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进城的第三天，希洛从床上睁开眼睛时，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精力稍微恢复了些许。

    到他这样的境界后，普通的睡眠已经收效甚微。真正能为他补充体力的是来自森林中万物运转的自然能量。然而发达的王城中少有干净纯粹的能量，每天喧闹的人群让他精神疲惫，愁上加愁。

    他果然还是讨厌人类。

    只是今天他状态好了不少，似乎是在睡眠状态下，潜意识发动魔力源为他寻找了能量进行补充。这本来往往在魔法师们生命垂危时才会触发，可见希洛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何种程度。

    他是真的和人类打交道就会死。希洛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脸色，摇摇头叹口气，拿起桌上的布袋出了门。

    他在遭遇过第一次劫难后就明白了狡兔三窟的道理。虽然生性懒惰喜欢在一个地方久居，但希洛也为自己做好了两手准备。在火焰把他的住所烧了个干净后，希洛去了王国西部茂密深繁的雨林。那里尽是毒瘴沼泽，蛇鼠蝎蛛，几乎没有任何人为活动的痕迹。虽然不适合住人，却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活得太久，财富对他而言便成了身外之物。密林之下没有村庄传说中满箱的金银财宝，只有比王国几个大图书馆加起来还要多的藏书。希洛设下法阵封锁了密林以免无知者打扰，日以继夜在书堆中翻找资料。

    然而一无所获。

    他颓然坐在书堆中，第一次觉得几百年所学的一切都成了渺小的尘埃。

    自从凯勒尔的房间里见到那面镜子的那一刻起，希洛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假设。他总以为凯勒尔是从人类通过诅咒才拥有了魔法能力，却从未反向推理过另一种可能。

    凯勒尔体内的魔法因为过于强大而被人封印住。只是由于机缘巧合，又因为诅咒再次打开了而已。如果不这样，便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以人类之躯能够承受自然之灵的蛮横力量，又是为什么能够吸收甚至转换其他人的魔力。他本身就已经是半神。然而长辈们出于对他的保护，至始至终没有告诉过凯勒尔这个秘密。

    希洛记得凯勒尔说过，匕首是父亲留下的，而镜子传自母亲。从那天面对镜子感受到如海浪般扑面而来澎湃浩瀚的力量起，希洛就意识到他再修炼三千年也不能超越那个女人的力量。

    那是纯粹的神。希洛同她相比只是蝼蚁，自然之灵也不过苍天大树上一片嫩叶。几乎不用多想希洛就能将故事续写完整：神女的力量引人嫉妒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一对鸳鸯不得不流浪逃亡。生死攸关之际，夫妻二人将刚出世的孩子交给最信任的战友，自己则引开了敌人不知去向何方。

    希洛见过男人的刀，还修好了护身符。只是当时自己没有多想，以为是自己的力量比护身符的更强所以取而代之。而现在他才意识到，是原来的力量温柔地与他的自然之力融合了而已。凯勒尔的母亲必然拥有着某种同他一样能兼容万物的力量。

    匕首除了设计精巧些以外，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希洛曾经觉得上面的花纹略感眼熟，不像是工匠自己的设计。如今看来，那必然是他母亲的法纹。但天底下的法纹种目繁多，就算是希洛也没办法全记下来。

    不过……他曾经闲来无事，还在游历各国时，确实对魔法师们的法纹做过十分详尽的记载。当时他与某个国家的国王交好，便将书当作礼物送给了他。只是不知道百年时光已过，那本书现在流落到了哪里。

    但希洛不担心这个。他在每本有用的书上，都留下了一点自己的印记。

    希洛在看见门口打瞌睡的守门人时，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后默念咒语，闭眼直接传送进入了图书馆的顶楼。睁开眼睛看见一柜子满满的古籍，他才长出一口气。

    还是这些不会说话的死物让他感到安心。

    希洛行走在混乱的书堆间，慢慢感知着他留在书上那一点微小的灵力。虽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他对自己的力量判断是不会出错的，他的书就在这里。

    只是当他将那一本厚厚册子从架子上抽出来时，气得脑门直蹦青筋。

    是谁胆大包天撕他的大作！

    他打开随便翻了两下，书里的残页就散了出来。希洛痛心疾首，捡起地上的羊皮纸想将它们夹回去，却发现泛黄的纸张上有着爬虫般的小字。

    的人很显然认可他的功劳，每一页都做了详尽的记录。希洛仔细看下去，竟然是记载了法纹使用者的能力和各种魔法效果，在原有的基础上还要更加完善。他一页页翻过去，露出会心的笑容。这正是他居在深山之中不断整理书籍的目的：总有人会有一天因此而受益。

    他翻到了十分熟悉的图案。银色的鸟爪踩在书页上，耀耀发光。

    这个人竟然同他见过，而且同样记下了有关他的信息：银白色法纹，控制藤蔓的能力，还有强大的治愈法术。墨迹崭新清晰，看来写下并未多久。

    书页的角落还有书写者带有严重主观情感的结论。

    “混蛋。”

    希洛将书扣在脸上，隔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资料。

    因为从未见过凯勒尔的母亲，希洛的书上当然不会有关于她的记录。但他当年游历四方，顺带也记下了各种古怪的传说。

    神女由贝壳中最美的珍珠所化，以海底沉船中的金银珠宝为食。只要渔民诚心祭祀，就会在暴风雨中护佑他们平安。是名副其实的海的女儿。

    这样的传说自然不具有任何可信度。但希洛的确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伸手靠近镜子上的宝石时，如海潮般强大的灵力扑面而来。

    一位母亲对陌生人的敌意。

    母亲当然不可能攻击自己的孩子。所以凯勒尔从来没觉得镜子有什么问题。但希洛一靠近，它便自然开启了防御机制。那上面附着着强大的灵力，想必女人生前应该是用它作为武器，才将它留给了凯勒尔。她希望凯勒尔永远不要成为魔法师踏上父母苦难的道路。但如果凯勒尔愿意，她又会为孩子提供最大的帮助。

    凯勒尔能吸收魔力也不是同其他人一样属于后天觉醒的魔法体质，而是继承自他母亲兼容万物的强大神力。只是由于作为凡人父亲的另一半打了个折扣，变为了单纯的输入和输出而不能自己调用。而且经由他体内输出的力量在神力加持后甚至比原有的魔力更加干净纯粹，能使得魔法师的境界更上一层楼。

    更容易成为猎物了。希洛合上书，叹口气。他已经体验过了这样的好处。凯勒尔简直就是一些疯子魔法师眼中的小白兔。

    凯勒尔现在对这些事显然还一无所知。希洛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告诉他。按理说凯勒尔有权得知真相。但以他的性子，势必要将事情彻查到底替父母复仇。那就违背了女人的愿望了。

    她只是想要她的孩子平安快乐地活着，不必背负父母的痛苦。

    兔子还是圈养起来比较安全。

    了解了一切的希洛站起身将书籍揣在身上准备回到旅店。他望了一眼巨大的玻璃窗外，天色阴沉，枯黄的落叶被大风刮起在天空中打旋。今晚会是个糟糕的天气。他已经受够了这糟糕的城市，决定明天就回到山里开始重建他的小屋。因为从进城开始，一股阴云就缠绕在希洛心头。

    凯勒尔竟然不在王都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