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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许愿

    上:许愿

    01

    神诞生于云端,聆听圣音。

    圣音告诉他,他需要信徒。

    何为信徒?

    信徒是你许之以他们愿望,他们回之以信仰的人。

    信徒在哪?

    在人间。

    人间是何处?

    你脚下之地。

    那我需要去人间吗?

    去吧,去见一见你的信徒。无论他们要求什么,满足他们。

    02

    神一入人间,见一破瓦残砖的破败庙宇,供桌上,一尊四不像的泥坯塑像。非僧非道,非邪非魔,好似最糟糕的工匠的随意之作,勉勉强强能分辨出五官躯体。

    此地似是无主,方便了神的鸠占鹊巢。

    他重塑了塑像,随手一捏,一尊衣袂飘飘的神像,眉目温和,拈花而笑,身姿优美,像了他八成。剩下两成,少了他的懵懂无知,会好奇地打量着这人间之地。

    神每日会去山中,采野花,摘野果,装点供桌,让此无人问津之处多点颜色。

    神有时会坐在房梁之上,想着,我的信徒为何还不来?他们为何不向我请愿呢?

    03

    神看了一朝的花开花落,终于见到有一人往此处走来。

    这是一壮硕中年人,上身赤裸,着一身汗巾短打的农夫装扮,古铜色的双臂肌rou虬结,看似有一把好力气,可从大腿根部算起,底下竟然是空空如也。

    这面目沧桑的农夫原来是个残疾之人。

    农夫先是惊诧如此荒凉的地界会有这么一尊肃美的神像,然后想起此行的目的,丢了双拐,虔诚地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在求,求神明保佑,求一个不可能。

    他说着,“俺,牛二,不知此地界尊奉得是什么神,俺就想,求神明保佑,保佑俺家里人不被饿死。”

    “神明老爷这么忙,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俺的话。”

    “俺有时在想,如果俺的腿还在,绝不做这地里刨食的活,看天吃饭,可这老天爷不长眼啊,一年了,一年都没下一滴水。”

    “老百姓没粮,那朝廷还要征收赋税,甚至比往年的还要繁重。”

    “老百姓没活路啊…没活路…”

    牛二喃喃念着,拄着拐,往家走。

    神跟了他一路,这是他的第一个信徒,第一个请愿,他得满足他。

    在云端之上时,他被告知的是,人间是个欢声笑语之地,但他亲眼所见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有愁苦之色。路边偶有饿殍,被乌鸦啄食,又或是半死不活的人,一片死气沉沉。

    牛二的家就在其中,打开房门,妇人,老妪,半大的少年,一样的面黄肌瘦,看着他们的一家之主回来,拿出了掺了杂质的灰色糊糊,他们今晚的吃食。吃过饭以后,一家人就睡下了。

    神现身于牛二床边。他已经他看到他的信徒吃饱了,那么他更想要的应该还是一双腿。

    神动手扯下自己的左腿,没有鲜血流出,只有少许的星芒流泻而出,也不痛,因为他无心,无心便无痛。他又撕下了右腿,把一双腿按在牛二腿根,看它们长好,看它们变成牛二原来腿的模样。

    神侧卧于房梁上,看清晨醒来的一家人相拥而泣,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出一滴水珠。这就是眼泪吗?神尝了一下,咸的,咸中带甜,大约这便是喜极而泣。

    牛二一家人匆匆得举家搬迁,不敢让村里人知道牛二的一双腿复原了,这是神迹,如果让这群几近疯狂的人知道,不知会做出何等疯狂事。

    04

    神外出时,会撕下一片云彩,坐在这上面,广袖长服挡住他残缺的下半身,他的手指指向何处,云朵就会飘到何处。

    他发现此处的旱情越发的严重,需要飞过好几座山才能采摘到新鲜的鲜花与水果。

    这一日,他捧着花,兜着果,回自己的庙,却看到庙里架起了一口破锅,下面生起火,锅里沸腾的水里,不停地扑腾着草根树皮,有人用一根大木勺搅弄着锅里的汤。

    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知是从哪里逃来的流民,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几分文人的清瘦。见锅里的汤煮的差不多,他用嘴叼着木勺,把汤舀进破碗里,俯下身,喝起汤。这是个无臂青年,两袖空空,软垂在地。连续喝了几碗热汤,胃里多了食,浑身才有了点力气。青年嚼着快煮烂的树根,仰面倒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神像。

    “没想到这还是一间有神像的庙。人多说快活似神仙,神仙不会有烦恼,不会像人这样吃不饱,穿不暖,也不会生病,不会老死。做神仙真好!”

    做神仙好吗?神自问,神仙不需吃喝,不懂冷暖,是一群无情无爱的老不死。快活是什么?他不懂。

    青年看着神像上如画的眉眼,想起另一个有一双漂亮大眼睛的姑娘,自语着,“神仙都长这样吗?不辨雌雄的绝美,让人一望就想起心中所想之人,我的娘子和我那不足三岁的孩儿啊。他们可能不会像我这样幸运,只是被人砍去了一双手臂,他们会被吊起来…吊起来…”青年不忍心再说,掩面呜咽着,“两脚羊,米rou,上桌以后就都只是rou了。”

    “如果,如果我还有一双手,我会杀回去,即使要在尸坑里寻找,我也要找到妻儿的骸骨,把他们带回家,不能把他们留在那吃人的地方。”

    “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手!我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了!”青年的声音愤怒极了,满是悲怆,有着报仇无望的不甘,最后随着力气的耗尽归于沉寂。

    青年在眼泪中睡着了。神来到他身边,伸指揩去青年眼底的一滴泪,好苦。

    神把自己的一双手给了青年,青年醒来,不敢置信地摸着健全的双手,看向了神像,了然了某些事。他重重地跪在神像面前,头砸向地面,磕出一条条的血痕。

    四流的血迹让青年清俊的相貌变得狰狞,略带戾气,他说:“若我尹子谦能手刃仇人,定当会再回来,终身侍奉在您身前。”

    青年说完,决然离去。

    05

    神变得不爱出门,桌上的鲜花水果许久未换,变得蔫哒哒,干瘪瘪。他看着破庙屋顶上的大洞,望星空,数星星。

    庙外突然多了点声响,像是羊叫,咩咩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个少年模样的羊倌赶着一群羊进了庙。少年有着一张因为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的脸,眼睛大大的,乌黑发亮,嘴唇小小的,红艳艳,长得颇为的清秀。

    这清秀少年把四散的五六只羊赶到一块,倒出背篓里不多的鲜草混着庙里的那些干稻草,希望这些羊儿能吃个肚饱,这可是这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饱餐时间。

    羊儿们好瘦,剔去那一身骨架子,就没剩下几两rou,少年也好瘦,一根麻绳勒出一管细腰,完全是饿出来的。

    少年借着月光数着羊,发现少了一只,找着找着,那一只羊正在桌子那里嚼着花。少年张开嘴,发出的不是寻常人的呼喝声,而是呀呀呀的气音。

    这少年是个哑巴。他好像第一次发现庙里有尊像,抬头凝望,见上面蒙了尘,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块破布。没有水,少年只好先是掸掸灰,再接着往上擦,擦完神像,擦桌子,全部擦完,他跪在神像前,拜了三拜。

    每遇到一间神庙,不管里面供的是什么,他都会虔诚祷告。

    神觉得自己听到了少年的心声,他说,“希望此间的神灵能够保佑我阿爹的病快点好。”

    “保佑我这次出门能把羊儿们多卖出几枚铜板,好多买点吃的,我好久没有吃饱过了。”

    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少年的脸红通通的,捂着脸的时候,一枚果子砸到他的腿上,见着面前骨碌碌滚过的果子,少年看了看神像,觉得这是此间的神明请他吃的。他捡了果子,用袖子擦了擦,咬上一口。果子不太饱满,汁水也少,但甜丝丝的。

    少年几口就把果子吃完,好似跟神亲近了一些,坐的近了,聊起家常,他在心中默念。

    “我生来就是个哑巴,别人都劝阿爹把我给丢了,阿爹却不肯,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现在阿爹病了,我却不能为他多做点什么。”

    “我多希望自己会说话,不用多能讲,起码会讲价,不会把一批批卖出去的羊儿卖的越来越贱价,连阿爹的一副药都买不起。”

    想起沉疴难愈的父亲,少年的眼里蓄起了泪,一滴滴往下掉。神接住了一滴,这又是一滴好苦的泪。

    是不是挂念一个人的时候,都会流出这么苦的眼泪?所以这就是凡人们的情感吗?神还是不懂。

    神觉得少年是在跟他祈求声音,他给了他,少年却未有察觉,在清晨赶着他的羊离去,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个美好却也残酷的结局。

    06

    接连失去了双手双脚和一副嗓音,神觉得自己变得衰弱,连逗弄鸟儿的兴趣都失去了。以往他会用他那堪比天籁的嗓音,从天上引下来一群的鸟儿,看它们摇头摆尾,豆子大小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张开嫩黄的鸟喙,合着他唱的歌。虫鸣鸟啼,乐声不断。现在却是一片死寂。

    神不指望会有人来,但好像还是有旅人把这当成歇脚的地方。

    来的是结伴的两个人。走来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用两指宽的黑色缎带绑在眼睛上,高鼻厚唇,下巴刚毅方正,生得很有男子气概。他穿一身黑色劲装,腰佩长剑,脚下的步子是武者的灵活轻巧。他怀里抱着一个少年,少年肤色白皙,脸庞秀美,本应该是个玲珑少年郎,可是眉间三分痴,嘴边两分傻,像个稚童般痴恋地抱着男子的脖子,一直剑哥哥,剑哥哥地叫个不停。

    男子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似在辨别脚下的路,不清楚这是要走向哪里,他问怀里的少年,“宋轶,告诉剑哥哥,附近有没有什么像房子一样的东西存在。”

    “有啊…有啊…就在前面,看起来好大好大。”少年比了个大大的手势,笑了起来,颊边就多了两酒窝,“大到嬷嬷,丫儿jiejie,我跟剑哥哥,大家一起住都没问题。”

    男子像是被逗笑了,摸摸少年的头,按少年说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却又问:“那现在呢?要往哪走?”

    “剑哥哥真笨,往前走啊,一直往前走。”

    在少年咯咯的笑声中,两个人走进了庙里,再然后脚程比较慢的两名女子也到了,一名年老,一名年少。年老的嬷嬷把少年抱在怀里,问道:“少爷可有哪里磕到了。”

    “崴了脚。”男子边回答边从嬷嬷怀里接过少年,为他揉肿起来的脚踝,少年也不呼痛,只是盯着男子看,目光缱绻专注。

    嬷嬷识趣地去跟丫儿一起干活,生火做饭,麻利地解决了一餐,大家今晚睡在屋子里。

    男子哄睡了少年,刚站起来,离了他的温暖的少年受冻般地嘤咛了一声,男子解了自己的外衣,怜爱地用自己的衣服做少年的被子,盖好了才起身来到了神像面前。

    他是要向我求什么吗?神在想,他却听到了男子对他一大段的指摘。

    “这世道还有神吗?若有神,为何不看看这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看他们是如何在天灾人祸之下,苟延残喘的。”

    “如果看到了就不会放过那贪图享乐的狗皇帝和他治下的一干贪官污吏。”

    “就是因为看不到,所以他们还在这世上活着。你们留那双眼睛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了我。”

    提到眼睛,男子想到自己刺杀贪官不成,失手被擒,被废了一双眼,侥幸逃脱,又被少年所救。少年照顾他良多,他却不能保护他,只是刚才,他就让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扭了脚,他是如此的没用。

    “倘若真的有神,能否满足我的一个心愿呢?”抛开愤世嫉俗的言语,男子袒露自己的私心,望向少年的方向,“可否还我一双眼睛,让我能护小傻子周全,不让他再受一点伤。”

    男子嘲弄的一笑,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妄想一个没有心的神,真的会帮他。他走出了屋子,用轻功飞上屋前的树。今晚他得守夜,在门外比在里面能听到更多的动静。

    在男子出去了一炷香之后,睡着的少年募得爬起身,来到神像面前,小声喃语,“我听不懂剑哥哥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想要对我好,我也想对他好。”说起心上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男子的好,少年总傻笑的脸,突然有了些许的正色,大概是他接下来的话需要他郑重对待。

    “嬷嬷说,神会帮助向他真心祈求的人。”

    “神啊,请把我变得聪明一点吧,这样剑哥哥就不会对我太费心。”

    少年拜了好几拜,困意上涌,这才回了原地,继续睡觉。

    这两个人是为了各自向我许愿?可这是为什么呢?要在很久之后,神才会明白,这叫做情爱,现在的他只是冷静地挖出双眼,抽取智慧,分作两团,激射到屋里屋外的两个人身上。

    神突然就觉得好累,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天明之后,眼睛复明的男子仔细端详少年的脸,感概道:“小傻子原来你长的是这个样子。”

    少年的脸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磨蹭,虽然还是照常的笑着,可漂亮的杏仁眼里多了点暗光,特别是当身后多了两个人的声音,而男子的注意力被带走,他的眼就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潮。

    剑哥哥是他一个人的,谁都别想分走,如若有人这样做,下场便是一个字,死。他已经开始着想如何摆脱掉其余的两个人。

    剑哥哥,有他一个就够了。

    07

    神动不了,看不见,失了智慧,连日子都不会数,只觉得照在他身上的光,冷一阵,热一阵。他啥也不知道了,只晓得他好像得给别人点东西,要给谁呢?可是没有人来。

    这间庙宇越发的破败腐朽,屋前杂草丛生,檐下布满青苔,破瓦残砖朽烂得仿佛踩一脚就会碎成粉渣。

    眼下时节,还是会有逃荒的人。

    身子骨还算健朗的老人家,拄着拐,执意往破庙走来,儿子在后面跟着,连声喊:“爹,里面脏,去那里还不如在马车里休息。”

    “别欺负老头子听不见就在那瞎讲,举案三尺有神明,神明都在那看着呢,要敬神明。”老人家连连摇头,但还是固执己见要进去,顺便吩咐下人,“来两手脚勤快的人,进去好好收拾一下。”

    下人打扫了一番,换了新的贡品上去,还弄出了香案。老人家赶走不恭敬的家人,自己点了两根蜡烛,三炷香,俯身拜了拜。

    老人家许了个心愿,愿自家的儿媳妇能平平安安生下小孙子,可惜自己两耳失聪,听不见孙儿叫自己一声爷爷。

    老人家还在心中喟叹,耳朵里突得传来了声响,屋外马蹄的踏踏声,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声。

    老人家立马明白这是神回应了他的请愿,高兴地又上了三炷香,出门想与儿子分享喜悦,却被儿子压着,送到马车那边。

    马车被驱赶起来,擦身而过一人。这人背着个等人高的大木箱子,因为他身量极高,箱子就显得不是那么的巨大。他的肩膀宽阔,体型魁梧,行走间的步子却并不沉重,显然是走惯了山路,不怕跋涉。

    见眼前有了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这人拿下了遮阳的斗笠,现出了脸。蓬乱松散的头发下是晒成了金棕色的脸,眼窝深凹,略显疲惫却掩不住一双清凌凌的有神眼睛,鹰钩鼻,大阔口,颊边是虬曲的胡须,一直连延到脖子上,这是个风尘仆仆的粗犷汉子。

    汉子推开了虚掩着的门,见到地上躺了一个人。

    或许是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