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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途中(下)

    纹螺锲而不舍地闪烁,齐婉静静地看着它,既不按灭,也没有接起传讯的意思。

    一人一物仿佛在比拼耐心,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长,舷窗外天色微白。

    等到纹螺终于没了动静,她撑着床沿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偏头看向右边,目光所及只有刷了白漆的舟舱隔板。

    她知道,右边是常先生住的舱室。

    等到天色再亮一些,拜访他人不会太冒昧的时候,齐婉离开屋子,敲响隔壁的房门。

    敲了三下,无人应答,等待片刻,再敲三下。

    过程反复了多次,直到确定不会有人开门才停下来,她依然没有离开,门神一般立在门口。

    又过了两刻钟,“咔哒”一声,隔壁的隔壁屋门打开了。

    辛涣与闻声转头的齐婉打了个照面。

    两人俱是一愣,同时抬头看了眼舱室编号。

    还是辛涣率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找我?”

    “是。”齐婉点头回答,目光却越过他,想透过门缝探寻屋里的情况。

    “什么事?”辛涣带了下门,身体将缝隙挡得严严实实。

    “我……”齐婉调整了姿态施礼,“匠心大会召开在即,小女请与先生提前磋论一番。”

    “没空。”辛涣缩回房间,“啪”地拍上了门。

    齐婉咬住下唇,再次看了看编号。

    凌恪见辛涣去而复返,收起手中书册,问道:“怎么拒绝了?”

    他们以参加匠心大会为借口,答应磋论更合乎情理,拒绝虽不一定引来怀疑,但细节越周到,就越不容易节外生枝。

    不过他并非质疑辛涣的决定,只是随口一句。

    “她动机不纯。”辛涣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副安身在此的姿态。

    “你不回屋?”凌恪见状又问。

    回去被齐婉继续sao扰么?辛涣摇了摇头,想起了此前每天屋外站个人的恐怖。

    凌恪垂下眼帘,指关在桌面无意识地敲了下。

    他什么也没做,呆呆坐了一会儿,片晌后起身:“我出去看看。”

    辛涣:“?”

    日头将出,翻卷的云层边沿镀了条金线,晨风湿气扑面。

    “老师。”

    凌恪回身,朝腾山点头致意。

    腾山朝舷外望去,除了云海山峦,没有特别的景致,一时找不到切入的话题。

    “你有什么事?”

    “邛首领呢?”

    听见发问,他一不留心,就道出了真实想法。

    “他有别的安排。”

    说都说了,腾山干脆一问到底:“我们还会见到他吗?”

    登上飞舟之后,他发觉事情和自己所想有出入,问了村长才知道,收他做学生的并非邛武,而是上修。

    上修或许战力比邛武更强,但和他的修炼不对路,他还是想找邛武,求得将枪术修炼到化形境界的秘诀。

    “不会。”凌恪答道,“为什么想见他?”

    “我想学古武之术,通晓兵意。”腾山老老实实道。

    凌恪闻言侧目,打量他片刻,直白道:“找他无用。”

    腾山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一种反驳,在留青山他曾接过邛武一枪,在那之后矛术有明显的进步。

    “你没有武者意志,你没经历过生死之战。”

    腾山的出身、成长,注定他很少经历真正的斗战,甚至与他人的切磋都稀少。

    “通意,是与兵器通心合意。古武是杀伐之道,兵器重凶性,你压不住它的杀意,谈何通意?”

    古武,也是近战的一种,是氏族时期最厉害的杀戮手段之一,纹学纹器盛行之后,血裔的斗战方式发生了五花八门的变化,仍专注于刀枪剑戟的本来之术,就被称作古武。

    凌恪惯以氏纹化刀,亦是看中其擅杀,他未入刀术之门,并非古武之术不厉害,而是不够有效率。

    他没有几年甚或十几年的工夫练刀法。

    但作为古修,他对这方面的了解并不算少,既然答应做腾山的老师,便不吝藏私。

    他娓娓道来,腾山一开始还不服气,慢慢也听了进去,眼神发生了变化。

    “我该怎么做?”他迫切地问。

    “两个办法,一快一慢。”

    贺城主的飞舟上没有客舱,修炼之所倒是一应俱全。

    贺芊芊听说他们要借练武场,欣然答应,还好奇地想加入:“我能不能旁观?”

    腾山无所谓,凌恪却道:“修炼是个人之私,多有不便,贺小姐见谅。”

    贺城主主动安排飞舟存了监视的意味,即使贺芊芊未必有那个意思,谨慎起见他仍是拒绝了。

    “好吧。”贺芊芊嘟着嘴。

    等二人进入室内,护卫头领道:“小姐若是想看,可以到掌舵舱室开启监察纹器。”

    “怎么能窥探别人的隐私呢?”贺芊芊颇为正直地道,“再说,他们会发现的。”

    方形石台的周围升起虚罩,凌恪与腾山站在对角。

    “你不必多想,全力应对即可。”

    凌恪出手前,给他提了个醒。

    但当炫目的刀光划开眼帘,腾山仍觉得措手不及,前胸一痛,冷风灌入襟怀,温热的液体淌下肋骨。

    冷汗“唰”地落了下来,来真的!

    “别发愣。”凌恪喝道,平稳的声线与凌厉的刀锋汇聚成令人胆寒的杀气。

    他不是发愣,只是手足僵硬,几乎提不起力气抵挡,反应也跟不上长刀的轨迹。

    直面凌恪的攻势,他才真正体会那种如铅汞一般沉重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至,不留丝毫喘息余地。

    他艰难地横矛抵挡,刀刃微一偏转,没有半点滞涩地平擦矛身而过,拉开一道血口。

    狰狞而美感。

    挡不住,无论他以何种角度相护,刀刃总能寻到间隙,蝴蝶翻花,羚羊挂角,轻松写意如作画,白刃为笔,鲜血为墨,人rou为布。

    腾山满头汗水,伤势都不致命,但是疼,疼得睁不开眼,抓着纹兵的手在颤抖,疼痛无孔不入,牵动神经,打断对敌的思路,血是厚重粘稠的铁锈味,挤占了五感的知觉,动作屡屡与预想偏离。

    他第一次知道受伤对斗战的影响会有这么大。

    相比之下,凌恪冷酷得惊人,无论流血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

    他眼神没有波动,手腕平稳,每一刀的位置、长度、深浅,都精密得如同一件运转氏纹的纹器。

    刀势连绵,似乎永无止境,血越流越多,腾山觉得自己正被一步步押送死亡,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他双臂酸软,视线模糊,慢慢想要放弃抵抗。

    甚至期待凌恪一个不小心失手,结束他的性命……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中所想,锋锐在下一刻右移了一寸,直迫咽喉。

    冰冷刺破喉口的刹那,腾山头皮炸开,汗毛根根倒竖,血液疯狂上涌,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霎时间迸发。

    “啊——”他嘶声一吼,状如困兽,手腕以不可思议的灵活翻转,长矛上挑,拼了全身力气送出。

    攻敌自救,矛兵比长刀更长,势必会先刺进对方的胸膛。

    但他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借本能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长矛如飞扑而出的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毒牙狞厉闪烁寒光,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歇斯底里。

    风声尖啸。

    这一击落空了。

    凌恪站在两丈开外,衣衫齐整得连条破口都无,淡声道:“到此为止。”

    腾山脑子还是懵的,好一阵才从方才的状态中脱离,他摸了摸脖子,只有不足一个指节长度的小口,彻底松懈了下来,腿一软跪坐在地,龇牙咧嘴。

    “嘶——嗬、嘶——”抽着冷气,腾山哭丧着脸,“老师,您下手也太狠了。”

    凌恪无动于衷:“冥想修炼,仔细体会最后一次出手的感受。”

    老师没有心……腾山暗自吐槽。

    “不想白受伤,就照做。”

    他立即没了多余的心思。

    腾山在一旁打坐,凌恪也没有离开,拿了本书慢慢地翻。

    自从……尝试过双修以后,他发现许多古书都有关于这方面的讲述,以前不知为何竟从未注意。

    一天的时间,他查阅了手边所有资料,只在中找到一处:“东皋一战后,黎氏向王城周氏进献一伶儿,形貌妖昳,天生媚体,不同寻常男儿……周旋数名族老身侧……图/图/图/图……是年,诞一子……”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相关记载。

    凌恪翻来覆去看这几页,目光停在“天生媚体”处,媚体,是什么?

    “不同寻常男儿”,那么寻常男子就是不能生育的吧?

    所以他生不了女儿,凌恪稍稍放心些许。

    但这还不足以完全打消他的顾虑,辛涣为什么那样说?凌恪觉得需要进一步查证。

    离开练武场后,凌恪径自回屋,腾山则被人拦住了。

    贺芊芊看他一身狼狈,惊声道:“你怎么伤成这样?”

    “切磋。”腾山敷衍了一句,越过她喊道,“老师等我……”

    “你胡说,切磋怎么可能受这么多伤?”贺芊芊着急得上火,不由分说地去拉他,“你跟我过来,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眼看凌恪越走越远,腾山用力拽出衣袖,匆匆追了上去,对贺芊芊的呼喊充耳不闻。

    他踩着关门的时机挤进了舱室,扶着门把的辛涣面色错愕。

    腾山也没在意,追在凌恪身后:“老师,今晚不继续了吗?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在练武场,他不过好奇问了句老师在看什么书,结果凌恪起身就走,有关修炼的疑问都没来得及说。

    辛涣拦在他跟前,黑着脸:“你干什么,你站远点。”

    腾山眨了眨眼,很快想起了什么,脸也黑了。

    “你为什么在老师屋里?”

    凌恪倒了杯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转头道:“不问问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