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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下)

    商殷再次有意识是因为闷热和疼痛。

    他缓缓睁开眼,眼睛发胀发疼,刚睁开时眼前甚至模糊一片不太能视物,他只能重新闭上眼睛。

    太热了,南方的盛夏,又闷又热,马车里甚至挨挨挤挤蜷缩着许多人,让人喘不过来气。

    后背被马车硬邦邦的车壁硌得生疼,脑袋发昏,手脚因为长时间的昏厥和蜷缩而酸痛无力。

    商殷知道自己被卖了,但不知道被卖给了谁,要被卖到哪儿去。

    但是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机会逃走——他要回家,他一定要回家!

    这时马车停了,外面有人说着就在这里暂停歇脚,吃过午饭待太阳没那么晒了再走。

    大家应和着,很快响起忙碌的声音。

    马车的门突然被推开,来人让里面的人都下去吃饭,又朝商殷旁边的人扔了个什么东西。

    “诶,小子,你还是管好自己吧,还照顾他干嘛。这人都昏迷三天了,估计快死了,他再不醒过来,我们就准备丢下他了,总不能让他死我们车上吧,那多晦气!”

    商殷意识到那人说的是自己,他居然昏睡了三天,那现在岂不是已经走了很远了?旁边的那个人是一直在照顾他吗?

    那人说完,商殷也没有听到旁边的人应答,只是很快他便感觉到嘴巴被人轻轻掰开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唇边,有清凉的液体缓缓流进他的嘴里。

    商殷下意识开始吞咽。难怪他醒来时虽然浑身酸痛无力,但是并无干渴的感觉。

    给商殷喂了水,那人便起身打算下车了,商殷睁开眼努力抬起手去握住他的袖角拉了拉。

    “啊!你终于醒了!”

    那个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转过身看见他睁开眼的样子,很高兴,又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告诉外面的人他醒了。

    然后一个人走到马车前看了看他,说:“嚯!你小子可终于醒了。你翁翁婆婆胆子可真大,赵副都知收养子他们竟敢塞个病秧子进来。行了,醒了就好,这样我们也好交差。”

    说完便转身走了,听声音他就是先前与喂他水喝的人说话那人。

    商殷听了他的话,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不想自己的孙子入宫才拐了他。

    “那是赵中官。我叫陈行,你叫什么名字?”

    商殷怔怔地答了,陈行便转身出去给他拿吃的了。

    商殷趁他出去,吃力地伸手小心探到衣襟里去摸他的长命锁,窸窸窣窣的声音之中始终没有响起银器被触碰的清脆叮哐声。

    商殷低头一看,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居然被换过了。

    商殷后背一下子爬上了冷意,他不敢置信,甚至将衣服全部扯开去看,胸前果然什么都没有了。

    商殷已经吃过一回大亏,受到教训了,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待到陈行给他拿了碗粥上来,一边假作无意地向陈行打听他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他换的一边暗暗觑着陈行的神色。

    陈行小心给他喂着粥,毫无异色,说:“没人给你换衣服啊,你来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商殷没再说话,垂下眼安静地喝粥,胸腔却被满胀的怒火和苦涩堵得生疼——好歹,好歹把他的长命锁留下!可是,那长命锁上镶嵌着宝石,怎么可能给他留下。

    吃完粥,商殷又向陈行打听他们现在在哪儿离自己来时的那个镇子多远,陈行也不知道,只知道从接到商殷起已经又经过了一城,今日下午就要进入另一个城了。

    这样的答案让商殷绝望。

    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而他现在又因为三天的昏迷不能行走,等他恢复了,队伍不知道又行到哪儿去了。

    吃过午饭,休整过后,车队又开始行进,速度很快,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就进了城。

    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陈行伸手扶他站起来。

    经过了一个下午的休息商殷已经能站起来了,但是双腿还是软绵绵的,落地时像是没踏到实处,不太走得了。

    赵中官在马车外看着,翻了个白眼,嘴里骂着小废物,探身进来一把将他薅出去,大步走进客栈将他扔在房间的床上。

    这是一间大通铺,晚上十二个小孩挤在一处。

    商殷静静躺着,待到子时,更夫敲过三下锣三下梆,他小心地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缓缓地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商殷朝大堂的门望了一眼,果然锁上了,幸好他白天假借打听厕屋向陈行问过去后院的路。

    后院的小门也锁上了,但是可以通过马厩翻出去。

    商殷身上还是没有恢复多少力气,翻得吃力,好不容易趴上马厩的围栏,身后居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商殷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下意识回头去看,是陈行。

    陈行压低了声音,说:“你……你要逃跑吗?”

    商殷想立刻从围栏上翻下去跑,又怕陈行叫人,正恐惧间,赵中官叫着陈行的名字过来了。

    可能是因为商殷趴伏在围栏上,天又黑离得又远,赵中官并没有看见他,只问陈行在这里做什么。

    “我上茅房,赵中官呢?”

    “我如厕,”赵中官咬重了“如厕”的字音,越过陈行往厕屋走,“往后进了宫,不许再说粗鄙之语。”

    陈行赶紧应“是”跟上去,在赵中官背后向一直紧盯着这边的商殷挥了挥手。

    商殷贴着围栏静静滑下去,浑身发抖。

    一个六岁的孩子,跑是跑出来了,但他既跑不了多远,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他只能找个角落藏起来,期待车队走了之后能问路回去。

    理荣镇,他听到了。

    陈行在大堂拜别赵中官,正要转身回屋,有一个人急匆匆走过来,看见陈行顿了一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肩膀还是绷紧的。

    他躬身禀告赵中官说他刚才去孩子们的房中查看,发现少了两人,现有一人在此,不知另一人去了何处。

    孩子脸上藏不住事,陈行瞬间脸色煞白。

    “谁不见了?”赵中官问,听语气是很随意的。

    “是这几日都在昏迷那小子,就这小子我只见过几次,其他人我都记住了。”

    “那小子?那小子昏迷多日,今日中午才醒过来,现在能不能行走都是问题,能逃到哪儿去。”

    赵中官更不以为意了,边说,边朝着陈行转过头去。

    “陈行,你不是和他关系好么,你说说,他去哪儿了……”

    赵中官看见陈行的脸色,“了”字才出半个音便一下咽了回去。

    陈行哆嗦着,想说点儿什么,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巴掌便劈头盖脸落下来,把他打得摔在地上,耳边嗡嗡直响。

    “我说你去后院干什么呢?敢骗我!”陈中官怒声说,又向旁边人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去追啊!”

    商殷还没跑出多远,身后的客栈便有动静了。

    他就是行走如常也跑不过那么多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周围也没有藏身之处,没过多久便被抓了回去。

    赵中官阴沉着脸着人将他鞭打了一顿,然后将他扔去了后院柴房。或许是不想带回去少一个人,打得并不重,还扔了几瓶药进来。

    “你小子,你翁婆已经将你卖了,你跑又能跑到哪儿去!”赵中官警告地指指他,“给我老实点儿,听见没有!”

    商殷紧闭着嘴不吭声,只是瞪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不驯服。

    赵中官不屑地哼笑一声,拿脚尖轻轻一拨愣,便把商殷拨倒了,然后利落转身出去,柴房门随即严严阖上。

    柴房里除了商殷,还有陈行。陈行在地上趴着,背部的衣料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想来和他一样被鞭打了。

    商殷挪过去推了推他,想看看他的伤处。他自己被打倒没什么,但是连累陈行,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商殷把药瓶拿过来,小心褪下他的衣衫给他伤处上药。

    “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

    两人互相上完药,商殷垂下眼向陈行道歉。

    陈行抬头看他,“没事啊,我其实好佩服你,我也想跑,可我不敢,”他声音弱下,突然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跑了,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家里没钱,爹娘已经将我卖了,回去了他们也不会要我。”

    两个六岁的孩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久。

    “你也别跑了吧,你跑回去,你翁婆还能要你吗?进到宫里,虽然要挨刀,但吃得好穿得好。”陈行劝他。

    “不,我要回去,”商殷摇头,缓慢的,坚定的,他转过头看向陈行,目光如炬,“他们不是我翁婆,我是他们拐来的,我爹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

    陈行显然惊住了,怔愣着看着商殷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居然……”看样子陈行应该是想安慰他,却又无从说起,只徒然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实话实说,“可是你怎么逃?你逃过一次,他们以后看守你都会很严,你又受了伤。”

    商殷当时没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明白,想要再逃,真的很难了。

    接下来一路,无论商殷怎么找机会逃跑都没用了,每次逃跑都只能跑出几步便会被抓住,晚上住店也并不让他进屋子,依旧把他关在柴房里。

    前头几次逃跑,陈中官令人打他,后面发现没用,不管怎么打只要下一次让他寻着了机会照样跑,陈中官便换了种法子——不打商殷,只打陈行。

    就这么三次下来,跑也跑不掉,还让他人替自己受过,商殷不敢跑了。

    进都城城门那天,商殷彻底绝望了。

    ……

    从蚕室出来的时候,商殷全身发抖,陈行过来牵住他的手,带着他跟在队伍最后头慢慢地走。

    陈中官在前头看见了,翻了个白眼,说:“现在没规矩不打紧,要是明日里开始学规矩了还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说这话时,并未指名道姓,一溜儿小黄门们都低下头恭敬应是。

    学了几天规矩,陈中官才带他们去见了赵副都知,临去前好好叮嘱了他们一番,让他们都把规矩记牢了。

    赵副都知此次收养义子共十二人,但也不是这十二人都能继承养父的“家业”,商殷与陈行就不在此列之中。

    赵副都知一在上首坐下,陈中官便上前向他耳语几句,然后向商殷和陈行二人一指。赵副都知斜眼扫过去,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怕是连两人的脸都未看清。

    一进宫城,陈中官便向他禀明了商殷和陈行的情况,他倒也不生气,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挨那一刀,这两个人不听话便不听话吧,不是还有十个乖孩子等着他挑么。

    赵副都知一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陈中官便开始问问题了,下面站着的小黄门们挨个回答。这些问题有这几天教过的,也有没教过的,看看这些小黄门学得怎么样、脑子机不机灵。

    结果这些人里面,商殷答得最好,陈行次之。

    商殷再不愿意做个宦官,他现在也已经是了,他不会藏拙,也不愿藏拙,他想往上爬,即使已知无用,但他还是想找到自己的家人。

    赵副都知这才正眼去看这两人,一个乖顺地垂着头,应是陈行,一个即使垂着头也能看出满脸的不驯,眉眼间全是傲气,定然是那叫商殷的了。

    赵副都知眯了眯眼,这商殷是定不能收下的,陈行么,虽然助力商殷逃跑,可到底自己是没有这个心思的。

    赵副都知抬起手,食指点过陈行和另外两个人,意思是留在身边着重培养,陈中官马上开口让这三个小黄门上前来谢过赵副都知。

    商殷听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嘴唇紧紧抿住了,眉头也蹙起来。

    到底是小孩子,一脸藏不住的不服。蔚以松停在回廊看了半天,看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位穿着和赵副都知一样衣裳的人站在稍远一些的回廊处。

    赵副都知从椅子上站起身,向那人行了个拱手礼,开口说了从来这儿起的第一句话:“蔚副都知,怎么有空过来看我教训这些小黄门?”

    蔚以松微笑着回礼,向这边慢慢走过来,“原只是路过,听见这孩子规矩学得不错,脑子也好使,对答如流,便停下来听听。赵副都知不把他留在身边教导么,这可是个好苗子。”说着抬手指了指商殷。

    赵全摇了摇头,笑说:“何止是不错,是这些人里最好的,长得更是玉雪可爱。可蔚副都知有所不知,他么,一路上都在想方设法地逃跑,现如今已进了宫,学了这么多天规矩了,也不过是脑子里学会了。我么,还是喜欢乖孩子。”

    可不是么,蔚以松又转过脸去看那孩子,不过也就是这满脸的不驯服吸引了他。

    蔚以松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他是十五岁才入的宫,年纪大了,又加上眉眼间太过桀骜,宦官们都怕养不熟他,不想收他,为了更快地往上爬,他去边关打仗,一打就是整整十年。

    蔚以松又向赵全拱了拱手,说:“赵副都知,我倒是喜欢这孩子,不知可否将他让予我教养?”

    赵全愣了愣,这蔚以松这么多年从未收过养子,怎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兴致?不过让予他也并无损失,甚至还能卖个人情——他虽是和蔚以松同为副都知,不过蔚以松可是官家面前的红人。

    于是并无犹豫地答应下来:“自然可以。”

    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商殷的去处。

    蔚以松谢过赵全,带着商殷离开。他走在商殷前面,走了好一会儿,才问:“叫什么名字?”

    商殷恭恭敬敬答了:“回蔚副都知,小人名叫商殷。商户的商,殷实的殷。”后面一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却像是说过几百回,说完,商殷自己都愣了一瞬。

    “哦?”蔚以松挑了挑眉,“经商人家的孩子?”

    “小人不知道……小人伤到了头,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蔚以松在一处院子停下,是他平时住的地方,他一指旁边的偏房,“你以后就住这儿吧。”

    商殷躬身应诺,在蔚以松挥手示意他退下之后就去收拾屋子住下了。

    这一住,便从六岁住到了二十四岁,从一个小黄门住成了内东门司勾当官,从偏房住进了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