后一口气。恐惧让他的声音嘲哳难闻,他只能无力地看着面前的死神发出过于美艳的吟唱,朝他露出惊心动魄的笑容,举起刀刃。

    没有人回答他,他木然地张大双眼,看着锃亮的刀尖没入身体,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受到,呼吸便停止了。

    低回的乐声却在这一刻野蛮大作,如同猛然擦过天际的火流星。在背景中潜伏了无数不知名的和音,像是已经离窍的孤魂野鬼,用急切的音调演唱着。他们没有行踪,只是用凛冽的眼睛审视着唯一的幸存者。

    “这一切都献给你,献给你的苦难与不平,献给你已被虫豸啃食的身躯。”

    “我们在月亮下歌唱,愚人围成圆圈纵情起舞,这一切快要结束。”

    洛伊疯疯癫癫拖着裙摆,一边哼唱咏叹调一边手舞足蹈,踩过腥臭的血迹。他毫无章法地狂欢着,一直向漆黑的深处跑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只剩尖利的笑声与歌声时不时散逸出,令人悚然心惊……

    最后一道闪电降临,帷幕终于缓缓合上。

    倒下的“尸体”们爬了起来,互相整理着衣物。洛伊早就筋疲力尽,在后台搬来的椅子上随意坐下,仰头灌了一大杯水。马尔塔直接冲上来,见人就给予一个热烈的拥抱,对着他们赞不绝口,好在她激动之余还记得控制音量,才没有传到帷幕外面去。

    “好了好了,庆功的话我们稍后再说,还得向观众谢幕呢,赶紧站好队形。”

    演员们按照排好的次序围绕着舞台,妆造组的艾玛带领组员上台匆匆帮几位整理仪容。在观众们的欢呼和掌声中,舞台的帷幕再次拉开,演员们排成一行,一起向前深深鞠了一个躬。

    “接下来,将非常荣幸为您介绍参与此次演出的各位成员们!”马尔塔热情洋溢地说道,台下果不其然又掀起一阵兴奋的浪潮,甚至还有几位高呼起了演员和角色的名字以示声援。

    按照戏份由轻到重的顺序,演员们纷纷走到舞台最前方向观众致意。台下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几乎掀起了房顶。艾玛给洛伊把头发简单打理了一番,要是见观众还披头散发就太失礼了。

    “少爷!该你了!”正在台前溜完一圈回来的艾瑞克冲洛伊叫道。

    “学长,请吧。”维尔纳十分绅士地一伸手。同样作为菲利佩的饰演者,他们要一前一后登台。

    “最后,有请我们菲利佩的饰演者,们。”报幕的马尔塔刻意强调了表示复数的重音,“维尔纳·布拉沃!”

    维尔纳轻快地跑上台接受观众的热情叫好,像一匹利索的小马驹。

    “以及!”马尔塔提高了声音,台下稍微安静了一些,屏住呼吸,蓄势待发,“洛伊佐伊·胥恩菲尔德!”

    洛伊在众人的推搡中摇摇晃晃走到台前,他实在是受够了这双高出他平常鞋底一英寸的舞鞋了,没有表演时肾上腺素的辅助,他现在腿累得不行,可还是要提起自己的裙摆面带笑容地以女式礼谢场。该死,他现在就看得清哥哥的表情,隔着四周不断响起的礼炮与飘洒的彩色丝带,雪莱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坐在原处,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也一样在鼓掌。

    仅仅只对视一瞬,洛伊立马把视线移开,揪着纱裙,全身羞得发热,非常想掉头就跑,当然得先把这双鞋踢走。

    当全场都沉浸在了欢乐之中,一个不起眼的故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在男扮女装的新娘头顶,一块被悬挂在高处的布景绳索已经难堪重负。拧成股的绳一点点断开,到彻底成为两截时,巨大的布景板就失去了支撑,直直坠下。

    “洛伊!!”

    洛伊感到了上空有些异样,只是他处于绝对盲区之中,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了很多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身体就被一股极其强悍的不可抗力击中,向一边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