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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解释一下

    清晨,夜露消散的水汽升到天空凝结成雾,白茫茫阻碍行人视线。黄丰赶着一匹灰马拉的马车,在官道上行进。

    赶到泊舟台,这里已汇聚了不少同行,他相继打了招呼,在老地方停车等待。

    不多时,几个黑点出现在视线尽头,靠近,放大,露出伯盂一般深厚笨拙的舟腹,两侧各有十六根如同翮管的圆木展开,彼此用麻绳联结,扎紧的帆布鼓风而动。

    货舟速度降缓,在舟台停稳,舟上有人持着角罄高喊:“严城——”

    “费城——”

    “邰城——”

    ……

    听到自己负责的城池,一部分车夫连忙驱车渡过廊桥,黄丰也是其中之一。

    “黄师,三号和四号货舱。”舟上管事看到他时,态度尊敬了些。

    “谢了,王管事。”黄丰答应一声,接过令牌和单据。

    舱室里的东西五花八门,木材矿石、骨甲毛皮……黄丰打开车厢,十几只栩栩如生的老鼠蹲成一排,他先取出一块木板搭在车厢与舱室中间,又掏出一只锦囊,打开老鼠后背,将淡红的细碎晶体倒入其中。

    老鼠们身上相继亮起纹路,脑袋左右转动,三五一群窜上木板进入货舱,爬到货物上咬住捆缚绳索往车厢里抬。

    黄丰点燃一根旱烟,烟雾缭绕中对照单据一一检点货物。

    “黄师,黄师!”远远有人朝他喊道,“我这儿有两只纹鼠不动了,劳烦您过来看看。”

    “马上!”他回喊一声,将舱门和车厢关好,没去管地上打转的纹鼠,若有人想趁机偷取货物,它们会第一时间发出警报并攻击。

    与其他车夫不同,黄丰在天工院署下库院有正式编制,是少数能接触天工院师匠的役从之一,还得传授了几招手艺,能修理异力纹鼠的简单故障,在众人中颇有威信。

    在他转身走远之后,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攀援上泊舟台,伏身钻进车底。

    老子堂堂五纹血裔,居然来做这种事情!邛武一边激发隐匿纹器,一边郁闷地想。

    木头老鼠有几次差点碰到他鼻尖,但因没人动货舱车厢,它们也没作出反应。

    很快黄丰折返,继续装卸货物,装完后他又在厢板的一处凹槽上放入血晶,明亮的纹路爬满车身,他坐在车前一甩缰绳,灰马轻快地跑动起来,全然不似背负重担。

    黄丰不知第多少次感叹,天工院这些纹器真是利惠凡民。

    上午将货物运回库院清点入仓,黄丰又接到一叠厚厚单据,这些是师匠们指用的器材,经过批准后送到他这里,需按上面要求打包运往天工院,分别送至各位师匠手中。

    黄丰继续忙碌,马车轱辘辘驶进天工院,通过第二道检查后,邛武悄悄溜出车底,一边猫腰贴着院墙狂奔一边取出留影纹器记录地形。

    跨过某一条界限时,邛武感觉到身上纹器的神力波动变化一丝,糟糕!下一刹院中警报拉响,“有贼人入侵!”脚步声飞快朝向这里汇聚。

    邛武来不及思考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不再掩藏身形,在守门小童的惊骇中冲进一间屋子,这似乎是间书房,他将几排书架推倒,揣了两本书放进怀中,又迅速离开。

    “来抢书的,贼人跑了,快追!”小童急得跺脚。

    护卫向外追出,邛武悄悄在墙角草丛冒头。

    幸亏自己有急智,他松了口气,再次激发隐匿和留影纹器。

    又是一阵特殊波动,邛武浑身一僵,护卫几乎立即发现不对返身追来。

    谁他妈说纹器师待的地方戒备不严的?邛武拔腿就跑。

    一番波折之后,邛武灰头土脸离开天工院,辗转几处改换服饰容貌,最后踏入一间茶楼,角落里一人悠然躺在椅中,捧书喝茶,浑似一寻常茶客。

    邛武一肚子闷气,在他对面落座,拎起茶壶猛灌一大口:“你倒是清闲。”

    “办好了?”凌恪瞥他一眼。

    “你要的东西。”邛武点点头,将留影纹器给他。

    凌恪没作检查,直接将之收进储物纹器,接着看书。

    他不说话,邛武也不想开口问接下来做什么,他是俘虏没错,但那是被迫的,可不是主动帮凌恪做事,于是无所事事地坐着。

    茶楼的气氛太装,邛武坐不住,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挪动。

    眼看凌恪读完又换了一本,他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啪”地一声,书册掉落在地,封面是极老旧的羊皮,书名为,字迹有不少褪色。

    邛武奇怪,他说话又不突然,不至于吓到手滑吧?

    他伸手去捡书,凌恪连忙阻止:“等等。”但还是慢了一步。

    书页翻动间邛武瞥了一眼,插图上赤条条的两个人搂抱在一处,他眉毛一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常老大同道中人嘛。”

    凌恪皱紧了眉:“不是。”

    “否认什么?又不丢人。”邛武大喇喇说道,“我都懂。”

    凌恪不知该怎么辩解,这本书是村里找到的几本古籍之一。氏族时期战乱纷繁,百城之间争斗极多,又以王城一战最是凶险变幻、惊心动魄,他本拟一窥当年风云棋局……

    沉默片刻,他忽然问道:“你懂?”

    邛武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说。”

    “?”说什么?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邛武瞪圆了眼。

    凌恪认真地看着他。

    “这、这从哪里说起?”邛武舌头打结,看了看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

    凌恪想了想,问道:“这是不是双修?”

    邛武顿时心领神会,义正言辞:“当然,没错,这就是!”

    凌恪点了下头,道:“那么双修的成道之根、玄妙之门、明彰之理,或是流派法诀、功行避忌、机巧缘遇之类……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邛武大张着嘴,久久闭合不上。

    他品了半天,不大确定地想,这话应该是在问,男人如何提高那方面能力?

    邛武肃然起敬,不由审慎推敲起话术,半晌言道:“此道要义在于法天象地,规阴矩阳,悟其理而不慢其真,我认为当躬行不辍,熟自生巧,技近乎道!”

    他悄悄称赞一下自己,说得真有水平!

    凌恪陷入沉思。

    说起此事邛武有点心痒,趁机提议道:“不如,我们今晚就去‘躬行’一下?”

    扬楚河从靖城西北流向东南,穿越半座城池,一到夜晚,河面就有一只只画舫点亮。

    靡靡之音似水妖歌声,勾引岸边行人魂魄。曲折流水,曼舞轻纱,玉人身段,不知哪一者更柔婉。

    凌恪想到一个疑问:“凡民也可以双修吗?”

    “这事儿众生平等,分什么高低贵贱。”邛武莫名道。

    凌恪没再说什么,走进一座最大的画船,他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淡然自若,要了间单独的船厢,挑了一名琴女和一个鹅黄衣衫、样貌伶俐的小丫头。

    邛武跟在他身后暗想,装得道貌岸然,分明就是个中老手!

    琴声悠扬,酒菜上桌,黄衫少女作势替他斟酒,凌恪抬手一挡:“不喝。”酒意会让思维迟钝,万一遇到危险很难及时反应。

    邛武身边坐着一名身材丰满、衣着暴露的紫衣女人,端着酒碗就要喂他,一根筷子忽然击穿碗底,酒水全洒下来,他满脸懵逼,一口都没喝到。

    “你也不能喝。”凌恪道。

    什么毛病?邛武敢怒不敢言。

    紫衣女人连忙请罪,黄衫少女神色诺诺,有些害怕,这位脾气似乎不大好。

    她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凌恪看了看她,挪开两尺距离,又下令:“你别动。”

    然后……然后做什么?他以往来这里,这时候要等对座之人吃饱喝足,令无关人等回避,之后商议要事,再之后就该回去了。

    但这次没有要事,跟邛武也用不着商议,凌恪是来了解双修的。

    此前辛涣提及遗府经过,然而他也很多不明白,没办法回答对方的问题,只好暂时拒绝谈论,但问题终究是要面对的,他借口避开辛涣,为的就是方便私下解决此事。

    至于为什么必须私下解决,源于他内心的某种畏惧,或许并非畏惧,他说不清楚。

    邛武十分憋屈,凌恪坐着发呆,他也不敢妄动,这哪是来找乐子,简直是受罪。

    船厢里气氛诡异,葬礼般安静,单调的琴声好似送葬曲。

    凌恪抽离思绪,遣退几名女子,向邛武问道:“你要怎么开始双修?”

    邛武:“?”您刚把人赶走……他猛地想到什么,大惊失色,双手抱胸地后退:“你休想!我是不会和你双修的,士可杀,不可辱!”

    凌恪:“……”

    “我没有此意。”

    邛武半信半疑:“说话算话?我对男人没兴趣,你要是好这一口,得去南边的画船。”

    凌恪想了想,问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怎么知道,老子又没上过男的。”

    上过男的?是双修的另一种说辞吗?凌恪觉得这个句式在哪里听过,许久后想起来,画像对他说过一句“被人强上”,原来意思是“被强迫和人双修”。

    果然是同一回事,他初步下了定论。

    邛武找借口离开了船厢,凌恪没去管他,独自坐着思索。

    月过中天,船上灯火一盏盏熄灭,管弦丝竹渐歇,另一种喁喁之声兴起。

    凌恪听了一阵,声音杂乱不清,词不成句,调子忽高忽低,听不出所以然。他推开窗户,翻身踩在船舷上,移向隔壁船厢。

    屋里很黑,隐约可见两条人影交缠翻覆,声音正是从他们口中泄出。片刻后前往下一处。有间船厢没灭灯,他多看了一会儿,大开眼界,居然可以变换这么多花样。

    一夜辗转了数只画舫,包括邛武说的南边。偷窥他人修炼是很忌讳的事情,所以他每处停留都不长,避免窥见过多隐秘。

    剩下的则是结合自身经验补全认知,凌恪感到莫名轻松,果然正常的双修过程就是这样,自己见识不足,当初才少见多怪。

    早上与邛武会合,凌恪上下打量他一阵,道:“你修炼一晚,修为没有长进?”

    邛武红光满面,不在意这点嘲讽,张口胡说八道:“这个嘛,双修的好处不在修为,而是灵rou相合飘然成仙,神魂出窍遨游虚宇,达到天人合一之境。”

    是这样么?这就是凡民也能双修的缘故?凌恪对此没有直观感受,也许因为遗府里他本来就是神魂出窍的状态?

    他继续问:“你和她平时怎么相处?”

    “谁?”

    “和你双修的人。”

    “我又不认识她。”

    “不认识?”凌恪皱起眉,“那你为什么和她双修?”

    邛武奇怪道:“这不就是场生意吗?”

    凌恪愣了愣,好像的确没有依据表明双修的人必须相互认识,这样的话,经验似乎就没法套用到他和辛涣身上了。

    他回头看了眼画舫,忽然明白:“你的意思是用钱财换取他人和你双修?”

    “咳,不用这么直白。”

    凌恪颇受震惊。他一直以为画舫这类地方与茶馆、酒楼一样,区别只在于丫鬟的服侍和琴曲歌舞的助兴——居然还做这种生意,难怪船上有那么多人双修。

    可如果双修是有利于双方,为什么一方还要花钱?他提出这个疑问。

    邛武也很费解,这都什么破问题,不花钱是想白嫖吗?偏偏他不敢这么回应:“这个、就算有好处,对方也不一定愿意嘛。”

    “不愿意为什么要用钱财胁迫,难道双修没有正途吗?”

    “……”大哥,你是不是故意刁难我?顶着凌恪的目光压迫,邛武虚弱辩解:“我不是没有道侣么,也不是胁迫……”

    “那是什么?”

    “其实、其实是她们于此道造诣高深,作为师长收取学资……”他开始瞎编乱造,编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提高声调道,“你不是也去了吗?”

    凭什么指责他?差点被绕进去了!

    凌恪淡声道:“既然你精神不错,今天继续去跟天工院的人。”

    白天凌恪不再想这件事,他混入闹市,于各处探听消息和巡逛商铺。

    天工院是孟教的特殊机署——全教和法教都没有这样的组织——它一半听从教派管辖,另一半又独立在外,一方面自主权限足够大,另一方面则很少得到教派支持。

    它日常运转的资金来源于各家商会,作风也与商会贴近,打造纹器更看重实用盈利。

    这还造成其势力错综复杂,孟教有四座主城建立了天工院,每一座背后的支持者都不尽相同,调查难度可见一斑。

    邛武在明处打探天工院的底细,用于吸引注意,他则在暗处关注消息动向,从其售卖的纹器、合作的商铺等末端寻找端倪。

    他并未把目光全放在天工院,也在摸索城主府、卫军署、司议廷以及城中一些豪强势力的情况,不过没有太急切,隐匿身份才是第一位。

    下午回到客舍,完成每日修炼,凌恪继续古籍。

    他本来取出的是,犹豫片刻,又换成。

    ……

    是夜,凌恪再次去往扬楚河。

    邛武有一句话应该没说错,画舫既然做双修的生意,必是精通此道。

    他直接走上最南边的画舫,船上清一色都是俊秀少年,凌恪随意点了一个进入船厢。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凌恪问道:“你做这行多久了?”

    “回先生,刚有两年。”

    凌恪微微颔首:“你有什么经验,说来听听。”

    少年转动灵动湿漉的眼眸:“先生,经验说不出来,要做的才行。”

    “怎么做?”

    少年朝他靠近,行动间衣衫从圆润瘦削的肩头滑下,垫脚伸出手臂搭在他肩上。

    凌恪眉头狠狠一皱,克制住将人推开的冲动,观望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的脸庞在眼前放大,意图逐渐明朗,凌恪眉间刻痕越来越深,他用了最大毅力忍耐,嘴唇即将相触的刹那,仍是偏开了头。

    那不是他意识下的指令,而是本能。

    隔着面具侧脸的触感不太清晰,凌恪过一会儿才发觉少年伸出舌头舔舐,脑中似乎“啪”地断了根弦,回过神来他已经挣脱对方退到两丈开外。

    他稳了稳心神,在少年满脸错愕中丢下一句“算了,不必说了”,匆匆离开船厢。

    双修还是很可怕,不能大意,凌恪暗自反省,并决定之后几天都不再接触这方面。

    过了段时间,凌恪收到辛涣传讯,他们已经迁入城中,住在城西,村长盘下的一座酒楼背后。

    凌恪给邛武留下消息,回到客舍改换成“常小城”的面貌,从城北往东南绕了一圈去往辛涣说的地点,远远就看到东子几人正搭着梯子悬挂匾额,上面四个大字:还城酒楼。

    东子朝他兴奋招手:“常哥,咱这招牌怎么样?”

    村长特意嘱咐过,一定要在上修面前凸出酒楼名字,既寓意他们重返城池,又包含上修的名号,一语双关!

    凌恪:“……”

    “常哥,您住最里面的院子,我给您带路。”

    “不用,我自己去。”

    不等东子爬下梯子,他已经走进大门,村民们正忙碌得如火如荼,有人眼尖看见他,喊了一声后众人纷纷热情招呼。

    凌恪点头回应,穿过酒楼进入后院,最里面的院子很好找——只有一个院子,其他人都是住并排的厢房。

    他刚走到院门,迎面一人冲了出来,眼见快要撞上,来者急忙刹住脚步,身形却控制不住前倾,凌恪伸手将他扶住。

    辛涣抬头,一时相隔极近。

    眼下情景忽然令凌恪想起前些日的事,行动快过大脑,脖颈弯垂亲在辛涣唇上。

    两个人都是一懵,反应过来凌恪迅速后撤,但辛涣先一步站直,手臂拦在他后腰,目光紧紧逼视:“解释一下。”

    无法解释,凌恪眼眸茫然疑惑,归于无言回望。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画舫少年的亲吻,刚才的动作却毫无阻碍,一切自然而然,抗拒的本能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