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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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雪昧把他的名字置于舌尖,咬着字音认真地默念了一遍,高潮过后涣散的神智终于有所回归,能够令他在思考中得以抽出喘息的间隙,去清楚地回忆起一些别的什么事。 他或许曾经真的见过对方,因为当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时,那种过于微妙的锋芒,如同看起来纯洁无害,刺入骨髓方知尖锐的冰锥——等到视线那头真正察觉时,除非忍受血rou剥离的苦痛,否则将永远无法摆脱这股纠缠不散的冷冽寒意。 “你……” 纠结再三,任雪昧动了动唇,视线迟疑地落在对方身上,欲言又止。 舌尖上的腥膻味提醒着他方才所发生了什么:对方对自己做出泄愤般羞辱的行径,他本该冷眼相望;可男人深谙打一巴掌给一个枣的道理,如今也称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江晚霁心情很好地应了声在,勾唇扬起微妙的弧度,抬手去掀起布帘的一角,好让略显犹豫的国师大人只需一眼便能瞧见车厢外的景象。 虽然出了宫,但依旧身处皇城之下。目光所及,不远处是喧嚣的街市,他们则停在比较偏僻的巷口,来往行人神色匆匆,因此无人会留意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 自从裴照顺利登基后,任雪昧就被关了许久,整日困在静寥的深宫之中,眼下离这久违的烟火气如此近,好似才找到了一系列剧变中仅有的寻常,心下不免松了口气。 原来对方是真的出手相助,没有食言,而他之前所提心吊胆踌躇的一切纠结,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任雪昧面色如常,把向外的视线移回来,将它们重新落到男人身上。 目光相撞。两人对视的瞬间,那双狐狸般微眯的眼,好似就轻易看透了他脑内所想的全部,这些情绪仿佛于霎那间变得脆弱且透明,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对方面前。 偏偏江晚霁仍在温和地笑:“大人,如何,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稀疏平常的两字称谓,此时却如同过电般,令任雪昧立刻又回想起不久前才经历过的一切,作乱的指尖,勃发的硬挺,和微凉的体液。 越想忘掉那些画面,它们就越频繁地在眼前浮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不必再强撑这无效的伪装。 但任雪昧还是尽力摆出无事发生的模样,伸手拢紧身上的衣袍,他问道:“你说有人要救我,是谁?” 面对他的提问,江晚霁眉梢轻挑,在思忖片刻之后,他故弄玄虚地答:“这个嘛……等大人到了听雪楼,自然会见到那位阁下。” “那人一定身份不凡吧?”任雪昧并不理会他的装腔作势,直说自己的揣测,“否则你也不会以身犯险地闯进皇宫,从当朝皇帝的手中,救走被囚禁数天也无人知晓的国师。” 男人对他的推断不予置否,只在他话音刚落便快速接过:“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依在下观察所悉,自你下落不明后,城中布令追踪持衡国师行迹的,可不止那位阁下一人。” 任雪昧心下一动,抓住对方话中的间隙,步步紧逼地追问:“所以,他们都只是在城中搜寻,却仅有那人知道我正身处裴照的寝宫中?” 江晚霁不料他能从只言片语里猜到这层,停顿片刻,男人不免失笑:“怎么如此心急?这样的问话,还是留到那位面前再讨教罢——听雪楼只是收钱办事,倘若再加刁难,在下不得不想办法让大人噤声了。” 他将目光意有所指地停留在眼前这双殷红的唇上,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之后,它们骤然被抿得好紧。 他曾尝过,所以知道的。 唇瓣明明柔软又丰润,主人的视线却如同锋利的芒刺,像受到威胁所以露出爪子的猫,恶狠狠地瞪着始作俑者,随时要出手挠人的模样。 “收钱之后竟对雇主的目标做出那样的事,”他能这般从容地说出暗示性十足的话语,让任雪昧怒极反笑,忍不住呛声道,“若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不怕败坏听雪楼的名声么?” 江晚霁抚着扇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轻飘飘地叹息:“若只简单地是重金令下的目标而已,大人认为……会轮到在下也亲自出手么?” 听者眉心微蹙,这话说得婉转又大胆,细想便能品出其中蕴含的意味颇深。 倘若只是单纯的任务,怎么会连江晚霁这样身份的人都能惊动? 正如男人所说,他会出手相助,绝不可能是因为那数量不菲的赏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还不待任雪昧发问,他便收了折扇,朝帘外示意,“大人,恐怕如今皇城内外皆是陛下寻人的旨意。你躲不了多久,不如尽早收起戒心,随在下回听雪楼,暂时藏身罢?” 事已至此,他们都心知肚明,任雪昧早已没有可供躲避的去处。 面对对方这般惺惺作态的劝诫,他只能咽下心中疑虑与重重困惑,姑且冷着一张漂亮的脸,再度恢复成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不再和江晚霁对视,反而把脸转过去,看向帘布拉开后的车厢之外,那里站着一位车夫打扮的壮汉。 对方长得凶狠,并非善茬,脸上却低眉顺目,等待许久依然不动,如雕塑般伫立。布衣下是习武之人的身形,肌rou分布均衡,瞧起来结实匀称,绝非什么寻常赶马的车夫。 任雪昧盯着他看了会儿,开口问:“去了听雪楼,便能见到那个人?” 站在跟前的男人则给出笃定的答案:“自然,在下所言无虚。” 随后是突然降临的沉默,但这沉默并不维持多久,便被任雪昧打破。 他点头,声线平缓地道:“好。” * 听雪楼收钱办事,最常干的是打探情报的活,倒卖不知从哪儿流传的小道消息。因为左右犯不上招惹,任凭旁人有几多怨言,抓不到实质性的证据,他们总也没处发泄。 而那些从听雪楼传出来的消息,每每能被证实,总算是靠谱得惊人。 虽说听雪楼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但唯有一点着实很神秘,那就是交易者大多只借由中间人做事,从没有人明确地知晓——它究竟在何处? 不过方迈下马车,任雪昧便觉得奇怪,眼前是嘈杂的闹市,熙来攘往,瞧不出任何听雪楼的踪迹。 披盖在身上的罩衫,用宽大的兜帽遮住他半张脸,任这双杏眼警惕又慎重地窥视着外面的一切事物。 他扫过周遭的人群,偏头去望身侧的男人,甚至无须开口,那显而易见的惑意已然毫不遮掩地散发。 江晚霁知道他心中所想,倒也不躲闪,反而抬掌就要去握他的腰,这种亲近的动作,他做起来倒是自然又娴熟,仿佛早已预演过无数遍。 此前在狭小逼仄的厢中,他们二人迫不得已才贴得靠近。后边发生的所有情事,对于一向高傲的国师来说,已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例外。 如今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之下,任雪昧哪可能让他再度得手? 身形纤长的男人伸出手来,先一步抓住那只袭来的大掌,虎口死死卡在对方的手踝关节处,目光冷冽地扫来,不让其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被抓个现形,江晚霁并不觉得恼怒,反而扬起下颚,指向前方某处,语气悠悠道:“大人,你看。” 他状若无事的模样令任雪昧迟疑片刻,最后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勾栏之地,打扮艳丽的女子们立于这幢建筑门口,朝来往的客人频繁地招手。 任雪昧皱眉,颇为不解地问:“不是去听雪楼么,为何要来这种地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之际,对方手上猛地使了巧劲,趁着放松的空隙,江晚霁仅动作极轻地一拧,眨眼便扭转了两人间的形势—— “……你!” 他反掌扣住持衡国师的手肘,一阵迟来的钝痛随即传递到任雪昧的五感神经,竟是如此轻易就将方才压制自己的这只手给折成了脱臼。 明明是盛夏,男人却体温甚低,冰凉的五指顺着这条小臂的内侧,如同嘶嘶吐信的冷血动物,沿肌肤一点点攀附上来,气焰嚣张地游走。 更过分的是,他并不对任雪昧表现出任何歉疚,即便是身体凑近过来,也只露出浅淡的、戏谑的笑。 “任大人,实在抱歉,”江晚霁抓着他失力的小指,不厌其烦地摩挲它,像孩童玩弄玩具般,“从未有人敢拒绝在下,一时不免有些失态。” 尽管对方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但不知为何,任雪昧竟然能从其中听出些许不予掩饰的薄怒意味。 可更应该发怒的人,明明是他吧? 任雪昧张了张嘴,还没能发出一字半句,余光便瞧见不远处好似有人正迈着小步,兴高采烈地迎过来。 他被分散了注意,抬眼看向来人。 那是个身着粉裙的女子,哪怕小跑时也仪态端庄,乌黑的发盘得很高,露出下边一张极美艳的脸。 她站定在男人面前,过程中没有看过任雪昧一眼,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显然是万分恭敬的模样。 折扇顶端抵着任雪昧下颚,他被迫抬脸,重新转向对方这边,撞进那双如不见底深渊般、墨色的眸。 “方才还没说完,”江晚霁就在这时出声,他微微侧身,介绍道,“这里便是听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