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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的野草你不要采(十三)

    游稚看见第二个初照人,也有些风中凌乱,但从他们泣不成声的交谈中大致整理出了前因后果。这两人在某一年的空难事件中分开,已经整整三十年没见过面,彼此都认为对方在空难中丧生,只好用极乐伴侣排解内心的空虚与渴望。

    没想到还能看见活的爱情——游稚心里捣鼓,不停去瞟那粘在一起的两人,而那对极乐伴侣却无所谓地站在一起,为伤员打绷带。极乐伴侣的设定便是如此,他们对外貌没有概念,比如在开幕式时无数个何兮同时出现,他们也并不会因此产生认知错乱。

    被初照人这么一搅和,游稚与程澍自然过渡到了信息整合的阶段,据程澍说,里维拉已经很久没有去医院做还童治疗,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这次被杨启山刚刚重塑的手臂全力一击,胸肋骨直接断了三根,再加上内脏破裂,躺进医疗舱就是三十公时,现在帝国大使馆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难怪总是联系不上杨老,敢情去守着老顽童了。”游稚好笑道,“没想到他俩还有一腿,那你们现在谁指挥?”

    “大姐头。”程澍解释道,“她外交能力很强,但指挥作战不行,不过现在也没别的人了,唉,工作真他妈累,不想干了。”

    两人心有灵犀地一对视,彼此都是灰头土脸,干涸的血液混合着墙灰,身上细小伤口无数,游稚更是到处青紫肿胀,在爆炸区捡回一条命。所幸程澍救下的人伤势均不算严重,躺在医疗舱里的三人也是普通骨折,治疗已接近尾声,很快就可以走动。

    游稚分了分枪械,帝国大使馆的运输穿梭车刚出使馆区就被炸了,派出的四百人共折损五十二人,全是用生命在排雷,大部队救下六百二十六人,已陆续返回大使馆。游稚咬下一口压缩兵粮,程澍抓着他的手,也咬下一口,狼吞虎咽地嚼着。游稚哼哼唧唧道:“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

    程澍疑惑地看了游稚一眼,也喃喃道:“你这么一说,感觉我也忘记了什么事。什么来着?”

    一旁的机器人初见月不咸不淡道:“抱歉,请容我插一句嘴,当时两位少校通电话时,说的是‘有人被困,没有工具无法营救’,我想您说的应该是这个。”

    游稚与程澍同时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随即一拍大腿,三两口分完兵粮,含糊不清地开始指挥救援。程澍指着一堆水泥块说道:“我们在楼下听见呼救,上来发现门被堵住了,正好旁边就是医疗舱,就打算一边治疗一边弄开这些东西,不过没有工具,实在是有心无力。奇怪,已经很久没听见他吱声了,该不会……”

    游稚扛起推土机,朝两侧的闲杂人等撩了一个“老子天下第一”的坏笑,众生躲避,他一边说“看看就知道了”,一边调整威力,而后呼啸一声,挡在门口的巨大石板被溶出一个大洞,后面的士兵立马补上凝固剂,另一头却还是厚厚的水泥墙。游稚再射出一发超高温弹,这才窥见内里玄机。

    房间内部与普通隔间所差无几,均摆满各式绑缚调教用品,只是墙皮更厚,粗略估计足有两米,空间也更大。四周看不见房间门,而程澍等人曾以为的门也只是一堵墙壁而已。

    穿过长长的陈列柜,房间左侧屏风后的床上绑着一个人,他的身体呈现大字型,双手双脚被绑在床柱子上,似乎在沉睡,听见士兵进来的动静,他晃晃悠悠撑起了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温柔说道:“你们来救我了?”

    比海妖更加魅惑的嗓音,比人偶更加精致的面容,穿着丝绸睡衣的男人不是何兮又是谁?游稚当即青筋暴起,怒吼道:“你他妈一个极乐伴侣呼什么救?!”

    程澍显然也气得够呛,手下一个士兵因此炸断了一条腿,结果救的竟是不知谁的性爱玩具。那何兮一脸莫名其妙,扯了扯裹着绒的手铐,喃喃道:“我是标准人类噢,奇怪,只是歇了十年而已,年轻人这就不认识我了?”

    游稚大张着嘴,明显不敢相信何兮竟然被绑架了,这也是他刚才愤怒的原因。机器人初见月提着医疗箱走了进来,幽幽说道:“标准人类,需要治疗。”

    游稚的表情相当精彩,继而涨红着脸去帮何兮撬开手铐和脚铐,他白皙的手脚腕上各有几圈青紫。游稚眼神飘忽,这是他第一次距离何兮这么近,而何兮又穿得极其性感,如凝脂玉般的白皙肌肤反射出微弱的柔光,弄得他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程澍扔给何兮一套衣服,面不改色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兮神经大条地当众换衣服,解释道:“我剪完彩出来,好像上错车了,又好像被接待人喂了一杯怪怪的水……唔,不过还好你们来救我啦。”

    众人扶墙,心里对何兮保持的神秘感瞬间幻灭。虽然不清楚被绑架的原因和幕后黑手,但至少他没有受到侵害,除了几处淤青外身上再无伤痕,机器人初见月为他涂了些散瘀血的药,只要去美容院稍作打理,便能回归完美无瑕的状态,但何兮本人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

    逃亡大军再添一员,作为普通人类的何兮并不像人们眼中那么脆弱娇贵,他说自己常年隐居在农业星球上,亲自管理一大片农场,每天都会做农活,所以习惯了长途跋涉。游稚用生命探测仪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楼里再没有活人,便启程回大使馆,经过刚才这番折腾,公民们已经得到充分休息,医疗舱中的三人也已痊愈,剩下那位被炸断腿的士兵,则由几个帝国兵轮流背他。

    有了排雷套件的小分队在废墟上如履平地,只是一路上尸横遍野,大部分死者都在爆发逃亡后的踩踏事件里丧生,表情狰狞,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青紫痕迹。有些路被尸山隔开,众人只能忍着强烈的恶心与恐惧沉默前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天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自然卫星反射的恒星光芒皎洁无瑕,园区内一片宁静,幸存的建筑岿然不动,在黑夜里如同鬼魅一般。

    何兮穿着由塑形布料生成的休闲便装,朴素的衣物丝毫不减他的风采,他沐浴在皎白之下,悠悠吟唱道:“春风你为何唤醒我,让我诞生于这盛世山河。流浪的人来自何处,彷徨的人可有归宿?春风你为何不知疲倦,吹散我的发丝,吹动我的心弦。你看那盛世的光与影,英勇的人愿为它付出生命。春风请将他们带走,用你温柔的手抚慰泥土下的魂灵。”

    何兮的歌声褪去魅惑人心的妖异,唯余涤荡心灵的温柔与纯净,让惶恐不安的听众感受到一股平和的力量,夏夜的风不再哭泣,道路两侧那些不甘与恐惧的脸庞变得安详。

    “谢了。”游稚对何兮说,“之前……我不该吼你,对不起。”

    何兮笑得令人心神荡漾,他摆摆手,用只有游稚能听见的声音说:“动动嘴皮子罢了,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负责断后的程澍一溜烟小跑过来,挤进何兮与游稚中间,气呼呼地问:“说什么呢?脸都快贴一起了,让我也听听呗?”

    游稚一脸黑人问号,反问道:“工作时间,你怎么擅离职守?”

    何兮则无奈耸肩,语重心长道:“天上的神为证,莫不是爱火使你病狂?嗳,我去那边看看那对小情侣。”

    程澍也大摇大摆地走了,游稚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唱得哪一出,只好跟着排雷先锋初见月在前方探路。经年重逢的那一对在队伍中腻腻歪歪讲故事,被劫后余生的公民们抓着问东问西,倒是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话说三十五年前,年仅十四岁的初照人一家前往海岛星度假,某天夜晚,他独自出门游泳,突然在水中脚抽筋,险些溺死,一个路过的十八岁流民少年救了他。初照人对少年一见钟情,死乞白赖让父亲带少年回家。当时少年连名字都没有,被初先生聘请为园丁,只给了一个天干地支轮番的代号——丁寅。

    回到初家后,丁寅成了初照人的贴身保姆,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晚上则守在他的房间里,没事的时候便看看书,五年下来,竟是把初照人房里的几百本书全部看完,加上每日在花园里实cao,倒说得上是个专业花农。

    之后丁寅为自己取了个名字,随主人姓,也就是现在的初见月,只不过初先生不喜欢独子与一个捡来的穷小子走得太近,迟迟不给初见月办理入籍,他便一直保留着海岛星的流民身份,直到那年的空难。

    “那是先生的私人跃迁飞船,在小少爷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们去伊甸园99号星度假。”初见月不咸不淡地说,“由于检修人员的疏忽,推进器在最后一次跃迁时发生了故障,我们花光了所有燃料,总算从维度夹缝的膜空间里逃了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跃迁失败的后果是什么,那是与过往上千位下落不明的科学家一致的、湮灭于神秘宇宙缝隙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是否死亡,也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薛定谔状态。虽然依旧有一部分人抱着美好的愿景,认为他们只是穿梭到了别的时空中,或许是虫洞,或许是极限视界外的宇宙边界,就像编程一样,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是上千年转瞬即逝,那批老科学家也已相继去世,科技依旧在发展,却还是没有探索队的任何消息,其最终结果也无从得知。

    初照人紧紧捏着初见月的手,他们十指相扣,似乎把下一秒当成世界末日,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次分离。何兮从游稚身边溜下来后便径直跑到初照人旁边,竖起耳朵听故事,此时故事卡在紧要关头,简直如同抓心挠肺一般难受,他忙不迭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看着眼前这个差一把瓜子就能站在原地抖腿扯淡的何兮,众人无不感觉事事难预料,何兮在屏幕上的形象过于高冷,宛若冰山之巅凌寒独自开的雪莲,没想到私下里倒与普通人差不多,过着朴素的生活,也喜欢听奇妙的冒险故事。

    初见月吊足了大家胃口,又平静说道:“飞船逃出膜空间后,各处发生故障,当时船上只有我们两人,而能用的太空舱又只剩下一架。”

    初照人气鼓鼓道:“你这家伙,把我打晕塞了进去,然后……”

    “然后飞船坠毁,我迫降在繁花16号星上。”初见月答道,“我活了下来,在一片无主的花田上靠花蜜和果实生活了好几个月,直到半年后,几个开荒者过来找到了我,他们是临近商业星系——明灯星系的商人,打算圈一片花田,为明灯的生活星提供新鲜花卉。他们看我把荒田打理得不错,便聘请我作为第一批花农。五年后,我入了明灯的星籍。”

    初见月一直在繁花16号星待了近二十年,把明灯星系的花卉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从一开始的小小花农晋升到分公司总裁,积攒了种植、繁育和管理的经验,也积累了一些钱财,有了足够的资本,他便开始自己承包花田,最后买下了一颗农业星,创立了属于他的花卉王国。

    而初照人被打晕塞进太空舱后,在真空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漂流。太空舱并不具备远航能力,只能在发送求救信号后等待救援,并同时寻找最近的文明星球停靠。信号传输的时间取决于发送位置与跃迁通讯站的距离,而他们的跃迁飞船在膜空间中骤然榨干燃料,巨大的推动力将飞船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抛进宇宙的荒芜地带,最近的通讯站也有三十光日的距离,是以初见月会认为初照人活不到被人救回的那天。

    滞留在飞船里的初见月则继续随着飞船被推向宇宙深处,因为导航和驾驶系统无法正常作业,中途与几颗宇宙尘埃相撞,就这样被卷入了繁花16号星的大气层,仗着飞船表皮的高科技合金而幸免于寻常飞行器在高速坠落中的摩擦爆炸。

    或许某位不知名的神只怜悯他们刚开始萌芽便被命运无情扼杀的爱情,初照人在浩瀚宇宙中漂流仅五个公时,就被宇宙开荒队的成员发现,二十个公时后便平安抵达初府。从那以后,初先生再也不让初照人离家半步,他像一只笼中之鸟,被软禁在巨大的、漂亮的钢铁围城中,被没收了自由。

    “父亲对我很失望,于是施舍我一家分公司,让我不至于饿死。”初照人笑着说,“小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三十岁那年,父亲又找了一个情人,他们生下了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也就是现在初氏集团的少当家。”

    一直护卫在初照人身旁的大兵好奇地问:“咦,那你不会觉得难过吗?原本属于你的父亲和家业都没了……”

    “不,完全相反,我觉得如获新生。”初照人欣喜道,“我终于重拾自由,有能力、时间和精力去寻找我的一生所爱。家业从来都不属于我,那是父亲和小爸一手打拼的天下,与我无关。而且克莱勒和弟弟对我都很好,父亲的重组家庭,非常完美。而现在的我,才终于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