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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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玉鸾仔细地洗手,甚至反覆地洗了好几遍,连指缝也擦得乾乾净净,洗得手背也有点红肿了。 婢女行礼之後便转身离开。她走到门边时,还在洗手的玉鸾突然抬头唤道:「对了,不要准备海鲜,这个对伤口也是不好的。」 待婢女离开後,玉鸾又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只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婢女可以把那盆热水端下去。 夕雾一边以黄金雕花碧玺滚轮替玉鸾按摩酸软的小腿,一边问道:「曲爷应该大约半个时辰之後才会过来,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玉鸾远远地在梳妆台上的青铜飞霜镜里看着自己,果然是脸容憔悴,双目下更是一片青黑,然而他却摇头道:「睡到一半,仪容不整地见曲爷可不成, 你给我画点妆,看起来会精神一点。」 昤曨未过翠槛红楼,凤凰帷低垂,疏枝寒梅彷若揉碎丹霞。 玉鸾挑了一件燕脂金彩刺绣水波绞振袖,让夕雾替自己画妆,之後他对着镜子再三端详,又叫夕雾给他添了点胭脂,这才觉得自己总算回复一些生气。 正当玉鸾准备穿过三面围镂空灯笼锦花罩离开内室时,他却突然想起那枚被自己遗忘已久的羊脂白玉镯,便回头向夕雾道:「把那枚玉镯拿来吧。」 虽然玉鸾没有直说是哪枚玉镯,夕雾却已经心领神会,她从铜镀金四方妆奁里拿出那枚羊脂白玉镯,仔细地戴到玉鸾的手腕上。 玉鸾的肤色极白,比这羊脂白玉镯的色泽还要白上几分,而且他平日吃得很少,手腕纤细得盈盈一握,寻常女性的手腕宽阔的玉镯戴在他的手上也显得太大了。 他抬起手,在阳光下深深地看着那枚羊脂白玉镯。 羊脂白玉色泽温润,却带着一点初雪似的流光,柔而不腻。 玉鸾唇角轻抿,看了一阵子才垂下手。 夕雾侍候玉鸾披上雪白的风裘後,玉鸾走出内室,安静地沿着碎石走道来到海霞院的垂花门前。 日正当午,云鲜日嫩,天空蓝得不像严冬,垂花门香阶下雪销尘扫,只留下几朵被昨夜风雪打落的残梅。 玉鸾凭栏而立,远远地眺望梅园,守候着曲雪珑的身影。他拉紧风裘,头也不回地向夕雾道:「刚才我见花园里的绿萼梅开花了,你待会给我备好花篮,我要采些梅花作胭脂。」 夕雾恭敬地道:「这些粗活交给奴婢去办就可以了。」 「绿萼梅得是半坼的才最适合作为胭脂,去年你采的梅花要不是太成熟,要不是就还是一朵花苞,还是我自己去吧??」玉鸾只说了一半便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曲雪珑正在红梅疏影里若隐若现。他立即理好风裘,优雅地迎上前,笑着盈盈福身道:「曲爷午安。」 曲雪珑已经换过一身深蓝底金丝绣喜鹊纹长袍,长发也以翡翠玉冠束起来,清丽容颜彷若月下聚雪,神情看起来跟平日没什麽分别,但玉鸾毕竟跟曲雪珑相床共枕好几年,还是看得出他的眉宇之间笼罩着一抹阴霾。 是因为楼月璃和曲清淮的事吗? 玉鸾藏在风裘里的手渐渐地握成拳头,妆容精致的脸庞上却依然笑意盈盈,还是那个独得曲爷娇宠的爱妾。 他柔顺地投入曲雪珑的怀抱中,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到曲雪珑的手臂。 曲雪珑抚摸着玉鸾的长发,问道:「伤口怎麽样?」 玉鸾仰头微笑道:「就是一点点皮外伤,没大碍的。」 曲雪珑转头向夕雾道:「有替鸾夫人找大夫吗?」 玉鸾拉了拉曲雪珑的衣袖,摇头道:「用些金创药就可以了。」 曲雪珑蹙眉道:「平日替你把平安脉的大夫也可以过来看看你的伤口,毕竟他跟你比较熟悉。」 玉鸾见四周还站着那麽多下人,心里愈发不安,只是不断地摇头,害怕地躲在曲雪珑的怀中。 曲雪珑安抚地拍了拍玉鸾的背,总算不再提起此事,只是牵着玉鸾的手往海霞院里走去。 刚刚穿过垂花门,曲雪珑又稍稍回头向夕雾道:「好好照看鸾夫人的伤口。若是有什麽不对劲,马上告诉我。」 玉鸾紧紧地靠着曲雪珑,脸色也逐渐回复正常。他关心地道:「我只是寻常擦伤而已,倒是您—回来之後看过大夫了吗?」 曲雪珑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摇头道:「大夫看过了,也已经换过药了,没什麽大碍,只是最近手臂使不了劲而已。」 午後的阳光明媚地洒满雕梁画栋,在青瓦白墙勾勒着蜿蜒曲折的阴影。金线小点金牡丹纹雀替上闪烁着金光,六角浮雕昙花纹山中柱的轮廓分明,投落在垂带栏杆下的笔直阴影上沾着宫粉梅的嫣红花瓣,台阶一侧的抱鼓石披着一朵朵晶莹雪花,在阳光下渐渐溶化。 镂空海水纹窗格映照着斑斓溢彩,波光粼粼地落在纤尘不染的圆桌上。二人如常地坐在暖阁窗下用膳,偶尔闲话家常,让时光缓慢地消逝,如掌中流水,如山间细沙。 他们用的也是清淡的菜,分别是冬笋煨豆腐丶牛乳煨鸡丶冠油烧鸽丶香芃饺和清汤燕窝。曲雪珑受伤的左臂垂在身侧,只以右手握着玉筷用膳。玉鸾的掌心包扎得严实,但幸好勉强可以握着筷子。 玉鸾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曲雪珑的手臂,忍不住笑道:「现在我们俩也成伤员了。」 曲雪珑浅浅一笑,玉鸾见曲雪珑用膳不方便,便主动夹了块煨鸡到他的翡翠玉碗里,不厌其烦地叮咛道:「您不许硬撑着,若是左臂不方便,尽量找些人代替您平日的工作,而且千万不能误了换药的时辰,我会天天提醒橘如督促您换药的。」 「你也是,可不能讳疾忌医。」曲雪珑颇有深意地看了玉鸾一眼。 玉鸾低头吃了半颗香芃饺,罕有地没有回应曲雪珑的话。 曲雪珑也没有继续这话题,转而说道:「我已经跟总管说了,这些日子你的手掌不方便,先不出去斫琴了。」 「没关系,反正最近琴坊里也没什麽生意。」玉鸾以玉筷夹起豆腐,明明豆腐不算煮得很软,但他的手指使不上劲,总是夹不起那块豆腐。他抿了抿唇角,决定放弃那块被夹得不复原貌的豆腐。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曲雪珑偏偏不提起曲清淮的事。 曲雪珑还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倒是玉鸾先憋不着了。他握紧玉筷,呼吸一瞬间地缓慢,只抬头匆匆地看了曲雪珑一眼,又垂下头来,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什麽事?您怎麽会受伤了?」 「本来我只打算悄悄地带走清淮,回来再找官兵前往灭匪,但楼兄却坚持要先毁掉半个山洞的五石散才离开,所以让那些匪人发现我们的踪迹,继而打起来。」 玉鸾想起曲雪珑还没有跟自己提起五石散的事,便故作惊讶地道:「五石散怎麽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他们应该是服食五石散成瘾,所以绑架清淮来换取买五石散的钱。」曲雪珑摇头道:「到了最後,楼兄是真的杀红了眼,大半的匪人也直接被他拦刀砍成两截了,看来他的确很讨厌五石散。」 玉鸾握着筷子的动作一顿。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人间地狱,但光是听到曲雪珑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已经足以使玉鸾毛骨悚然。 昨夜楼月璃杀了那麽多人之後,竟然还可以在马车里谈笑自若,甚至百般挑/逗自己。 当时自己依恋紧靠的温柔臂弯,片刻之前却拿着修罗之刃肆意屠杀。 这个楼月璃,真的是小时候跟自己一同照顾小灰兔,亲手给它筑窝的小黑炭吗? 玉鸾的指腹抚摸着玉筷,轻声道:「楼爷??平日也是那麽狠辣吗?」 「不至於十恶不赦,但也是满手鲜血。」曲雪珑淡淡地道:「行走江湖,难免较常人暴戾。」 玉鸾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也知道楼月璃看似大大咧咧,其实记仇得很,只是没想到楼月璃对童年 的事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想到他竟然变得那麽残暴。玉鸾叹了口气,问道:「您见过二小姐了吗?」 「我找你之前跟清淮聊了几句。」 玉鸾打起精神笑道:「果然是会武功的,只休息一阵子才回复力气了。」 曲雪珑却黛眉轻蹙地道:「清淮在信上提过,她这次回来是打算订下终身大事。」 玉鸾的心里顿时一片冰凉,双手一抖,玉筷脱手掉到地板上。 曲雪珑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玉鸾的手。玉鸾还没有反应过来,夕雾已经弯身捡起玉筷,从一旁的下人捧着的锦盒里取出另一双玉筷,放到玉鸾的身边。 玉鸾丝毫没有留意身边发生什麽事。他脸色惨白,定定地看着曲雪珑道:「二小姐??想跟楼爷成亲?」 他的确知道曲清淮对楼月璃有意,但实在没想到曲清淮已经想到婚嫁之事。 曲雪珑点头道:「清淮没有明说,可是她应该有这想法。」 长兄如父,现在曲家兄妹相依为命,曲清淮的婚姻大事自是由曲雪珑决定,可是曲雪珑的性格淡漠,平日对曲清淮也颇有威严,怪不得虽然明眼人也看得出楼月璃和曲清淮有点不妥,但曲清淮还是 不愿意当着曲雪珑的面前承认此事。 玉鸾的呼吸愈来愈急促,胸口的起伏很快。他偏头看着一侧的绯红臈缬屏风,碧粚背上的色泽鲜明,几乎刺痛他的眼睛,他只低声问道:「曲爷意下如何?」 下人把燕窝端到曲雪珑和玉鸾面前,曲雪珑以玉匙搅拌着黏稠的雪白燕窝,摇头道:「楼兄非清淮良配。」 玉鸾暗暗地松了口气,他故作镇定地拿起玉匙,舀起一点燕窝送到嘴里,却是味同嚼蜡。他又装模作样地摇头道:「但二小姐不像会轻易改变心意。」 曲雪珑凝视着玉鸾,灰眸如晴晕氲氤,看不清眼底的真正情感。他道: 「玉鸾,你可以替我探探清淮的口风吗?」 玉鸾一下子几乎被那口燕窝呛住了。他以长袖掩唇,轻咳几声,诧异地问道:「曲爷??是希望我劝告二小姐放弃楼爷?」 曲雪珑摇头道:「清淮不敢对我说实话。她性情倔强,光是劝告她只会适得其反,你先听听她有什麽想法吧。」 玉鸾眯起眼睛,以丝帕擦拭唇角,掩饰那微微下撇的弧度—他倒是宁愿曲雪珑狠下心肠棒打鸳鸯,不让曲清淮和楼月璃来往,但这也不像曲雪珑的作风。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