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哒——”一脚踩在冰川之上,秦越的视线落在地下纵横交错的冰棱上,又顺着冰川的裂隙看向远方。 风雪刀子似的割破空气,所有声音都被卷进狂暴剑意构成的寒风中。万人冰川直耸冲天,也被削成棱角分明的冰刃。云戾平时闭关修炼的地方,并非是普通的冰原,而是由其剑意构成的小乾坤秘境,因而风雪并非极冻而是死寂的金属气息。这里没有冻土,晶莹的冰层反射着银白的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一身的火灵力无法抵御剑意风雪带来的冰寒,被打压得沉寂下来。秦越在冰峰之上找到了正在闭关修炼的云戾,他抱拳向云戾行礼,声音平淡的汇报自己的秘境见闻以及修炼状况,而后静静等待云戾反应。 云戾纤长的眼睫抬起,无机质的金眸落在秦越身上,声音淡淡:“修为尚可,心境浮动,还需沉心静气。” 秦越嗯了一声,收在袖下的五指收拢攥紧,沉默地看了云戾一眼。双方视线对上,云戾这才发现自己这个并不引人注意的徒弟眼里,隐含着敌意和若隐若无的火。 已有百年之久,没人敢这么挑衅自己了。云戾不悦地眯起眸子,一旁的重剑也发出兴奋的嗡鸣声,剑身上黑色的裂纹闪现,像是要将辟邪吞噬的荆棘。云戾眸色突然由金变成黑红之色,魔息不受控制地开始涌现。他额上浸出细密的汗水,一挥袖将秦越赶出了自己的剑意乾坤,开始打坐敛息,压制自己体内的心魔。 云戾的状态很奇怪,不论是他的剑,还是他的冰川秘境。如果说以前秦越来此只是觉得他的剑意死寂,如今却更给人一种逐渐走向毁灭的癫狂。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视线落在冰川秘境的入口处,带了些阴冷。恐怕要扶珩看见秦越这般模样,都会吓一跳。方才如果不是云戾将他赶出去,他已经祭出法器了。 只不过叫那小乾坤的剑意一扫,他才知道自己和云戾的完全是天差地别,连接下云戾随手一挥的能力都不够。 压下心中的戾气,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目光落在桌上,忽然柔软下来。从凡人到修者,因为修者寿命极长,生辰这种概念极少被人关注,唯有扶珩仍然记得给他准备礼物。 秦越即使踏上修仙之路,也不过几年时光,仍然是凡人的习惯和思想。自从家中变故后,扶珩就成了他情感的寄托,秦越依赖他,喜欢他,也想保护他。他舍不掉口腹之欲,心性也更像个凡人少年,以为做了那等亲密的事,便能长长久久。一旦发现事实与自己想象的不同,就手足无措地逃走了。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打不过师尊,也不敢去问扶珩为什么同师尊在一起,更怕扶珩就此要跟他断开,因而甚至不敢看到扶珩,只要一看到扶珩,他的眼泪就控制不住。 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都不敢知道。 “秦师弟!”外头跑进来一个弟子,气喘吁吁地站他面前。 秦越从恍然中抬起头,见到师兄神色慌张地地拉他,一边道:“快跟我走吧秦师弟,你哥被执法堂的人当魔修抓了!” “什么!” —— ——贪嗔痴怨执恨,此为心魔恶念,存于神魂三尸之中的恶尸。引动恶尸而不能平,则堕入魔道矣。枯骨道人所创功法,取自鬼修之道,可无视修者灵根资质,专修神魂……因而也大大增加了引动恶尸的风险。 冲击金丹中期,封誉明显觉得心境浮动,可无论他如何焦躁,都找不到恶尸所在,无法平息恶尸。 随着灵力汇聚涌现入丹田,逐渐在金丹上印下六条金纹。他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已经顺利突破金丹中期……可封誉心中的不安却没有平息。 明明能感受到恶尸的不受控制,他仍然找不到恶尸踪迹,不由得拧起眉心。 一道紫光射入室内,封誉伸手打落,收到一封信函,是他的挂名师父,涂关暮送来的。 片刻后,他抓起佩剑,直冲向执法堂大殿。 …… 扶珩跌跌撞撞地被前面的长者拖行,站在执法堂大殿上,还没说出半句话来,那长者掏出一根黑金色的铁锁链来,一下抽在他脊背上。 “跪下!” 李朝宗咬牙切齿地喝道。 身后被一链子抽得皮开rou绽,鲜血将道袍打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他痛得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失去知觉,无力地跪在地上 。他抬头望着李朝宗那阴狠愤怒的脸,到现在也没摸清楚情况。 怎么他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系统忽然从他脑海里蹦出来,弹出个小窗。 【剧情细节掉落,是否查看?】 扶珩连连点头。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前世的剧情,他沉下心,强忍着令人窒息的痛苦开始思考对策。 上辈子封誉是突破金丹中期时,心境不稳,又不知功法出了什么问题,压制不下来恶尸。正好出去时撞见了鬼鬼祟祟欲要欺负其他弟子的李羽,自己在外门时被李羽频频刁难的记忆涌上心头,便克制不住自己提剑将李羽虐杀了。动静闹得太大,李羽的父亲李朝宗赶来后,将其误认为魔修。还未到执法堂会审,就已经三鞭抽了上去,差点将其结成的金丹抽散,境界连连跌落至金丹初期。 扶珩来不及质问系统为什么忽然给他详尽的剧情。他的修为远不如封誉,若是激怒了李朝宗,三鞭上去莫说境界跌落,恐怕性命也要不保。 除了李朝宗,执法堂还另有两位执法长老。按理说未经会审动用私刑,是不被允许的。不过死的是李朝宗唯一的孩子,两位长老不愿与其起嫌隙,自然也就听之任之。 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上辈子李羽是被封誉当着许多人的面亲手虐杀的,被秦越拦下。而后李朝宗赶到,质问封誉,封誉也是头铁,只说李羽是活该,后就不再多言。而那搁被他救了的小弟子也因为害怕不敢站出来替他作证。封誉被冤枉成魔修,却无法解释自己身上的魔气,硬生生受了李朝宗三鞭,囚禁在了水牢。 闻声而来的人已经赶到执法堂,令三位执法堂长老意外的是,不仅仅是看热闹的弟子,居然连戮剑尊和小师叔涂关暮都一起来了。如此,李朝宗纵然有心一口气打死扶珩,也不得不收拢鞭子,朝云戾和涂关暮行礼。 照目前看,只要是自己不激怒李朝宗,至少不会血溅执法堂大殿。扶珩呲着牙直吸气,视线模糊地落在涂关暮脚下。涂关暮与剑尊站在一块,似乎是一同从哪出来的,封誉也赶了过来,站在涂关暮身边,正低声传音过去,神色焦急。 涂关暮听他说半天,忽而一抬手指,将封誉定在原地,目光飘忽地落在大殿外。 “长老只管审,在下和师兄不过是顺路看个热闹罢了。” 涂关暮懒懒地笑了一声,悠哉悠哉地从纳戒里拿出张铺满了雪白兽毛的软榻来,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躺下。 李朝宗被他挑衅,攥紧了鞭子,火气更大。负责会审的孙、赵二位长老压力更甚,既要照顾李朝宗的情绪,又要去考虑这两位不速之客所来的目的——这扶珩到底是要保,还是杀? 得了涂关暮的首肯,孙长老开始审问:“殿下可是擎玉峰内门弟子秦珩?” 扶珩牙关都在打颤,说出这话也极为虚弱:“是。” 孙长老又打量二位尊者的神色,被剑尊满身的煞气骇得一头冷汗,心道这剑尊真是越来越吓人了。只是思绪转了几圈后,他估摸着,这二位还是来留人的。这人杀了李朝宗的亲子,又可能是魔修。依着李朝宗的性子和这弟子的修为,恐怕都没机会从大殿上走出去。他有心想要顺着二位尊者的意思,一面示意赵长老安抚阻拦李朝宗,一面斟酌着给扶珩解释的机会。 “李长老的亲子李羽,可是你所杀?” 他等着扶珩说不是,便判事实原委不明,押去水牢再审。可没料到,大殿上跪在中央的那小弟子,张了张嘴,吐出惊掉众人下巴的一个字。 “是。” 说出这个字以后,扶珩目光从李朝宗身上移开……李朝宗身上极速运转的灵力已经逐渐缓慢下来。如果方才他要嘴硬不承认,恐怕已经被李朝宗一巴掌拍死了。 最差,他也要活着从执法堂大殿上爬出去,就算关在水牢里,也有回寰的余地。他已打算认下罪责,只消自己不惹怒李朝宗,还有一线生机。 正这时,一直闭眼小憩的涂关暮懒懒地支起下巴,媚色的眸光钩子般落在李朝宗身上,随后指尖一弹,一道紫光飞去,封住李朝宗的经脉。 面对李朝宗瞪红的双眼,涂关暮淡淡道:“在下观李长老怒急攻心,心境浮躁,空生心魔做下错事,只好先让李长老冷静下来。” “你!”李朝宗恼怒至极,奈何境界修为差了一个大段,他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只要此人认罪关进水牢,进了执法堂的地盘,难道还不怕自己没机会给儿子报仇吗? 只是他不晓得,这片刻间,原本已打算乖乖认罪的扶珩已经改了主意。他虽然不知道涂关暮为何要帮自己,但既然不用受李朝宗威胁,他便有法脱罪。 李朝宗见受了他一鞭的弟子忽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拱手道:“回长老,弟子的意思是……弟子醒来时,几乎也以为自己就是杀害李师兄的凶手。” 事情有转机,孙长老自然从善如流跟上询问:“你这是何意?” 扶珩道:“弟子昨夜早早睡下,今日醒来,便躺在李师兄屋内,手上还握了把捅伤李师兄的刀。若非弟子清楚些事情,刚刚还真以为自己便是凶手,现下却想清楚了。” 他看向气急败坏的李朝宗:“李师兄是李长老亲子,自然身家丰厚,洞府外更有低阶阵盘结界护持,弟子又怎可能强行闯入李师兄屋内,将他杀害呢?” “只怕是你欺骗吾儿,叫他打开了阵盘!” 听到这话,扶珩更是低低自嘲一笑。 “李长老实在高看弟子了……弟子虽入内门,但资质修为无一出类,甚至前些日子秘境之行受了伤,如今丹田破碎,经脉受损,恐怕连筑基期实力都发挥不出,如何骗了李师兄,又杀了他,还待在屋内等着被抓呢?”说完,他故作哽咽道:“李长老有句话却说的没错,恐怕结界真的是李师兄打开的,只是在下昨晚、真的早早便睡下了……” 他这话拖长了,隐晦地暗示了什么。加之李羽在门内的坏名声,在场弟子都已信了七七八八,猜想恐怕是李羽又对低阶弟子起了色心,招致杀生之祸。 李朝宗哪里听得进去,李羽的尸体仍在他怀里,温度还没褪去。大殿内议论纷纷,皆是说他儿子活该如此,天理报应。李朝宗一面看这些弟子,一面五指成爪,丹田内灵力不要命地冲击着经脉,终于在片刻后,解开了涂关暮的灵力印记。 那黑金色的锁鞭自掌心甩出,蜿蜒成蛇性,闪电似地抽向扶珩,裹挟着紫金色的灵力直扑扶珩面门——他躲不过! 赵孙二位长老想要阻止,已然是来不及,站在涂关暮身后的封誉瞪大了眼,有意站出去,身体却被涂关暮定住纹丝不动。 烈烈鞭风,杀气眨眼间已到颅顶。 “噼啪——” 有一瞬间扶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他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跟着鞭子抽中rou体的声音一同到来。他脸上溅上了温热的液体,将垂下的睫毛都打湿了,又顺着脸颊滚落,好像是流出的泪。可那分明又不是自己哭了……扶珩舔了舔嘴角腥咸的液体,终于确定了,那是血。 不是他的血,是他睁开眼,抱住他半个身子,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的,秦越的血。 秦越面色是冷白的,却仍然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黑眸里全是自己茫然的模样。他看见那双黑溜溜的眼中的自己伸出手,轻轻摸上了秦越的脸。 秦越就笑,干净又澄澈的那般笑容。两只眼睛像是弯弯的弦月。 “哥哥,你别生我的气。别跟我分开好不好?” 扶珩抱紧了秦越,他嘴唇颤了颤,又说不出什么来。 别这么傻了,分开还不好么……被人卖了,还上赶着帮人抗刀子,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蠢呢。 李朝宗被孙赵二人压下,却仍叫嚷着:“屋内只有他和我儿在,结界又未曾破坏,不是他还能是谁?即便他本人没有实力伤害我儿,也可能是借用了魔修功法!我儿——” 他话还没说完,怀中的尸体却动了一下。众人皆是神色一惊,看向他怀中死去多时的李羽。只见其面部皮肤下好像有蠕虫涌动,不过片刻,那涌动的蠕虫就变多了,撑涨了他拉到极致的皮肤,最后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类似于蛞蝓的蠕虫从他的眼眶里钻了出来,紧接着又有无数淡黄色蠕虫从口鼻耳蜗里涌出,黏糊糊地落了一地。 “这是什么……嘶……” 这场面实在恶心得够呛,不光是众弟子,就连李朝宗也吓得丢开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这是什么鬼东西!” 孙长老算是冷静的人,他凑近了挑起一只蠕虫,细细观察后捋了捋胡子道:“李长老,这东西,好像是苗疆蛊虫啊。” 涂关暮微微一笑,接了一句:“乃是纵情蛊,蛊母淡黄色,子虫淡绿色,倘若是被子虫寄生……神志昏沉,情欲泛滥,身怀母蛊之人可解其苦。” 他没说何种解法,但这名字,大家心里已经了然。再观其李羽身体涌出的蛊虫之色,哪里还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死法呢?如此一来,此事算是水落石出了。这李羽饲养苗疆邪蛊,却遭蛊虫反噬,才落得如此下场。 无论如何,这李羽都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那纵情蛊是李羽亲子向李朝宗索要的,看到虫子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明白。可他哪里甘心自己平白丢了孩子性命,认定若不是这扶珩勾引其子,李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已失去理智,仍然不甘心:“即使我儿之死与他无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魔功,难道在大家冤枉他么!” “行了!”涂关暮忽然站起来,“弟子们不过是看到他身边疑似有魔气涌动,又并未使魔功伤人。再者,这世上有许多功法心法,即便不入魔道,也更易引动恶尸心魔。常与魔修混淆——我且问你,可是修炼了那枯骨道人的炽魂心法?” 扶珩一听,便知道是封誉原文里被冤枉的真相。可他并未修炼心法,如何也会被恶尸cao控?再者说,涂关暮又怎么知晓这些事,封誉那般谨慎多疑之人,怎会将自己的心法弱点对人和盘托出?他一时想不通,只得先应着。 “小师叔!” 李朝宗还要再说,涂关暮却道:“今日并非是本尊偏心与他,实在是此人你们无权处置。” “这是为何?!” “盖因……”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卷卷轴打开了放在众人面前——是一张已经刻下灵力印记的道侣契:“此人是你们大师兄沈和光的道侣,若非他回来,依你之辈,无权处置于他。” 整个大殿气氛凝滞下来,众人的目光再次看向被一鞭抽的奄奄一息的扶珩,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么个庸才,居然是大师兄的道侣! 李朝宗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白里满是血丝,过了好久,他才道:“小师叔的意思,难道就因为他是大师兄的道侣……就要放虎归山?他分明在众人面前使用魔功,如今只凭一面之词,就认定其是被冤枉的,可仙宗内消失的那些个低阶弟子死不瞑目!” 可涂关暮神色自若,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旁边一直闭目敛息的云戾忽然睁了眼,一双淡金的眸子看向扶珩,收在宽袖里的五指不自觉微微蜷起。 赵孙两个长老也是人精,这一番打量,哪里瞧不出这两人是商量好了来的,跟着道:“这事李长老不必担忧,在下之见,李羽虽然不是这小弟子所杀,却是由这小弟子而死,不可不罚。如今又有魔修的嫌疑,倘若放虎归山,难免宗门内再出现弟子遇害。因而即便其是大师兄的道侣,也不能就此放过。” 李朝宗听他这么说,还以为这两位同僚要帮自己,不由得一喜,紧接着便听二人又道。 “但既然是大师兄道侣,我等就不能逾矩越礼,如今有个万全之策……”他顿了顿,看向云戾:“尊上既是大师兄的师父,又善除魔斩祟。由他代为施罚最为妥当,一旦发现这小弟子确实是魔修,尊上的辟邪剑自然不会手软……如此,李长老你可放心?”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即便是李朝宗仍不甘心,又能如何?他又不敢拿着鞭子冲云戾甩过去,只得愤愤甩袖,神色阴狠地带着李羽的尸体离开。 戏看到这,也确实该散场了。众人纷纷被喝退,只留扶珩抱着秦越跪在中央。 封誉上前一步,接过他怀里晕过去的秦越,沉默地盯着扶珩看。 “带他回去,”扶珩唇角微扬:“你告诉他,不要再来找我了。先前与他在一块,不过是利用他双修罢了。” 在封誉微微放大的瞳孔中,扶珩转身,云戾已经在大殿外等他了。 云戾那双淡金色的眸子与他相对,神色冷漠,像是在看死物。 “走。” 若不是扶珩确定自己系统里的玉牌用在了云戾身上,恐怕他也不敢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