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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窃国

    “朕只有一问,你若能做到,这天下让予你又有何妨?”显帝仰头看她,目光灼灼,务求穿透这层腐皮烂rou,直视那来自千百年后的魂灵。

    江辞准不闪不避,反而微笑:“若无除陋规之法,阿辞焉敢放豪言坐江山?”

    显帝嗤笑:“朕还以为你要逃避一辈子。”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江辞准又坐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看向阶下那空空如也的朝堂,“我只有一计,若成则陋规可除,只是此路千难万难,世叔可惧之?”

    “总好过万古如长夜。”显帝回握,与她一同望向阶下,“朕并无根除之法,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废世袭,兴禅让。”江辞准突然道,“陋规盛行,根在中央集权,王权天授。掌权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卑下者任人欺凌。因而只有让民贵君轻这句落到实处,才能破除陋规。第一个要斩的,就是皇位,就是家天下之世袭。”

    “帝位人人可做,唯能者居之,天下百姓共同推举,以功绩评判。纵然我江辞准有生之年除不尽陋规,此制若成,不以人力为转移,则天下定矣。”

    显帝摇头:“只如此,不怕国内大乱?”

    “怕,所以动作要快,手段要狠,恩威并施,胡萝卜和皮鞭齐上。”江辞准微笑,她早有计较,自然信手拈来,“好在世叔已经杀了不少人,剩下的投鼠忌器,我但凡给点甜头,他们就会以为天恩浩荡。”

    显帝皱眉,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想杀人?那能如何?”

    “养廉。”江辞准叹口气,道,“蚍蜉撼树,甚为不智。我决不能让朝臣看出我除陋规之心,因而必须许以重利。筛出那些人情往来走动最多的,私下约定,只要他们交出账簿,并且保证此后再不贪腐。他们此前能贪多少,我就给他们放多少的俸禄。贪百万放百万,贪千万放千万,只是此外他再敢行贿受贿,哪怕只是一个铜板,我都诛他九族。”

    显帝双目大睁,久久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看向江辞准的目光几次变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逐个击破,釜底抽薪。”

    “不过是缓兵之计。”江辞准偏头看他,笑得狡黠,“既然这笔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国库,那么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总好过用去人情往来走动,结成朋党。”

    “重者还是变法。”江辞准神情中忧愁渐起,“谁不知道任人唯贤国当兴?然则掣签法、论资排辈却这般盛行,实在是何等贤臣明主最终都不得不用这等绝无舞弊的方式,才能略消陋规。”

    待江辞准把各项现代制度一一讲来,显帝根本来不及细思其中妙处,认输道:“可行与否,朕……心力不及。你若有此等才干,为何藏拙至今?”

    “我原不想。”江辞准闻言苦笑,“世叔想必也察觉了,这些绝不可能是我自己想到的。天下能人之多,却绝不包含一个江辞准,我只是平庸之人罢了。”

    显帝眉头紧皱,猜测道:“那是……有仙人指点?”

    “哈哈。”江辞准噗嗤一笑,“也算是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世叔了,我投胎转世却还带着前世的记忆,我所处的时代与如今天差地别。”

    “哦,那么这些都是你前世的所见所闻?”显帝的神情竟十分平静。

    这反而勾起了江辞准的好奇心:“惊世骇俗之言,世叔信我?”

    “忧国忧民不是江辞准的作风。”显帝咧嘴一笑,“若你不说,我还当你是被谁夺了舍。”

    “那世叔不怕我?”江辞准故意办了个鬼脸。

    显帝自嘲一笑,看向她的视线透出些压不住的疲惫绝望:“陋规可解,莫说是什么后世来人,便是妖邪恶鬼又有何妨?”

    “唉,”江辞准撑起的欢快神情复而沉寂,“我原不该告知世叔这些。便如‘枷锁’一般,这都是后世技力,还只是当下可复原的冰山一角。我原所处的时代,千里传音,日行万里,穿梭云汉,弹指间移山搅海,瞬息间令百万人丧命。人所能做到的与传说中的神仙并无太大区别,然而——”

    “人还是人,还是那群勾心斗角的人。只是因为有太多的前车之鉴,磨砺得人越发狡诈,手段越发高明。陋规只能用越来越完善的制度限制,却永远无法消除。”江辞准看向显帝,“我说不准这样做是好是坏,科技的进步必然会令人野心膨胀,酿成惨剧。然而清除陋规又要仪仗太多外物的帮助,只有借助它们,新的制度才能推行。”

    “世叔要帮我。”江辞准握紧了他的手,“我只会纸上谈兵,到底该如何因地制宜,该怎样治理好国家,我一窍不通,世叔要教我。”

    “好。”来不及细想,这个字已经脱口而出,不知为何显帝却觉得一身轻松,仿佛他这半年来的疯狂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东显肖明二十三年,显帝钟寄禅位于堪虞总帅江辞准,退居为后。

    新帝保留国号东显,只改年号为——靖先。

    首诏废世袭,凡君臣文武唯贤而立,不论何等出身,若有才德,均可坐上这皇帝的宝座。

    为证其言,先帝之子钟泓封太医院判,之女钟漱为御史大夫,内监总管宋丘仪封左相,凡钟氏、江氏三族之内百年不可为帝。

    何荧为右相,王沐舟升右仆射,李冒之、戴秣、孔昌、孔舆等各有封赏。

    “怎么?都傻眼了?”江辞准歪歪斜斜窝在王位,与坐她身旁的显帝——不,钟寄相视而笑。

    这旨意莫说其余臣工,就连宣旨的宋丘仪都是一阵哆嗦——入宫几十年来竟是第一次拿不稳圣旨。

    “陛下,此诏可是拿臣等玩笑?”秦宝禄总是第一个出来唱反调的,对江辞准口称陛下,看的却是钟寄。

    “秦大将军真是越活越精明了,”江辞准笑嘻嘻接道,“这上阵杀敌不见你身影,打嘴仗倒是厉害。”

    “——您言重了。”秦宝禄张了两次嘴,还是没能叫出那个陛下来,“只是国家大事由不得您胡搅蛮缠。”

    “好啊,那就拿杀鸡儆猴。”江辞准嬉笑,说话再不讲究一点委婉含蓄,“我记得秦大将军就是世袭来的。为显孤除世袭的诚意,今日便削秦宝禄为折冲中郎将,即日到任荆城,若是你还能凭借军功回到少昊城,再来同孤讲什么国家大事不迟。”

    江辞准说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便有执金卫迅速上殿把他拖了出去。

    掏掏耳朵,就当没听见他的叫骂,江辞准扫视这一圈文武,钟寄的旧臣能活下来总有几分识时务在,她带起来的有何荧管束,也早知道听命行事,一时间鸦雀无声。

    “陛下,”唯有何荧仗着平日礼遇,尚敢出列进言,“陛下自有决断,臣等原不该……”

    “行了行了,右相。”江辞准却张口打断他道,“咱们君臣之间,用不着这些弯弯绕,有话直说就好。”

    这次实在是何荧也吃不准她所做,抬头看她脸色如常,这才大着胆子开口:“宋总管与丹依公主从未涉足朝政,突然委以重任,臣担心国不稳。”

    “右相有所不知。”江辞准果然没有生气,嘿嘿一笑道,“孤出征之前,江於洗谋逆,曾令我劫持先帝——也就是我这位皇后离京,当时便是宋总管监国,防外患除内忧那是长袖善舞。前左相自尽,所说有人能比之更胜一筹,非宋总管莫属。”

    这你都敢往外说?

    咱总帅疯了吧?

    总帅难道是个傻白甜?

    还是当了皇帝高兴过了头。

    察觉臣工窃窃私语之声渐涨,江辞准神情严肃起来:“我没在开玩笑。你们现在可能还不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们要做的事是为万世开太平,期间所作所为多有出格之处。我希望各位能把脑子里那些礼义廉耻什么圣贤之言都给我忘干净了,从此之后朝堂议事就如今日一般,有话直说,评判标准也只有一条——于国有利无利。”

    “各位,你们是我沙场浴血同袍的战友,是我最信任之人。”江辞准表情略微缓和,然决绝不减,“没有你们,江辞准什么都不是,现在也是如此。如今我不只想保军士性命,不只想开疆拓土,我还想东显千秋万载。只有你们——包括堪化几十万将士,与我同心协力,才有一线希望。”

    “所以,江辞准恳求各位,助我一臂之力。”江辞准言毕,绕过御案,对众臣深深一拜,“若我有所行懈怠,还望各位不吝指正。我若不堪帝位,左相右相均可取而代之,孤绝无怨言。”

    旬日之后,少昊城头,同是帝君践行北征总帅,二位主人公却身份调换。

    如同显帝不担忧江辞准女子身份难以服众,江辞准也并不担心钟寄降臣身份会有妨碍。

    钟寄向北而去,忍不住回头看她,城头上江辞准巧笑嫣然,身后文臣武将恭谨俯首。

    而在她目光之下,将军鹤立,士卒肃杀,目廉七人隐在中庸太子阴影之中,同胞八人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