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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

    章三

    ——“在说我呢?”

    “在说六郎封王时,封号会是什么呢。”

    ——“你心里的念头不对,即使藏住了脚步声,也会惊动猎物。”

    ——“来,看阿爹。”

    ——“你刚才感觉到了什么?”

    “六郎?”

    公羽追回过神,月绮头束方巾,手擎着弓,正担心地看着他。

    月家的女儿酒喝了三巡,便倦了,突然起了骑马射箭的心——趁着天还没黑,漂亮姑娘想一展身手,在场的公子,又有谁想扫了她的兴致?

    公羽追提了提嘴角,往校场边望了一眼,问她:“射中靶心没?”

    “差一点。”他听出姑娘不甘心了,便对她招了招手,把她手里的弓接了过来。

    “这弓不适合你。”

    月绮立刻反问:“有什么不适合的?”

    公羽追扣着箭,比划了一下,说:“太重了。”却不想他漫不经心调试间,突然拉开弓,一箭射中了二十步开外的靶心。

    周围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喝彩。

    月绮羡慕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靶子,正准备开口夸赞,却见公羽追情绪并没有气氛那么高,以为公羽追是在为封王的事担心。

    “六郎,我听我爹说过,五位哥哥还在的时候,你也是最像陛下的。”

    “六郎可是自幼就长在陛下身边的,不管是书,还是武,都是陛下亲自教的。”

    “太子十六岁才回朝,依臣等所见,六郎与陛下的父子情分,太子是不能比的。”

    “而且,臣等深知,陛下是为了治理南陆,收归民心,才看重太子的,毕竟太子长在南齐,更熟悉南陆的风俗。”

    公羽追看见月绮眼里有光,那是他熟悉的光。

    “但最终,昱朝还是陛下、六郎和臣等的昱朝,六郎才是臣等心中……”

    “能够继承陛下大统的人。”

    ——欲望的光。

    三年前,泽延六年的春天,南齐都城宣告臣服昱朝。自朔明宏即位起,昱朝经过了六年不辍的奋力,终于统一南北。

    是年立冬,朔明宏在朝宣布,昱朝向南迁都,改礼入南,又昭告四方,皇家寻回了一位失散多年的皇子,为已故的陌林皇后所出。

    “诸位都是朕的肱股之臣,也是老北昱人,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听的故事,地龙堑出现之前,南北本是一家,南陆兴佛法,陌林家亦保留了礼佛的习惯,祖宗留下的传说,并不是无稽之谈,如今,你们与朕所在之处,不是北昱,而是大昱朝。”

    “朕忧心,如此广袤的土地,如此众多的生民,如何治理?如何归顺?幸得,在南征时,朕寻回了与昭皇后的骨血,想来,这可能也是昭皇后,在天之灵,助朕之力。”

    “朕已决定,待吾儿归来,将其立为太子,既合长幼之序,亦增入南之势。”

    ——“臣惶恐,不能为陛下献力,陛下,不知这位皇子,如今身在何处?”

    “他在南陆长大,朕已命他前往大青龙寺静听清心,为国修行,同时派六皇子,也前去洛都,两人一道监察建设,准备迁都之事。”

    公羽追还记得朔明宏说这番话的时候,连皇位都没坐——皇帝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坐在了连接朝堂的台阶上。

    群臣纷纷退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面色惶然,不知所措,而朔明宏就好像看破了这里面每一个人,就好像他小时候,教他打猎时的样子。

    “依佛法来说,凡人于寺中修行,即是脱去了俗世之身,了却了前尘之念。”

    “不知众爱卿,是否还有异议?”

    公羽追原本并不好奇,此议一出,自会有人费尽心力去追查“太子”的根底。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这位失散多年的兄弟,即将要成为昱朝太子的人,竟是在南齐宫中长大,竟是南齐原本的储君。

    “为何原来,好像都没怎么听说过南齐的太子?”

    “他也只是比殿下大了半岁,而且,南齐旧主李闻清,一来据说不喜欢这个太子,二来,南齐的太子,其实是不能参与政事的,想来他进出深藏惯了。”

    “那又为何要立他为太子?”

    “昭皇后流落南陆后,是以南齐刘家之女的身份,被召入宫中,刘家手握兵权,李闻清是依靠刘家,才得以登上南齐的皇位的。”

    不仅是个不得宠的儿子,还是个受到君王忌惮的太子。

    公羽追还在思量着,谋士已忍不住,开口劝道:“殿下,你切莫如他人以为,太子入朝,势单力薄,不足为惧,南齐与南陆他国不同,不是完全依靠武力打下来的,南齐的名流重臣,凡是支持这位太子的,都保留了下来,陛下目前一心入南,这些人日后,就是太子背后的支柱。”

    他们开始穿上南陆出产的丝线,织成的衣袍,开始效仿南陆通行的文法,写成的礼制。

    公羽追知道身边不少人,心里并不顺服,总是执着地认为当初没用铁骑踏破一切是多大的损失,但是公羽追觉得自己很喜欢南陆——江湖流水,在这里更加浩浩繁华,庙堂钟鼓,在这里更加沉沉悠长——何必呢?就是立一个南齐人为太子,又怎么样?那些藏在阴影处,却又浮于其表的短视,能与东升朝日的万丈光芒相提并论吗?

    只是不知那位太子,在这份值得之中,能有多少分量?——他就带着这样的疑问,预谋了他跟李慧的首次会面。

    时值盛夏,在大青龙寺北边,有一座满池开着莲花的法殿。他像是一个路过的香客,一个远到的旅人,关心国事,又好问风俗——“我见南陆佛法如此兴盛,佛讲究的是缘起性空,超脱生死,但看治国之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父子,皆尽人事,这里的青年,都以入仕为志,可功名利禄,不该是过眼云烟吗?”

    他们之间不会有偶然,不会有意外,每一步都是精心安排,每一步都是机关算尽——公羽追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他看着李慧回过头来,束发白衣,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李慧正在上香——他手上戴着一枚玉韘,边缘包金——他先将香插进炉中,然后才回答说:“传闻外面那口莲池颇为灵验,以前有许多香客会专门前来许愿,你明知道,佛也好,神也好,人也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外物,能代替自己实现愿望,可你会对每一个许愿的人说,这是假的吗?”

    李慧的声音像是淙淙流水,从公羽追沾染了暑气的眉目间淌过。

    “至于入仕,阁下不如把它看成是为了抱负,在内修行,在外也得有相应的地位,才能尽得了人事,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有机会的,而这世上,没有简单易行的路,因为不管是向哪方的路,需要做的选择都……太多。”

    “选择会让人感到烦恼,就像阁下,如果没有这种烦恼,今日来到佛寺,也不会深入这幽僻之地了,”李慧笑了笑,又回转道,“还是阁下,只是被外面满池莲花,吸引而来的?”

    那时候李慧一眼看出公羽追心中结障,可公羽追在两个月后,才意识到李慧从来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自在安然。

    而那也还只是个开始。

    从校场离开时,月绮突然跟公羽追提起,“我听爹爹说了,明晚宫里有宴会,陛下会宣六郎入宴的。”她面庞涌上喜色,笃定道,“没准陛下这次就会提起,给六郎封王的事了。”

    公羽追冲她笑了笑,只是提醒漂亮姑娘,趁天黑前赶紧归家,别让她的母亲成天担心。

    他回到府中,将迎上前侍奉的女官都遣退了,独自一人待在庭院的矮桥上,望着天上,明月高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公羽追倚着栏杆,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包金的玉韘,放在指间摩挲,思绪宛如融进了那片清冷的月光。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等到那人到来时的眼神,会变得期许不定?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握住那人手腕时的情态,会变得暧昧不清?

    翌日夜晚,宫中上演了一出楚地的巫舞。

    楚地属南,风俗又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古时敬自然神,喜好祭祀歌舞的风气,便沿袭至今。

    公羽追坐在朔明宏左边,瞥了一眼皇帝右边,空着的位置。现场的笛音鼓声泛泛铺开,映着迷蒙夜色,灌入耳中,好像天上神明的军队行进而过时,踏出的轰响。

    听众恍然之际,李慧姗姗来迟,朝朔明宏浅浅地行了个礼。

    朔明宏本来盯着前方的舞台,目不转睛,李慧行礼之时,也只是点了个头,可等到李慧入座,君王却突然侧过身,伸出手,将李慧耳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了对方的耳后。

    公羽追来不及去看李慧的反应,因为朔明宏已经回过头来,开口问自己,“喜欢楚地的歌舞吗?”

    公羽追恭敬地侧过身,垂下眼,回答说:“这出巫舞唱的是云中来的神明,歌声开阔,舞姿飒爽,令儿臣记起,我北昱先民,也有祭祀云神之风,想来世人对故土的依恋与自豪,是有相通之处的。”

    朔明宏点了点头,口气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最近朝中很多人上奏,你也到了封王的年纪了。”

    公羽追毫无退缩之意,交手又答道:“封号只是父亲对儿臣的寄望之一,儿臣不会忘记,父亲对儿臣自小的教导。”

    朔明宏盯着公羽追,看了一会儿。公羽追依旧低着头,此时巫舞的歌声从幽邃诡谲,转上空灵飘渺。

    随着他呼吸起伏间,朔明宏突然叹了口气,说:“六郎确实长大了。”

    公羽追微微一怔,视线动荡之际,瞥见李慧也转过头,看了过来。未等公羽追出声作答,朔明宏说:“明日晚上,你来紫宸殿外候着,阿爹有事交代你。”

    ——“你心里的念头不对,即使藏住了脚步声,也会惊动猎物。”

    ——“来,看阿爹。”

    ——“你刚才感觉到了什么?”

    你在阿爹身上看到了什么?

    公羽追那时十岁,他回答朔明宏说:“……杀气。”

    三年前,当公羽追听到朔明宏宣布自己还有个儿子,知道朔明宏要立这个儿子为太子,见到他这个哥哥在大青龙寺,他都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李慧做这个太子,愿不愿意。公羽追身边的人都太关注太子那个位置,以至于让公羽追忘了,李慧本来也只是个凡人。

    他就是被那满池的莲花迷了眼,日日去与李慧谈天说地,后来他们说些俗世琐事,再后来他看着李慧诵经烧香,也不觉得无趣。

    “我想过一个问题,你说,追求功名是为了一展抱负,可我看史书,身居高位者,有那么多庸碌,那么多败坏……人的志向和理想,是真实的吗?”

    李慧听罢,微微垂下眼睛,似乎也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有位老师,曾告诉我说,其实不管是佛法,还是仕子们读的经史子集,里面都有一种境界,叫做无我,当人无我之时,人世的真与假,便不能再烦扰到你的思绪了。”

    “听起来很难。”

    “是啊,”李慧有些讪然,“我也不能放弃去考量自己的愿望。”

    “你也许过愿吗?”

    李慧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

    直到迁都成功后的两个月,谋士与公羽追讨论入南之策的情况时,提到一件事,“那南齐旧主李闻清的遗体,还放在西宫,这件事不好处理,殿下不如跟陛下提请亲自cao办,帮陛下解决一桩难事。”

    “李闻清……”公羽追始料未及,顿了顿,“什么时候来洛都了?”

    “南齐宣布归降后,南齐旧主呕血不止,太医诊断,人已时日无多,陛下认为没必要赶尽杀绝,放其在建康度过最后的时日,太子一开始也不是自愿到大青龙寺来的,虽然刘家一直在劝,但毕竟,让人一夜之间接受自己的故国不再,君父不亲,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最后是志南大师出策,陛下命人将南齐旧主送到了大青龙寺,与太子见了最后一面,太子才想通了。”

    “这么说,李闻清跟太子见了面以后,没过多久就去了?”

    “见面以后第二天就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见的面?”

    “两个月前,就是殿下在大青龙寺,第一次见到太子前的三天。”

    李慧对外号称在那寺中修行,也已经又待了两个月了。

    临到李慧出寺的日子,朝堂建议在李慧出寺当日,直接进行冠礼。公羽追知道,等李慧出寺回到皇宫,皇帝就会宣告天下,昱朝新立了太子。

    宫里来了许多女官和内侍,远远看去,织染明亮,排列整齐,仪态大方,倒真跟昱朝以前在北陆时有些不同了。

    公羽追藏在人群里,看着李慧换上依照南陆礼制制作的衮服。

    玄衣上绣着十二章纹,日月星辰都在他身上,等着他戴上冕冠,被一帘垂白珠遮住那双眼里,千千万万又无踪无影的思情。

    李慧坐在禅苑里,等待出行的时辰,公羽追潜入房间,唤了他一声,“太子哥哥。”

    李慧并不惊讶,“那我该喊你六弟了。”

    公羽追靠在柱子上,笑了笑,他知道李慧应该早就猜出他的身份了。他本来也没打算遮掩,或者说他就是打着要李慧想明白的心思,才去大青龙寺找对方的。

    走近李慧的身边,公羽追看着他衣领上细致的金色菱纹,出神道:“你会觉得这大青龙寺,像一座牢笼吗?逼迫你接受截然相背的身份、莫名其妙的经历?”

    李慧回答说:“要是这么想,这十方世界,只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公羽追叹了口气。

    其实他今天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他突然不想与李慧周旋了,坦诚道:“太子哥哥放心吧,南齐旧主的后事,是我办的——太子哥哥当时对着莲池,许的愿望,怕是跟今日有关吧?”

    李慧脸上洒落着窗外照入的阳光,他看了一会儿公羽追,然后低下头,半张脸滑入冷寂的阴影之中,喃喃道:“其实也不算是愿望。”

    李慧抬起头,看向窗户外静谧的寺院,“其实我以前在南齐与旧主的父子关系,也没有外界说的那样不好,建康城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母亲真正的出身,我并非南齐旧主的血脉,我回想过去,我觉得我……”

    “我觉得我自己,以前在做一个儿子和太子的时候,很多事,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做好。”

    说完,李慧终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自嘲道:“我的老师以前常常暗暗批评我太顽固,罢了——我确实在这里许过一个愿。”

    “我希望天下太平。”

    就是不动,也流光溢彩。

    任是无情,也惊心震魂。

    李慧径自转过身,正对着公羽追,语调里带上了几分郑重,“虽然我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也没有见过父亲几面,但这些日子与你相处,我能感觉到,你很敬重他,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君主。”

    对方声音不大,却有一股慷慨之气,公羽追听着心念震颤,有如追云的风一般,朗声说道:“父亲对你给予重望,以后我们不仅是兄弟,也是对手了,太子哥哥。”

    朔明宏那日在朝堂上说,凡人于寺中修行一遭,就会了断前尘,焕然新生,公羽追当然知道那不过是用佛家玄妙赌人口舌的堂皇之词,但他突然觉得,这青灯古佛之地确实有股无形的力量,看不见,抓不着,但也不是假的。

    李慧并没有害怕。

    这个人值得。

    公羽追甚至有了一种念头,他想要保护李慧。

    ——他是那样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