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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

    他原以为师娘单纯就是病故的。

    然而听顾师叔所说的意思,师娘岂非是因为与师父合练这武功才死的……?

    令狐羽心下一阵愕然。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事如果让小师弟知道了,还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他下意识偷眼瞥了瞥身边的小师弟,见小师弟正痴痴盯着雪地上一片被众人玩闹时踩得乱七八糟泥泞不堪的脚印,不知在琢磨什么。

    他寻思是不是该索性把小师弟牵走,随便找个由头,总之先避开再说,偏偏一步也挪不开。

    师父的嗓音不疾不徐,十分的平静,但没有温度。

    “顾师妹你多虑了。你师姐她身上本就有旧伤,且她体质过于阴寒,与师父所传的功法并不能完全相合,她又心急冒进,才会出了差错。这功法我和你七师兄也都练过,我们不也至今安好。”

    令狐羽甚至不用看也能想见师父说这话时的模样。

    是那天师父命他在祖师牌位前跪下的模样。

    “岳师兄你是认真如此说的?”顾师叔的笑声里有太多毫不掩饰的嘲讽。

    令狐羽几乎怀疑这两个人下一刻就能打起来,把眼前一切纯白都撕得粉碎。

    他又听见师父用至极冷淡地语调说:

    “羽儿是我的长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为他过分忧虑。”

    这说辞竟让他骤然觉得恍惚,不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似乎他明明该为自己得到师父的倚信而开怀,却又完全开怀不起来。

    顾师叔的叹息已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令狐羽想,大约是因为他自己的气息已不能保持平稳,而不是顾师叔声有哽咽。

    他忍不住凝神屏息起来,侧耳细听:

    “你明知道羽儿敬你如父,无论你要他做什么,他都是心甘情愿,即便不愿,也会为了讨你欢心而勉强。可是岳师兄你当真能够安心吗?你每天这样看着他,听见他喊你师父,难道就真的不会感到愧悔无地自容吗?”

    顾师叔的声音是颤抖的。

    她倏地转目向这边看过来,字句间却似有刀剑争鸣。

    “你再看看鸣鹿。你当真以为鸣鹿年纪还小,就什么也不会察觉,即便察觉也什么都不懂么?他其实已经什么都懂了。你要如何自欺下去才能坦然面对他?又要他如何面对你、面对羽儿?何况有眼睛也全都看见了,岳师兄你分明也早看见了,鸣鹿他对羽儿——”

    那目光分明不是看向小师弟,而是看向他的。

    令狐羽不由自主浑身打了个哆嗦,紧紧抓着小师弟的那只手就无声地垂落下去。

    “大师兄?”小师弟愣了一瞬,从杂乱脚印间抽回视线,仰脸困惑地望着他。

    “你不要再说了。”

    师父的语声陡然紧绷起来。

    “鸣鹿还年幼,孩子心性而已,当不得真的。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忘了。”

    令狐羽觉得他狂跳不止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

    他终于不顾一切地迈开大步。

    “大师兄……!”小师弟在身后唤他,伸手试图再次抓住他。

    他却像嗅见腥风的野兽,再也不能停下。

    他几乎是狂扑到檐下,站在师父与顾师叔面前,张口欲呼,却又怔住了。

    他又能说什么好呢?

    他看见师父眼底转瞬即逝的震惊。

    原来师父是没有设想过他的内力可以精进到何种地步的。

    但那真的只是极短暂的一瞬波澜火花,熄灭了,便也就灭了。什么也不剩下。

    令狐羽呆磕磕地站着,感觉自己真像只才在雪地里滚了满身雪,唯恐要被主人家嫌弃,于是只能站在屋檐下忐忑的山中野狐,始终不敢越线一步。亦不能越线一步。

    然后顾师叔却伸手拽了他一把,将他从满天飘落的雪花中,一步,拽入淡香升腾的温暖之中。

    “岳师兄,要我怎样做你才会改变主意?”

    顾师叔侧身看着师父,半仰着素白的脸。

    她的手却是暖而有力的,到底带着身而为人的鲜活体温。

    她把令狐羽往自己身后推了一推,像是要用瘦削病弱的身躯去遮蔽这个单薄的少年人。

    她笑着说:

    “你武功远胜于我,就算当年我未受伤的时候,也从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要阻拦,我绝没有可能把羽儿带下山。而鸣鹿虽然是师姐的儿子,却也是你的儿子,我一个外人,更没有资格擅自带走他。这两个孩子,我一个也护不住。可我也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步了你我的后尘。我不想看见。”

    令狐羽想,无论过去多少年,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除夕夜,顾师叔曾经含笑对师父说过这样一段话,记得每一个字。

    哪怕那时他其实站在她的身后,呆呆傻傻地,根本没有能够看见她的脸。

    他不知道顾师叔要做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害怕,怕得手足冰冷,站立不稳。

    他看见顾师叔在他眼前倒下去了。

    于是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扶住她,却被她带着一起重重跌在地上。

    鲜血从顾师叔越过没有血色的唇涌出来,把苍白染作朱红,又落在师娘那件银色斗篷上,盛开成灿烂的花。

    这景象太诡异了。

    令狐羽觉得自己如被掐住了咽喉。

    “羽儿,你是个好孩子,你要记得,这世上一定会有人爱你、护你、真心待你好的……你一定要记得……”

    顾师叔沾染血痕的手轻抚过他冰冷的脸颊。

    那血是guntang的,烫得他险些嘶声痛哭。

    可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师父飞快地扑过来,连点了顾师叔身上几处xue道,封住她的气脉,又用力掐着她颌骨和咽喉,似想迫她把什么东西吐出来。

    小师弟呆愣愣地站在一步之遥的雪地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被这哭声引了过来,短暂混乱过后,各自慌乱。

    只有令狐羽一个人僵硬地跪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是与世隔绝的。

    一切人,一切事,都仿佛不能碰触到他了。

    他们在他身边,在他眼前来来往往,发出各种声响,或悲伤,或惊惶,尽数穿透了他。

    只有他一个,似被无形的气看不见的墙笼罩了。

    顾师叔被七手八脚地抬走了。

    而他却仿佛永远地被留在了那个除夕夜里。

    那一年的除夕,顾师叔走了,走时穿着师娘的那件旧斗篷,唇角含笑,面容沉静。

    师父说顾师叔是因为旧伤沉疴,终于熬不过了,才走的。但走时没有吃太多苦。走了也好,以后也不用再吃苦。

    师弟妹们都很伤心。虽然在大家的印象里,顾师叔鲜少下玉女峰,和大家其实少有往来。但顾师叔对大家都是极好的,还会温柔地笑着让小师弟给大家分水果吃。

    小师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天不吃不喝,又好几天直着眼睛发怔,整个人瞬间瘦了一圈。令狐羽拼命哄着他,想劝他用些水食,也没有什么效果。

    师父把顾师叔和师娘安葬在一起,说顾师叔与师娘在生时感情极好,胜过亲生姐妹,如今都不在了,合塚长眠,也能互相陪伴。小师弟每每思念母亲和顾师叔了,也能一同祭扫。很好。

    令狐羽帮着师父料理顾师叔的身后事,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余力细细体味悲伤。

    就好像有许多知觉都在那个除夕夜,在眼看着顾师叔在他面前倒下、死去的那一刻被封印了。

    可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顾师叔下葬的那天夜里,西峰上燃烧起盛大的火,把半个夜空都烧得透红了。

    他深怕是起了山火,连夜狂奔去查看,却在半路遇见孤身从西峰下来的师父。

    他当时就愣住了,站下来,看着师父。

    师父便也站下来,看着他。

    良久,师父对他说:“回去吧。”

    他便又转身浑浑噩噩跟着师父回去了,想要发问,却万万无法开口。

    那之后他与师父之间就古怪极了。

    师父再没有叫他去练功。

    师父也没有对他不好,没有半点亏待他,或无视他。

    师父只是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师父,教他,养他。

    有些事,师父绝口不提,他便也绝口不提,甚至不想,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如此风平浪静,岁月如初。

    可正是如此,才是实实在在的,古怪极了。

    他开始整宿整宿的无法入睡。

    生命里好像有什么极珍贵的东西突然就被割裂了,不见了。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刻这样孤单,这样渴望鲜活的体温,渴望一个拥抱,渴望肌肤厮磨的快慰,刹那释放后的空虚疲惫。

    哪怕只是水月镜花,是海市蜃楼,是抓不住的过眼云烟。

    都无所谓。

    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这一刻是快乐的,他是快乐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偷溜下山去。

    天下如此大,能够带给他快乐的人太多。

    那时他还不常跟着师父在江湖上露脸,太华派又不为江湖在意,认识他的人原本就少,会记住他的人更少。

    在流水般匆匆而过的各色人等眼中,他只是个初看并不特别俊美眉眼却生得很舒服的无害少年,嗜酒,贪玩,豪爽洒脱,从不拖泥带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麻烦。

    他还拥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像一汪月色朦胧的星夜,明亮,深邃,难以捉摸。

    他每次下山去,师父都是知道的。

    他当然也知道。

    但师父什么也不说。

    于是他便也什么都不说。只当默契。

    直到那一天,他其实已经忘记了那个被他从酒桌上拐到床帐里的人是何门何派什么身份又长成什么模样,他只记得他在这个人中衣的夹层里摸出来的那块奇形怪状的令牌,和师父当初扔出去予群狼争夺的那块“群雄令”长得一模一样。

    也许上面写的字不一样。

    但他又没细看过。

    无所谓。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这块令牌偷走了。

    反正他是从小就在街头巷尾偷东西的孩子,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的。

    他还故意在对方的中衣上划了个大口子,做成是对方不慎遗失了令牌的样子,自己躲在树上看那人焦头烂额满地翻找的痛苦模样,莫名有种报仇雪恨的快感。

    他把令牌带回太华山去交给师父。

    师父只震惊了一瞬,便平静问他:“哪儿来的?”

    他也只迟疑了一秒,便平静回答:“偷的。”

    他原本以为师父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必要狠狠责罚他一顿了。

    但师父没有。

    师父只是久违地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就像当年他还只是个七岁孩童时那样。

    那一瞬间,他觉得他全明白了。

    他该做什么呢?

    他的孤独,迷茫,是从何而来?

    他所经历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些缺失的,空洞的,无时无刻不在凝望着他的一团漆黑,究竟该如何填满?

    都不重要。

    他要为师父振兴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