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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七十九

    晏怜绪愕住了,全身上下的力气在一瞬间被彻底抽乾,不禁软软地跌跪在铺地上。

    他呆滞地看着精致的万字纹铺地,忽明忽灭的阴影任意洒落在他侚偻的背上,如同无数条粗壮的铁链捆绑着他的身体。

    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没有找到春宫图,如果自己没有缠着小黑炭自渎,如果自己没有强行拉着小黑炭到醉梦院……

    太迟了,早已经太迟了。

    小黑炭长得那麽漂亮,性格那麽温柔勤奋,那麽多女孩子喜欢他,他值得过着最好的生活。

    是自己毁了他。

    自己不但没有拯救小黑炭,甚至亲手把他推到地狱。

    小黑炭还在外面凄惨地叫喊着,但他的声音己经渐渐沙哑,最後甚至被风声盖过了,可是他的叫声却愈来愈响亮地在晏怜绪的脑海里盘旋不休。

    晏怜绪紧握拳头,他能够为小黑炭做些什麽吗?他根本什麽也做不到!

    他没有自己的积蓄,在外面又没有什麽朋友,根本无法接济小黑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黑炭饿死街头。

    自己看似拥有一切,但这一切也是他人给予的,所以随时可以收回来。

    没有晏家,晏怜绪就是一只蝼蚁,一文不值的蝼蚁。

    「把他赶走吧。」

    晏怜绪双手掩着脸庞,良久良久,才从指缝之间漏出这句话。

    热泪从脸颊上滚落,一滴滴在铺地摔成碎片,再也无法弥补缝合。?

    短短一段距离,却成了沧海桑田。

    晏怜绪始终没有勇气走到小黑炭的身边。

    小厮扶着晏怜绪回到床上,晏怜绪瘫软在薰得温暖芳香的锦衾里,最後还是颤抖地撩起素色古香缎床帐,看着小厮拨开锦帘,穿过栏杆罩,打开房门。

    一丝寒气从门缝里穿进来,晏怜绪隐约听到小厮对小黑炭说了几句话,然後小厮合起房门,小黑炭没有再次发出声音,应该是离开了。

    那一夜的风雪铺天盖地涌来,一下下用尽全力地拍打门扉,似乎在愤怒地控诉着什麽,连固若金汤的内室也沦为狂雪暴浪里的一叶孤舟,摇摇晃晃的,彷佛下一刻就会土崩瓦解。

    晏怜绪睁大眼睛看着床顶的满地绣梅竹鹦鹉,一夜无眠。

    又下雪了。

    阴霾笼罩,积雪堆云,苍茫不见梅意嫣然,不闻远处的锦筵红烛,罗衣金泥,只依稀听见枯枝被雪花折断的单调声音。

    玉鸾先回到大厅里,他不住以指腹擦拭被楼月璃吻得红肿的唇角,担心曲雪珑看出不妥。?

    曲家兄妹正站在雕花五架梁下说话,曲清淮的神态早已经回复正常,嘴里又在唠唠叨叨,曲雪珑则如常地安静聆听。

    玉鸾远远地看着曲清淮,他实在无法从这个看起来无比幸福的妻子身上看出一点点刚才的绝望。

    他想,曲清淮比自已的想像中更擅於藏起真正的情感。

    玉鸾把想法放到心底,轻快地走到曲雪珑身边,向曲清淮笑吟吟道:「你们在聊什麽?」

    「在聊我们的小时候,有一次哥哥工作至通宵达旦,早上他回到内室休息时,不知怎地当时夕雾没有侍候在他的身边,他实在太累了,竟然一不小心栽到花园的湖里。那时候哥哥还没有现在的我高呢,要不是我刚好来雏凤轩找他,发现他溺水了,恐怕嫂嫂也没有机会遇到哥哥了。」曲清淮叹息着。

    玉鸾刚刚想要回应,大厅门口却传来一阵sao动。

    三人同时往大厅门口看去,只见一行人正从门口走进来,其中一人赫然是醉梦院的老鸨。虽然他们的衣着不算褴褛,也不是被人押着进来,但他们全是脸如死灰,垂头丧气,神态比流放的囚犯更为狼狈,一副随时将会大难临头的可怜相。

    喜气洋洋的宾客不约而同地退开一条路,让他们趑趄前进,彷佛生怕沾上他们的晦气。

    曲雪珑的眼神一沉,玉鸾的脸上更是彻底变色了—就算这几个人化成灰了,玉鸾也可以认出他们。

    他们怎麽会出现在这宴会里?

    玉鸾抓紧曲雪珑的手臂,颤声道:「曲爷……曲爷……是他们……」

    说着,玉鸾不经意地转头看着曲雪珑,才发现曲雪珑的脸色也不算好看,自己的话到了唇边也说不下去了。?

    除了醉梦院的老鸨外,曲雪珑应该没有见过另外几人—就算见过他们,曲雪珑也不必忌惮他们。

    曲雪珑还在定定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玉鸾不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赫然看见楼月璃正跟在那行人身後。

    楼月璃自是不像那群人那般沮丧,他背负双手,步履轻快悠闲,甚至还回过头来,春葱玉指轻点绛唇,娇滴滴地向曲雪珑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曲雪珑的神态已经回复冷静,只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曲爷,我们回家吧……」玉鸾的心里极为不安,他刚刚拉着曲雪珑的手,楼月璃却扬声道:「难得  今天凤临城的乡亲父老也聚集此处,楼某有一事想请大家作个见证。」

    楼月璃和玉鸾的声音正好重叠在一起,一众宾客顿时面面相觑,连曲清淮也是一脸迷惑,不知道楼月璃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玉鸾回头看着楼月璃,只见楼月璃一拂振袖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双臂搁在两边扶手上,一手支颐,优雅地翘起修长的双腿,那娇颜若红莲初绽,额头饱满,美目盼兮,琼鼻高挺,下颔骨如下弦月般线条优美,美得残酷冷峻,极尽浮靡的衣着愈发显得他神态雍容华贵,宛如九天下凡的青帝花神。

    楼月璃的长相的确极为姣丽,偏偏墨绿眼眸却是冬日湖底腐烂的水藻色泽,那种水藻遍布湖底,吸乾了鱼虾的养分,生生地逼死这些无辜的生灵,之後水藻就会一直疯狂地繁殖,直至覆盖整片湖面,让湖面全被染上那不祥的墨绿。

    似乎感受到玉鸾的视线,楼月璃弯起眼角向玉鸾笑着,笑得格外娇艳。

    他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总是一无所惧地直视对方。

    但玉鸾却打从心底发冷,冷得用力抓紧曲雪珑的手臂,那是他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依靠的温暖。?

    「鸾夫人—或者我应该把你称作晏少爷—劳烦晏少爷仔细看看,我带来的这些人之中,其中那几人是当年在文字狱一案负责审判晏家的官员吗?」楼月璃的每个字铿锵有力,足以让在场的数百个宾客也听得一清二楚。

    玉鸾脸上血色尽褪,全身由发丝至脚趾寸寸冻结成冰。他杏眼圆睁,牙关发抖,不自觉地踉跄退後几步。

    多年以来,玉鸾一直隐姓埋名,曲府里除了曲雪珑之外,没有一人知道玉鸾曾经是一门三状元的晏家少爷。

    而现在楼月璃却当面揭穿一切,强行撕裂玉鸾的伤口,任由玉鸾如同被剥去鱼鳞的鱼儿般在烈日暴晒的沙漠上自生自灭。

    数百双眼睛同时牢牢地盯着玉鸾,不怀好意的视线彷若黏稠淬毒的蛛丝般一圈圈地裹紧玉鸾,他早已失足成为蛛网里的猎物,无法负嵎顽抗,只能束手待毙。

    玉鸾忽然想起当年在定屏城官府里的审判—同样冷酷陌生的眼神,同样的千夫所指,同样的指指点点。 ?

    只要自己一倒下来,这群野兽就会扑上来,把自己敲骨吸髓,吞食得一乾二净。

    此时,曲雪珑却温柔地扶着玉鸾的肩膀,玉鸾回头看着他,飘荡不定的心总算找到一处船锚,玉鸾甚至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不用再害怕了,因为玉鸾知道曲雪珑会陪伴自己面对这一切的。

    「是的。」玉鸾转头看着楼月璃,总算鼓起勇气回答。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便提高声调道:  「楼爷,您为什麽提起这件旧事?」

    楼月璃站起来,穿过人群,人群恭恭敬敬地让开一条路,让他来到玉鸾和曲雪珑面前。

    只见楼月璃衣袂飘扬,彷若脚踏百花盛放,春风拂槛,姿态翩翩若仙。

    一双双红烛还在恣意燃烧成灰,明明大厅里还密密麻麻地站满宾客,却安静得鸦雀无声,只隐约听到外面嘶吼的风声。

    楼月璃横视四周,秀眉一扬,大义凛然地道:「我跟鸾夫人是同乡,对晏家的不幸也感到极为悲痛。我小时候已经听说晏老爷的大名,他是一个德高望重,忠君爱国的臣子,我不相信他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所以我私下调查了这宗案件。」

    玉鸾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楼月璃,自己面前的楼月璃是如此陌生,他依然绝色无双,嘴里侃侃而谈,说的也是玉鸾听得懂的词语,但他却完全不明白实际的意思。

    曲雪珑突然挡在玉鸾身前,冷冷地看着楼月璃。

    「曲兄,我在跟鸾夫人说话。」楼月璃向曲雪珑嫣然微笑,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人,但你也别着急,之後总有机会让你跟鸾夫人好好解释的。」

    说到「好好解释」时,楼月璃的笑容更是甜蜜,他耸耸肩膀道:「当然,鸾夫人愿不愿意听,那就不是楼某能够干涉的事了。」

    玉鸾不知道楼月璃准备如何对付曲雪珑,他马上一个闪身挡在曲雪珑面前,握着曲雪珑的手,把对方妥妥地护在身後,说道:「楼爷,请您继续说。」

    楼月璃饶有趣味地打量了玉鸾保护曲雪珑的姿态几眼,这才回头向着人群道:「在文字狱一案中,先帝允许匿名举报。先帝英明,免得正直之士碍於自己的安危而不敢仗义执言,没想到却成为某些人 发泄私欲,公报私仇的温床。」

    他向曲雪珑回眸一笑道:「曲兄同意吗?」

    曲雪珑依然保持沉默,那出水芙蓉的清雅容颜却渐渐苍白。

    楼月璃也不强求曲雪珑的答案,只是扬起纤长漂亮的手指,一一指着那几个人,淡淡地道:「这几个人就是当年负责审判晏家的官员。苍天有眼,他们在这几年间陆续因为贪污弄权而乌纱不保,我才有机会找他们问个清楚。」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玉鸾不难想像他处心积虑地计划了多久,用上了多少心机手段才可以把这几个本该官运亨通的人拉下马。

    明明楼月璃此刻在为晏家翻案,玉鸾却愈来愈毛骨悚然,或许是因为楼月璃的气焰过於嚣张,或许是因为他的眼底里闪烁的不是对於晏家遭遇的真诚关心,只是对於胜利的狂热愉悦。

    楼月璃从怀中掏出一本深蓝线装书册,他高举书册,甚至还炫耀地转了一圈,让在场众人也看清楚书册的封面。他轻快地弹了弹书册的封面,胜券在握地笑道:「这是其中一本记载了定屏城被匿名告发的人的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