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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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床头是个戴眼镜的男人。 他说:“容历,记得我是谁吗?” 我摇头。 “那知道容迟是谁吗?” 容迟,好熟悉的名字。 我又摇头。 他叹了口气,指向身旁的男人说:“那他呢?” 我看向他,棱角锋利,眼神深不见底,冷冷的。我摇头,问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男人愣住了,随及只是漫不经心笑了笑:“没有。” 我在医院住了有大半年。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有时候头疼,疼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个自称容迟的男人每天都来,有时候陪我散步,有时候陪我吃饭,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跟我待一会。 有一天他送了我一串手链,红色的绳子,上面吊着个小木球,他说,这是他从庙里请来的,让我随身带着。 等到我头疼好了些,他把我带回了家。 是一个郊外的公寓,房间里暖洋洋的,采光极好,照得满堂通亮。 他说:“以后住这里,好不好?” 我点头。 医生说他是我的家人,那我自然听他的安排。 听他们说,我从小被父亲虐待,关在地下室里,是容迟救我出来的,救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不过因为受了刺激,脑袋不太好。 要不是容迟,我早就死了。 因此容迟不止是我的家人,还是我的恩人。 所以我对他要格外的好。 容迟很忙,有时候很晚才会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抱着我睡觉,他说,从前有个小男孩,晚上总爱做噩梦,要抱着才没睡着。 我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我总是做噩梦,也不明白他说的小男孩是谁,但是我没有深究,因为他说起这些来,总是会有些低落。 容迟喜欢吃我做的饭,虽然我做的不好吃。 他总是喜欢捧起碗,怔怔地看很久,看得我怀疑他要哭了,他才会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 他说:“历历做的饭,还是以前的味道。” 以前是什么时候? 我身边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容迟,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所以就任由他去,懒得问。 我一年里,算下来三分之一的时候都在医院,虽说是出了院,但似乎那个病总是不见好。我想一定花了容迟不少的钱,我把这些钱都记下来,以后等我赚了钱,我要给容迟双倍。 算了,以后我养他就好了。 最近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到我被铁链子禁锢在床头,然后发狂似得挣脱,弄地一手的血,有人从身后抱紧我,一声声喊:“容历,容历。” 我惊醒,容迟还没有回来,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不知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看着床头,全部都是新的,什么痕迹都没有,连可以挂链子的铁杆都没有,倒是我的手腕确实有些伤痕,不过,我全身都是伤痕,鞭子抽的,棍子打的,数都数不过来,他们说这些都是我那个爸打出来的。 看来,这个梦是我又在胡思乱想。 容迟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他抱着我问:“怎么还不睡?” 我说:“我梦到我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还用铁链拴着,你说奇不奇怪?” 容迟顿住了。 “容迟?你怎么了?” 容迟笑了笑,还是漫不经心的,随口说:“这是做噩梦了。” 之后容迟带我去了一趟研究所,似乎是对我的病有了新进展。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照例给容迟做了饭,我问他:“容迟,你结婚了吗?” 容迟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总觉得你这么优秀,一定有很多人喜欢。” 容迟笑了:“以前我答应过一个人,这辈子不结婚的。” 当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到容迟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容历,我不会结婚的,不会的,你醒来好吗?醒一醒。” 可是梦里的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很可怕,他坏笑着问:“那,你会不要我吗?” 容迟说:“不会。我只有你,容历。” 可能是最近试了些新药,我的头痛好了些,这周末要做一个开颅手术,好像是我脑袋里长了个东西,如果切了,也许会对我的病情有很大帮助。 容迟问我怕不怕。 我没什么感觉,就说:“怕是什么?” 容迟说:“就是可能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我想了想,说:“我记不起来以前的事,连重要的东西都忘了,应该不会怕吧,不过容迟,我不想失去你。” 容迟笑了笑:“我不会走,放心。" 2020年12月20日,一小时之后我就要进手术室了,这个日记本是容迟给我的,他说,这是我以前写的日记,厚厚的一本,虽然我看不懂前面写了什么,但是我依旧把发生的事写了上去。 在日记本的前几页,跟我一样的字迹写着:容迟是我的,谁都别想抢走。 我用笔在纸上郑重写下六个字:不要伤害容迟。 希望做了手术之后我还能记得容迟,就算不记得,看到这一句话,也请把容迟当成最重要的人。 容迟送我的那串手链,我夹在了日记本里,嘱托他术后再送给我。 ——————————————————————————— 我是容迟。 容历在手术室,他的日记暂时给你们看完了。 我现在在手术室外,等他出来。 我记得容历刚被我带回来的时候,像是没有开智的原始人,瘦得皮包骨头,吃饭用手,睡觉不上床,看到生人就吓得直哆嗦。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没有半点光彩,死气沉沉的,只有看到食物会动一动。 有一次晚上他做了噩梦,打不开我的门,在我门口蜷缩了一个晚上,等早上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晕了过去。 之后我的房间再也不敢上锁。 我开始教他认字,教他生活常识,他学东西很快,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学会了撒娇,总是赖在我怀里不走,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我只能拼命对他好。 我16岁那年,容哲茂死了,听说是仇家寻仇。 我作为他的继承人,回容家办理遗产事宜。 我是在地下室看到了当年的容历。 他锁在角落里,不知道几天没有吃饭,全身都是血,鲜红色的,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魔鬼。 他意识不清,就算小腿都畸形了,也不喊疼,不说话,皱紧眉头,就这么忍着。 虎毒不食子,容哲茂这个疯子,把他所有的暴戾都给了容历,还在人前装出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 听容家的老佣人说,容历自小就是在地下室长大的,这孩子不会说话,没见过外人,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只知道饿了喊出来会没有东西吃,疼了喊出来会更疼。 他是凭借着动物的本能活了下来。 就是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容历,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叫我“哥哥"。 他不识冷暖,不知苦乐。 在他12岁那年我出了趟远门,一个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容历就缩在门口,冬天他只穿了件薄薄的背心,全身生冻疮,差点就冻死了。我问家里人为什么由着他这样,我妈说这孩子哪里认别人,除了我这个哥哥,剩下全是他的仇人,逼急了眼神都是杀人的样子。 全家人都说这孩子太邪了,养不活,我不信,那孩子看我的眼神,是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人。 容历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正好在家,他嘴里一边骂容哲茂,一边就朝我踢过来,我躲闪不及,直接被踢进到了医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的精神有问题。 他不仅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自残行为,还有臆想症。 那之后,家里再没有出现一件尖锐的东西。 这些年来,我辗转各地多方打听,请过很多专家,最后也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我去了趟寺庙,帮他求了个护身的手链,其实以前我不信这些,但是遇上容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冥冥中便有定数。我不奢求他一生富贵荣华,只想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已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一口饭吃,总不会饿着他。 直到他17岁的时候,闯进我的房间,脱光衣服爬上我的床,跟我说:“别结婚,那些女人能做的,我也可以。” 我震惊地看着他,吓出一身冷汗,抬脚就把他踹下床。 近些年来,他长得越来越美,对,是美,可能是因为他的病,总让他看起来过分妖异。他瓷白的身体有无数的疤痕,却像是罂粟一样引得我不忍离开。 我对他有了反应。 这个事实让我直接疯掉。 那之后我对他不再有那么多耐心,不知道是惩罚他还是惩罚我。 容历也开始疯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会不会都疯了,像是在角逐一样,比谁更疯。 之后我常发现容历不吃药,开始失神说胡话,眼神也变得空洞,整个人会突然呆滞。 但是我舍不得让他离开我身边,像心头血,挖不得。现在想起来,因为我的私心没有送他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才导致后面一切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那天他摔了花瓶,然后躺在碎片上,全身都是血,就像十年前我在地下室里见到的那个小魔鬼一样。 我问他:“你发什么疯?” 他说:“容迟,你不要我了吗?” 我看着新换的助理,知道他又把她当成了我的未婚妻。 我的助理这些年来前前后后换了四次,每次容历见了都会发疯。 邓医生说这可能和他几年前撞到的事情有关。那次我带了情人回来,半夜的时候容迟闯进来,把我挡在身后,一副要和那个女人同归于尽的样子。那次发病后他昏迷了近半个月,高烧不退。 之后容历的病情很不好。噩梦越来越频繁,即便醒着,神智也不清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见着我总是说:“你不要我了吗?容迟。” “容历,不会不要你,这辈子都不会。” 即便我和他说千百遍,他也还是会问我。 于是我和助理一起演了场戏。 这次容历不但没有消停,还在再接再厉一直作到底。 我把他压在车上,恨不得直接杀了他然后自杀一了百了。我压抑着火气,酒精混着长久以来难言的情愫,直接将我的脑子烧得懵掉。 直到容历叫我“哥哥,同归于尽吧”。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容历他,发病了。 我再也不敢碰他,但是身体的反应我无法否认,我躲了一个月之后,到了他的生日,18岁成人礼。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脑子不清楚,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便下意识回了家,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体内的恶魔终于没有忍住,冲动之下将他完全的占有。 容历这次发病要比以往厉害得多。他一直叫着容哲茂的名字,不停的挣扎,说着“放开我”——他又产生了幻觉。 容历的世界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有时候会把我当成容哲茂,有时候会自己幻想出一个容哲茂出来,我不知道他这次是怎么了。 我问他:“容哲茂在哪里?” 他指着空气说:“在那里,他每天都在,容迟,帮我杀了他好不好,帮我杀了他。” 我不敢再动他,急忙抽出身,抱紧他,让他醒一醒,他反抗得更加厉害:“对不起,我错了,容迟,容迟,哥哥,放了我。” 我自觉奇怪,起身看他,才发现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洞无神。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我这才明白,一直以来我强行把他拴在身边的想法有多龌龊。容历有权做一个正常人,可是我剥夺了他的权利,把他禁锢在这里。 “容历,对不起。” 我想到了邓医生的一年前的提议,那个时候容历病发得厉害,邓医生说他海马体附近都有肿瘤,唯一的根治方法只有手术。但是手术之后,他可能会丧失记忆。 他会忘了我。 容历这次彻底疯了起来,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我怕他出意外,他自称“容哲茂”的那团空气也不曾消失。 我只好把他锁在床头,之后紧急动用何家的关系找了专家会诊。 邓医生说:“你想好了吗,他的情况,做了手术可能会永远忘了你。” 我摇头:“我不会走,他怕的事情本来就不存在,忘了我也没关系,我想让他当个正常人。” “好吧,那先吃药,一年后记得来做手术。” 我点头。 之后容历吃药开始术前辅助治疗,在第一个疗程结束的时候,他醒了过来,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我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容历,他再也不会惹我生气,只是会腼腆地笑,等我回家,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只是他还是不喜欢叫我“哥哥”,还是会做噩梦,还是会呆滞地看着我。 这次的手术做完,他的记忆可能会回到当时醒来的时候,又变得不认识我了,这样的手术还要做两次,可能要三四年。 这期间,他会不断地重新认识我,再不断地忘掉我,反反复复。手术结束后,容历会变成正常人,他会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有一个公平的选择机会,然后做出去或留。 我会等着,等到他做出决定为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