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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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厨子又道:「不久之前总管说楼爷的爱妾将会来到定屏城里,那爱妾的名字竟是……」 说到这里,厨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偷眼看着晏怜绪,不敢说下去。 刚才晏怜绪还沉浸於重回旧居的喜悦,全然忘了自己一路以来的担忧—这里是他的故居,人尽皆知他乃是一门三状元的晏家少爷,如今落得身体残废,沦为旧时侍从的脔宠的下场,他要如何面对照顾自己长大的婢仆? 心念及此,晏怜绪不禁喉头发酸,索性替厨子把他不敢说的话全也说出来,自虐似地道:「那爱妾的名字竟是晏怜绪,对吧?」 同一个地方,同一个院子,被撵出晏府的下人摇身一变,成为富可敌国的楼爷,深受书香薰陶,养尊处优的晏少爷却委身为妾。 命运何等奇妙,何等讽剌。 厨子忙不迭地道:「都是那些人胡说八道!」 晏怜绪开口打断厨子,痛快地承认道: 「是我。」 话一出口,内心反而有种无法言喻的放松,晏怜绪直视着厨子,心跳很急促,眼神却异常冷静,他一字字地道:「我的确已经成为楼月璃的姬妾。」 午後,晏怜绪百无聊赖地斜倚楠木槛窗畔的花梨木软榻,静静看着惠风和畅,浓荫蔽日,不远处隐约传来下人打扫的沙沙声。 晏怜绪曾经无数次躺在这张软榻上午睡,如今虽然景色依旧,但他实在没这闲情逸致怀缅过去。? 夕雾挑起竹帘,给晏怜绪添了一幅卷草莲花薄被,叹道:「现在整个楼府也知道了。」 晏怜绪抚挲着手中的白玉菊瓣纹双耳杯,任凭杯里的碧螺春绿波荡漾。他没有看夕雾一眼,只是漫不在乎地道:「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话虽如此,晏怜绪心里却不住猜测楼月璃的用意,说服自己相信楼月璃的安排也是出於体贴,而不是为了告诉自己,自己现在不过是仰人鼻息的脔宠而已。 那种念头光是掠过脑海已经使晏怜绪坐不稳了。 夕雾跪坐在晏怜绪软榻旁边的竹席上,垂眉敛目,小心翼翼地为晏怜绪捶腿。 晏怜绪看着杯中清茶映照窗外碧桃,彷若锦绣百里,无穷无尽,他的神色却是如此疲累。 那些堆积在心头的烦恼偏偏是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 最後,晏怜绪还是坐起来,他放下茶杯,向夕雾道:「来,我带你到处逛逛吧。」 定屏城里自有不少改变,但横街窄巷的格局还是大同小异。 莺歌燕舞,桃花满城,晏怜绪带着夕雾在青石板大街上漫步,现在没有刀疤老四在侧,所以晏怜绪也没有戴上帷帽。 来来往往尽是花扑鞭梢,绣鞍青骢,晏怜绪偶尔跟夕雾说起自己旧时喜欢到什麽地方游玩,偶尔则安静地感受故地重游的酸涩滋味。? 定屏城位处江南,春临大地的时节最是多雨。小贩忙着张罗卖伞,一柄柄展开的油纸伞如同从青石板上绽放的繁杏夭桃,画着海棠铺绣,画着竹叶成群,画着湖光山色,彷佛大千世界也被藏在这一朵朵伞花里。 穿过九曲回肠的羊肠小巷,午後的春风拂来清凉湿气,小巷尽头豁然开朗,正是定屏城名景断桥残雪。 花气酽如酒,锦里繁华,篙水涨漪,凤凰亭一如既往地伫立在断桥中央,银砖玉甃,楼平叠巘,镂空葵花寻杖栏杆下的残雪宛若野棠梨雨乱坠。 定屏城镜湖乃是活水,冬天也不会结冰。镜湖映着四周的烟柳画桥,凤楼绮陌。画舫四流,潇洒地在碧波万顷上飘荡。紫缆兰桡轻摆,一圈圈波纹如少女的裙摆般划过湖水,美不胜收。? 「你来过断桥残雪,也可以算是不枉此行了。」晏怜绪向夕雾浅浅一笑。 虽然主仆俩在前往定屏城的路上朝夕相对,但晏怜绪一直愁肠百结,根本无心闲聊,而且夕雾曾经 是曲雪珑的贴身婢女,晏怜绪对於在夕雾面前提及自己的少年往事还是有点顾忌,所以二人甚少聊起定屏城。 夕雾对眼前的美景看得目不转睛,却也抽空回头向晏怜绪道:「以前奴婢曾经来过定屏城一遍。」? 闻言,晏怜绪不禁握紧碧锦腰带垂落的芍药玉佩—夕雾自幼侍候在曲雪珑身边,她想必是跟随曲雪珑来到这里。 但从前自己跟曲雪珑凤枕香浓时,曲雪珑不曾提起他来过定屏城。 罢了,他欺瞒自己的何止这件事呢? 晏怜绪不欲想起曲雪珑,却还是不争气地想起他们和楼月璃一同用膳时提到的断桥传说。 向来情深,奈何造化弄人,注定错过—这是曲雪珑对断桥传说的想法。 不能再想下去了。 晏怜绪反来覆去地告诉自己,他不能疯了似地寻找过往的蛛丝马迹,以此证明曲雪珑的真正想法— 曲雪珑想什麽也好,他的动机也好,这些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做了那些事情。? 任何理由也不能让晏怜绪原谅曲雪珑。 可是,晏怜绪还是想着曲雪珑。 晏怜绪仰望碧天浮云,白鹭悠然翱翔天际。 会结束的,终有一天,自己会忘记那个人的。 主仆俩在飞绵柳岸站了一阵子,晏怜绪正想到一旁的茶寮休息,身後邃然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颤抖地唤道:「晏少爷?」 晏怜绪浑身一震,表面上还是平日的淡漠娇矜,一滴冷汗却悄然从额头上滑落。他作好准备才回过头来,果然看见昔年的夫子正支着拐杖,眼睛瞪得跟铜铃似地看着自己。 略一定神,晏怜绪向夫子盈盈福身行礼,行礼之後才猛然想起自己行的是女子的福身礼—他怎麽可以在往日的夫子面前行福身礼。 夫子果然极为震惊,他深恶痛绝地打量着晏怜绪,如同看着一团脏臭的垃圾。 晏怜绪的外貌与往日已是天壤之别,他仔细地描眉画眼,以金螭衔御仙花簪挽起云髻,穿着俗艳的挖花缎薄红木槿花暗纹交领曲裾长袍,全身上下散发着香粉气味,一举一动也摆脱不了风尘气息。 夫子没有寒暄,只是冷然质问道:「晏少爷,老朽听说晏府已经被以前侍候你的下人买下,你也成 为了那个下人的姬妾,是吧?」 晏怜绪知道这一天终究是会来临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麽快,而且是在如此人来人往的地方发生。 他刚刚点头,夫子突然重重地掴了他一巴掌—刚好是之前曲清淮掌掴他的位置。 晏怜绪整个人歪到一旁,几乎踉跄倒在地上,痊愈不久的脸颊又红肿起来。 他的牙关微微发抖。 夕雾立即扶着摇摇欲坠的晏怜绪,向夫子怒斥道:「哪里来的老酸儒!当心我去报官!」 「小丫头你尽管去报官!老朽跟晏家相交多年,当年这位晏少爷和他的父亲还是老朽的学生,他的父亲见了我还得叫一声老师!」夫子不屑地啐了一声道:「家门不幸!当真是家门不幸!一个身家清白的男子,不正正经经地靠着双手劳动谋生,竟然成了个象姑,甘愿充当娼妓侍候男人!」 晏怜绪全身发冷,脸上却火辣辣地作痛。 「老朽为当年曾经当过你的老师而感到羞耻!晏怜绪,你死後有何颜面面对你的列祖列宗!」夫子怒而以拐杖敲击地面,引来不少路人指指点点。 夕雾把晏怜绪护在身後,扬声道:「国有国法,由不得你当街撒野。」 「老朽这是替天行道,男子汉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纵然家破人亡,也该当为重振家声而发奋图强,百折不挠,而不是沦落为富人玩物!」虽然夫子垂垂老矣,身上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但每个字也说得正气凛然,足以使晏怜绪脸红耳赤。 从前曲雪珑把晏怜绪安置在精雕细琢的金丝雀笼里,哪里容得他人如此侮辱晏怜绪,而现在晏怜绪 却被暴露在荒凉的大地上任人奚落。 偏生他着恼不得。 因为夫子说的全是真话。 那些全是长久以来缠绕在晏怜绪心中,他根本不敢宣诸於口的梦魇。 聚集四周的路人对晏怜绪评头论足,当中不少人也认得这美貌脔宠是当年高高在上的晏家少爷,冷嘲热讽的眼神如同万箭穿心,比起在楼府的那一夜还要辛辣百倍。 因为这群人认识以前的晏怜绪。 他们见过当年在断桥残雪以一曲惊艳天下的晏少爷,也见到今日沦为男妓的怜夫人。 为什麽无论在什麽地方,自己也是不受欢迎的人? 晏怜绪缓缓地抬起头来,大方地露出那张烙着掌印的脸庞。他一手卖弄风情地抚摸金钗,媚笑道: 「所谓男子汉大丈夫,还不是像你这般仕途失意,一生庸碌—文人风骨又值多少钱呢?」 夫子被晏怜绪数落得愣住了,晏怜绪高傲一笑,娉娉婷婷地往人群外走去,然而一些好事之徒却刻意拦在晏怜绪面前,yin猥的眼神如同油腻的舌头般百般玩弄他的肌肤。 没有楼月璃或曲雪珑相伴在侧,晏怜绪也不再装可怜,他挑眉轻笑道:「要是想碰我,还得先问过楼爷的弯刀。不知道是你们的脖子硬,还是楼爷的弯刀快呢?」 楼月璃的心狠手辣早已名满江湖,那些流氓再是胆大也不敢真的对晏怜绪动手,只好敢怒不敢言地退到一旁。 晏怜绪冷哼一声,正要带着夕雾扬长而去时,却听到身後传来吐血声,紧接着又传来一人轰然倒地的 声音。 围观人群顾不得晏怜绪,连忙聚到那个昏迷的人身边,七嘴八舌地唤道:「夫子!夫子!您怎麽了?」 晏怜绪的脚步一顿,握紧拳头,夕雾担忧地看着他,然而晏怜绪马上继续举步前行,一次也没有回头。 二人匆匆地穿过小巷,回到大街上,夕雾才道:「怜夫人,奴婢先给您叫一辆马车吧。」 「你呢?」晏怜绪转头向夕雾问道。 夕雾叹道:「奴婢得去找大夫过来医治那老家伙—要是那老家伙出了什麽事,您一定会很难过的。」 晏怜绪神色稍霁,他看着夕雾半晌,终究还是真诚地道:「谢谢你。」 春分当天,醉梦院设宴款客,玳筵高展,银鸭香浮,卷帘下正是花簇锦春。 每年的春分宴也是醉梦院的盛事,因为那是让即将挂牌子的雏妓首次粉墨登场的日子,她们在当天会打扮得花招枝展地结伴同行。若是客人看上了哪个雏妓,他可以在雏妓的发髻上插上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