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白寒
哥哥出门的时候,弟弟一脸困倦地倚在门口,对着走出了家门的哥哥说“哥哥不需要弟弟陪你出差吧?” 哥哥听见弟弟这种格式就担心今天出不了门了,在弟弟略显苍白的嘴唇上点了一下,说“乖,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弟弟看着哥哥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叫了一声“易谦”。 哥哥略微诧异地转过身,问“怎么了?” 弟弟眼睛弯了弯,笑起来驰魂宕魄,慢慢地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哥哥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像小时候被弟弟看着去上课的时候挥了挥手,说“等我回来。” 弟弟也笑着摆了摆手。 哥哥坐上了车,看着自己家消失在后视镜里,司机是个不爱说话的中年男人,不知道今天是为什么,突然说“出差真的是件不好受的事啊。” 哥哥总觉得司机的话有点模糊,只听到了“不好受”三个字,他摇了摇头,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没有不好受啊。 哥哥觉得今天的红灯格外的短暂,路上的车流也格外的少,是因为太早了吗?他很快就到了机场,下车的时候司机突然追上来说他忘了行李,他道了声谢,司机似乎说了句家什么的,他没听清。 候机的时候他盯着手表,看着手表的指针不停地转动,总觉得耳边全是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离登机时间还有很久,自己今天出门太早了吗?还是今天路上太快了?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是站着的,他看着面前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茫然地问“怎么了?” 那个中年男人对他笑了笑,说“小伙子,这登机时间你再急也改不了啊,能不能坐下来等,别一直晃悠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来来回回地走,但是,他不急啊,他不赶时间啊,他还有,还有很多时间。 他坐回了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他打开自己的行李,一样一样清点,好像没忘什么,弟弟的日记都在里面,一摞纸,四个笔记本,诶?是四本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忘了什么的,为什么会没忘呢,应该忘了东西的,是不是忘了什么文件?但是文件是助理已经拿过去了的。那是不是忘了手机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拿出了手机,要不打电话问问弟弟吧?看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但是弟弟刚才那么困,应该又睡着了吧?那还是别打电话了吧。 还是,别了。 他突然想上厕所,上完厕所后他看见了镜子里那种失魂落魄的脸,果然是忘了什么东西吧?要不还是打电话问一下吧?他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发现过了登记时间,突然觉得茅塞顿开,全身一轻,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着给助理发消息说不小心误机了,对,不小心,他不小心误机了,所以现在应该回家了,现在要回家了。 他坐上出租车回家的时候,不断地催促司机可不可以快一点,可不可以快一点,慢了的话,慢了的话会怎么样呢?在司机奇怪的笑容中,他解释是忘了文件,对,他把出差要用的文件忘家里了。他得快一点回去拿,如果慢了,如果慢了,他就拿不到了,他就,没有了。 快到的时候他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扔给了司机,下车之后他走了两步,然后开始跑,他得再快一点,不然就拿不到文件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找不到家里的钥匙了,他开始敲门,开始喊弟弟,但是,但是弟弟应该是睡着了,应该是没听见,他试了很多次,终于找对了钥匙打开了门,他跑到弟弟房里,里面没有人,肯定在书房,肯定在书房,一定在书房的,但是,书房干干净净,昨天,他们把弟弟的日记,和废稿,都烧得干干净净…… 对,弟弟应该是去买东西了!他有时候会自己出去买东西的! 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机一直在抖动,让他拿不稳,没办法打出弟弟的电话,好不容易点出去了,过了很久很久,响了很久很久,到他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还是没人接,为什么没人接呢?为什么弟弟不在呢?为什么…… 他想到了弟弟说不要把他当成生活的全部,弟弟说你应该做你喜欢的东西,弟弟说,那就好,弟弟说,易谦,好好照顾你自己…… 在看到院子里那个他们昨天用来烧日记的填上的坑时,昨天一直没看清弟弟的脸的他突然回想起了弟弟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火光,没有灰烬,没有易谦,就像那些被烧掉的过去一样,就像那天弟弟说的葬礼一样,他什么都烧掉了,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不要了。 哥哥没有哭,为什么要哭呢,他不应该哭的,他应该,他应该干什么呢? 他应该把弟弟找回来。 哥哥拿出手机,拨通了保镖的电话,为了确保弟弟的安全,他每次出门都让保镖跟着的,监测仪上有定位的,所以,所以,这次他一定不会再让弟弟抛弃他了! “白少爷?他不是在家吗?他说他的钢笔不小心砸坏了,希望我去帮他修一下,因为这家店……啊,定位,定位显示白少爷在在在家啊。” “我在哪?我在去公司找您啊,白少爷说您文件落了,要我送给你……” “我,我跟白少爷来超市了,但是因为上次他不是说他不想让我们跟太近吗?我就在超市门口等他,他,他没出来……” 哥哥跑到超市的时候,保镖已经把超市找了个遍,正在翻监控…… “这里,这里,白少爷他进来后就直接从另一个门走了”。 哥哥终于明白了,这又是弟弟“早就计划好的事”,是他“一定会完成”的事,哥哥想到了唐医生说的自杀风险,想到了他说弟弟想做一件事…… “杨铭丞!我弟弟呢?!” “……易总,你也知道那是你弟弟,不是我弟弟啊,你怎么来问我。” “上次就是你动了手脚”。 “上次那是白寒安排的,他要我在你找他的时候到别的省市放点假消……” 哥哥在超市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走,他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不知道可以去哪,他沿着街道走,看见了有人行色匆匆,有人心事重重,看到了弟弟曾经说被掰弯了的电线杆,看到了弟弟说适合投湖的人工池,看到了……弟弟。 弟弟站在湖边看着水面,不知道看了多久了,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许久才移过来视线,看见哥哥的时候表情很平静,说“你回来了”。 哥哥一直没有哭,在知道弟弟离开的时候,在找不到弟弟的时候没有,在找到弟弟的时候也没有,听到弟弟波澜不惊地表示你不是应该走了吗也没有,他听见自己非常平静地问“白寒,你是打算做什么吗?”平静得不像他的声音了。 “我不会自杀的。”弟弟又将头转了过去,看着湖面,“那太累了。.” “在医院的时候,天天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周围都是叽叽喳喳的噪音,我天天头痛,夜夜失眠,靠撕裂自己的伤保持清醒,得想办法躲着那些人去吐,对着一群把我当成奇珍异兽的人感恩戴德,我觉得我过去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不然为什么要被这样惩罚呢?” “回来的第一个月,我晚上从来没有睡着过,把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咽回去,吃完饭后加点血吐出来,天天耳边都是幻听,经常看见自己血rou横飞,划伤手臂想恢复理智的时候逼自己往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很多时候我都想,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呢?” “那次我痛了五天,用椅子砸了自己才能下去吃了早饭,上楼之后吐了一地的血,意识模糊擦着地的时候我觉得这可真恶心,就跟我这个人一样,爬出去的时候我知道不求救的话也许就可以解脱了”。 “重新吃药的时候我天天腹泻,干呕,不知道头痛是因为药物还是因为疾病,有时候说着话要靠掐自己不让自己睡着,写字写着写着手开始抖,你不穿衣服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硬,因为一点小事躁动不安”。 “我病了十五年,你说我曾经过目不忘,落笔成章,现在我用五个月的时间看完一本书,连主要人物叫什么都记不全,我自己看不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想了点什么很快就因为发作忘了,我连完完整整看完一部不用脑子的电影都做不到”。 “失忆最痛苦的是什么呢?是忘了自己。最开始在医院的时候,我会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所有人和自己的厌恶是本身性格还是精神疾病,对这些人的洞察是因为天性还是偏见?我按照我觉得我想做的事成为了自己,但我并不记得我自己了,而你,而我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没办法告诉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认识真正的我,白家父女,公司的人,杨铭丞,和那些我的读者们,都不认识真正的我,我既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无所不能,也不是他们认为的那样轻世傲物,唯一可能知道真正的我的是随着那些记忆永远消失的白寒”。 “精神病最痛苦的是什么呢?是失去了自己。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因为本身性格如此还是疾病影响所致,再加上十几年药物的扭曲,我早就不知道我是真的感到痛苦,还是疾病使我痛苦,我是真的觉得愉快,还是药物调节了我的激素系统,我是真的对一些东西无所谓,还是因为药物和疾病的双重作用让我没什么感受,你说我喜欢写作,但我连喜欢是什么感觉都早就不知道了。所以,真正的白寒可能早在记忆消失之前就不在了”。 “这就是白寒的一生,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 “我不懂我为什么病了这么多年最后把自己输成这样,然后我看了我以前藏起来的日记,我初二开始吃药,自残成了习惯。高一的时候准备减药,失败了,加重了幻觉。把公司交给你后有点好转开始减药,然后失败了,身体开始崩溃。在易寒身败名裂的时候,也正是我第三次开始减药成功了的时候,我知道了我妈的死讯,我不记得这个女人了,但我日记里说她死得很痛苦,其实我的精神疾病就是遗传自她的,以及,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没有了,我现在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 “我日记里写,我其实是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的,你想要的娇弱但乖巧可人的meimei,颓废但还有救的父亲和还像个小孩但才华横溢,前途无限的弟弟组成的有点小摩擦但还算和谐美满的家庭,但是后来我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没办法掌握与自私任性的蠢货和早就烂透了的渣滓之间微妙的平衡了。所以我想让自己快点好起来,我尝试了一种比较新的电击疗法,以为会有效果,所以停了药,结果就是我qj你”。 “我当了一辈子的失败者,在我忘记了自己后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在我第一次和你见面就知道了这个事实。所以,我想,起码让曾经为我的失败付出代价的哥哥解脱吧,让你拯救你的弟弟一次,然后,去过新的生活吧”。 “哥哥,我让唐医生告诉你了,我有自杀倾向,他可能告诉你我是想让你救我之类的,其实,我是想让你救你自己。” “我不会自杀的,所以,哥哥,回去吧。你曾经救了我很多次,你一直在救我,最后,就救你自己一次吧,你不应该为曾经没发现你弟弟的问题一直内疚,也不应该为曾经没有回应你弟弟的爱感得悔恨,更不应该一辈子就为了你弟弟而活。你当过你弟弟的月亮,当过你弟弟的救命稻草,当过白寒的太阳,最后,去作为易谦过完一生吧。” “而我,不想当你弟弟,也不想当白寒了。” 易谦跪在地上,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也没办法让自己说出话来,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直到闻到血腥味才让自己止住了颤抖。 “那你,能当易谦的爱人吗?” “易谦,你还没听懂吗?我早就连自己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了,不会是你知道的那个白寒了,也早就不可能恢复了,失忆拯救不了我,想起来也不会……”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你说这些话除了想要我救你还有什么!我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也不懂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你怎么说出来要我回去的!” “你觉得很痛苦,每天都很痛苦,失忆让你痛苦,过去也让你痛苦,易谦这个人,爱上我,最让你痛苦了!” 易谦把白寒拉到了地上,死死地抱住了他,抱住了说了那么多,只说了“哥哥,弟弟最爱你了,一直一直都爱着”的男人,把眼泪全糊到了他的身上。 “你不要爱我了好不好,你不想当白寒,不想当我弟弟,不想当我爱人,都可以,你想当谁都可以,你想死都可以,让我爱着你就行,你想去哪,我都跟着你,你那么痛苦,我陪你去死好不好。” “你不喜欢自己,你不爱自己,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我最爱你了!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前,现在,从来不知道,你从来不让我知道,除了你爱易谦,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那你也不要爱我了,让我爱你好不好,求求你了……” “你想让我不为你愧疚,然后让我做到了,你想让我弥补没有说出来爱你,然后也让我做到了,你想让我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自己,还是让我做到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做到了。你那么厉害,你想什么都可以做到,那你现在让你自己不要爱我了,让我爱你好不好,你不厉害也没关系,那我来救你好不好,我什么都做到了,那我来救你啊”。 白寒躺在地上,看着碧蓝澄澈的天空逐渐变得模糊,想,是啊,他说这么多,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原来,他只是,只是想…… “哥哥,我好痛啊,你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