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贵胜醒来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

    说来唏嘘，人老之后，他总爱和后辈回忆当年岁月，一边缅怀青春奋斗史一边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可是真的让他回到以前，才发现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怀念从前。

    二十七岁的胡贵胜刚从小县城搬来建市，在市区开了一家小型家电店，收入还不错，勉强能够度日。

    原本，在他跟后辈的侃谈里，他每次都会花大把口水去跟他们说，自己当初从县城家电店的一个推销员做到自己在市里开了一家自己的家电店，成了各大品牌的经销商，是多么不容易，而这家店就是他成功的第一步，他多为自己当初的奋斗骄傲和自豪。

    然而，真的回到那段时间里，他才想起自己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没错，从推销员到经销商不容易是不容易，但是他其实一点都不自豪。

    这样一家沿海小市的小经销商的话语权还是太小了，一个厂子出来的同一款产品，同样的出厂价，大型经销商能用少一半的价格拿到货，而他这种小经销商只能老老实实用原价拿货。同样的售价，人家赚得比他多了不知道到多少倍，而他甚至不敢和大家电店打价格战，人家是减少利润来增加销售量，而他要是降价，只能倒贴利润来赚吆喝。

    这事就像一根刺一样卡在胡贵胜心里，让他在不知道多少个深夜气得辗转难眠。

    他不服啊，凭什么人家都在吃rou，而他只能喝汤？

    所以，二十七岁的他不止不为自家的小家电店自豪，反而只要想起自己家的小卖部，处处都是嫌弃。

    “想要扩大店面。”成了他每天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可是扩店就要租新的商铺，而他手里的钱只能付上每个月的房租和家里的生活费，眼看着自家老婆没过几个月就要生了，连奶粉钱都攒不够，他哪来的闲钱去扩大店面。

    于是那会的胡贵胜想了个招，把外地的厂商货偷偷转到厂商本地去卖——行话叫窜货。

    那个年代，消息都没那么灵通，一个品牌要在全国建立口碑极其困难，大多数都是本地厂商在本地有口皆碑，卖的贵又卖的好，而到了隔壁省市，可能甚至没人听过这个牌子，那厂商想要建立隔壁省的口碑，只能降低价格，用低价来换名气和口碑，等到群众基础稳定了，才能卖到本地价。

    这中间就有差价了。

    比如，一家在南市的冰箱厂，在南市本地卖三百块，到了建市，只能卖两百五十，而胡贵胜要做的就是把厂商用两百五十供给他的货再找关系卖回南市，而他只卖两百八十，比南市本地价格少二十块，自然而然就有人不买本地正规渠道拿来的货，而来买他这边价格跟便宜的货。

    而他自己的账面也干干净净，卖出一台算一台嘛，反正确实也是卖出去了，至于是不是在建市用两百五的价格卖出去的，那这就别细问了。

    这一手让胡贵胜赚出了隔壁一家三十平的店面，顺利让他的收入翻了一番。

    胡贵胜看着眼前那个年轻的，正在给自己新店开张剪彩的自己，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得意，“自己脑瓜子是要比别人灵的，不然怎么不见别人扩店，光他一人年年扩大店面？和他同期的那些小家电店，要么被他吞并，要么自己熬死改行，而他，三十多就开了一家建市数一数二的家电商场，赚得跟当初那家小店面都不是一个量级的钱。”

    胡贵胜砸吧了下嘴，感叹起来，“要我说还是得这么搞，赚钱嘛，不寒碜。”

    不知为何，他还没说完，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个声音来，“你这样做真的对吗？”

    胡贵胜在原地愣了好一阵，茫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一时抓不住，莫了，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样做对吗……？对啊，有什么不对的吗？”

    此时，他心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给你一次修改的过去的机会，你愿不愿意改变眼前的局面？”

    “我为什么要改？”胡贵胜想不明白，眼前这样大好的情形，他到底要改什么？

    虽然他发家的手段是不光彩了些，但是最后他赢了，这世界的规则不就是尔虞我诈，胜者为王吗？

    成王败寇，各凭本事，他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吗？难不成让他反省自己为什么违背和工厂的协议私下蹿货？然后继续在自己那家，摆完了电器以后挤得连身都转不开的小店面里熬日子吗？

    有必要吗？

    胡贵胜想不明白。

    这次，没有声音再出现。

    胡贵胜还在怔愣间，突然，他感觉自己腰上好像被人退了一把，一股大力袭来，猛地把他推向了那个二十来岁的自己。

    胡贵胜闪躲不及，一边撞向自己一边拼命挣扎，想要稳住身形，可就在他打算往年轻的自己身上借力，好站定身体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胡贵胜眼看着自己像是被那副年轻自己的身躯吸住一样，手指渐渐融进年轻人的胸口间，仿佛指尖碰到的不是实实在在的rou体凡躯，而是陷阱了绵软的果冻之中，触感滑腻冰凉，而且那副躯体像是有某种吸力，胡贵胜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从只有手指融进胸腔内，转而大半个身子都被那副身体吸住，而他的手脚还有另外半边还未被吸住的身子，刹那间变得如同海带或是烂面条，从一个有形状有厚度的物体变为了扁平的一片，绵软无劲，随意飘荡起来。

    胡贵胜眼睛瞪得快要脱框而出，张嘴想叫，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竟然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无声地嘶吼着，想要从“果冻”中爬出，可是事与愿违，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整个融进了年轻版的自己里。

    新店门口，二十七的胡贵胜感觉自己刚才某一瞬间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耳边有一时的安静，可他抬头四望，只见遍地的彩带和来往的顾客与路人，正发呆间，他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板，这台洗衣机怎么卖？”

    胡贵胜像是被这一拍拍得重新回神一样，赶紧报了价格，又融入了卖场喧嚣的讨价还价中。

    只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心里总是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好像已经七十多了。”

    之后的日子胡贵胜过得可谓是风生水起，他的小家电店越扩越大，从一个只有二十多平，只装得下几台冰箱洗衣机热水器的小店，变成了两层楼的家电大卖场。

    这个时候，他的行头也跟以前有了云泥之别，家里的房子从租来的变成了自己的，地段也从城中村换到了市中心的小区，家里的摩托车也换成了小轿车，有顶有盖，用不着惦记风大雨急不好出门，身上的料子也从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蓝绿工装变成了黑白西装，不止如此，派头也足了，胡贵胜每次去谈生意都还得让老婆把自己的西装重新熨烫好，脚踩皮鞋头顶发胶，光彩照人地去跟人应酬。

    一直到了四十六岁那年，胡贵胜的人生又迎来了转变。

    那几年，随着电视机不断普及，各大家电公司的通过在电视上打广告，品牌效应越来越大，大家伙都知道大品牌的东西好，买的人多了，厂商也逐步统一了各区域的售价。这导致胡贵胜手里头能进的油水越来越少了，胡贵胜的小卖场刚开起来那几年，他自己就能凭借卖场的规模从厂商那拿到跟低的出厂价，加上他在私底下偷偷蹿货倒卖，他包里的进账那可是哗啦啦跟水一样，现在人家牌子做大了，他不止拿不到低廉的出厂价，连背地里的活都搞不下去了。

    胡贵胜气啊，“不管是小店铺还是大卖场，说到底都还只是个经销商，真要赚大钱，还是得自己开厂。”

    胡贵胜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还是得开个厂子，让别人成我的经销商，我赚大头，人家喝汤。”

    也是他命里带财，有次，他带着孩子老婆一起去海市旅游，恰好就打听到海市郊区有家电子厂，因为经营不善，现在准备低价卖了。

    “海市啊，”胡贵胜心下意动，“海市可是个了不起的地方，百多年前就是个风云变幻的地界，出了不知道多少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要是能来这开厂子，那以后可是说句话都得让身边人抖三抖。”

    胡贵胜借着风声打听了下，那家厂子原本是家做冰箱的，规模也不大，开了没三年，因为老板的经营理念问题，没能开得下去，现下老板家眼看着就要破产了，只能把厂子卖出去，回点血本。

    胡贵胜听得生奇，“那老板什么经营理念啊，好好一个厂子都能给他做倒闭？”

    “嗨，”被胡贵胜问话的那个老人家摆了摆手，唏嘘道，“老天不长眼，好人没好报啊。”

    “怎么个好法？”胡贵胜继续打听。

    “那家老板是个心善的，去年工厂附近的村子涨水，好多人家庄稼死了一大片，那老板还跟市领导说要以厂子牵头组织捐款，帮村子熬过这阵苦日子，好歹也要让大家伙吃得上饭啊。”

    “啊……是哦……”胡贵胜听得不以为然，心说这老板是个傻的，兜里的钱还想往外掏，难不成是想用捐款换个好名声，让别人买他家东西？

    这要是个大厂子大牌子还好说，人家知道你家的东西，再看你这家牌子还做好事，指不定真能涨涨销售量，可是这小规模的小工厂，指不定都没有自家的牌子，是给人家大牌做代工贴牌呢，这不跟品牌商经销商多打好关系，跟附近的村民套近乎干什么呢。

    “白用工。”胡贵胜心里嘀咕着。

    而那被胡贵胜问话的老人家还在继续说着，“这几年，好像政策上有个什么说法，说是冰箱的哪个材料，欸什么来着……”老人家苦思冥想了一会儿，　“就那个，会让冰箱变冷的那个材料，叫什么昂什么的。”

    胡贵胜也算是个家电行业的，当然知道老人家说的是什么事，“氟利昂是吧？”

    “对、对，”老人家一拍大腿，“就是那个利昂！好几个国家一起决定的，说是会破坏环境，以后就不给用了。”

    “这样啊。”胡贵胜心下顿时了然。

    氟利昂是冰箱常用的制冷剂，不仅是造冰箱那会需要用到，连冰箱的日常维护也需要定期添加。很多时候，家里买了几年的冰箱用着用着就不好用了，原本开三档就能达到的制冷效果现在得开六档才能达到，一般来说都是因为冰箱用的年头久了，机箱里的氟利昂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这种时候如果去请师傅过来维修，大多数都是往冰箱制冷器里补充氟利昂来解决问题。

    原本，氟利昂是大家都在用的制冷剂，也不止冰箱，还有空调、和一些电子元件的清洗都需要用到，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个说法是，氟利昂会和臭氧反应，导致天空臭氧层空洞，紫外线增强，总而言之就是氟利昂有害环境，会对地球环境造成破坏，所以在1987年的时候，联合国邀请了二十多个国家一起签署了，规定大家都要开始严格管控甚至禁用氟利昂，保护环境、保护臭氧层，不过那会咱们自己国家倒是没跟着一起掺和，而是觉得这个规定对于我们这样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太不公平，所以其实　87年这个议定书签署的时候，对国内相关产业的印象并不大，只是到了91年的时候，这个议定书经过几次修改，国内最终还是加入了这个浩浩荡荡的保护臭氧层计划中，于是，这几年关于氟利昂的相关政策越来越多，闹得大家开厂做冰箱做空调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不过其实这老人家是个外行，所以知道的不太准确。其实现在也不是完全禁用氟利昂，只是这几年开始禁用R11型号的氟利昂而已，说是这个型号的氟利昂特别伤害环境，但是除了R11，还是有别的替代品的，比如R22、R32这些型号氟利昂，其实还是可以用的。只不过，比起R11，其他型号的氟利昂那可贵太多了，同样是一吨的氟利昂，R11只卖几千块，R22却能卖一万五，这成本翻得都快比利润高了，也难怪之前这家厂子开不下去。

    现在这个时代，大牌子都在打价格战呢，他这小工厂、低利润还在发善心，真是不打算赚钱往前迈了。

    之前那个老板计较什么臭氧层空洞，胡贵胜才不计较呢。大气层离人脑门差了不知道多少座山的距离，哪能一点氟利昂就能给破坏了，再说，就算真的危害环境，那不是还有山、还有树嘛，他女儿的教材都写了，植物是会吸收有害气体释放氧气的，那么点氟利昂，每棵树匀一匀，差不多就行了，海市的树不够不是还有其他市么，其他市的树不够不是还有其他国家吗，往上了还有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呢，天空离地那么远，中间树立那么多山，山上又有那么多树，哪可能就因为他一家厂子的货就给造出洞来。

    胡贵胜打听完，心下已经有了决议，他可以先借钱，或者跟银行贷款，把厂子买下来，然后举家搬来海市，开厂子，发大财。

    毕竟，他可不是原先那个老板，他胡贵胜的路子那可是灵通着呢。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他可以带着全家一起搬来了海市，准备把厂子扭亏为盈然后再通过人才引进，直接全家落户海市，彻底跟过去告别，成为一个新海市人。

    胡贵胜想想都觉得激动，他这种从小生活在沿海小城市的人，以往总在电视上报纸上听人说京城人海市人怎么日子过得又舒坦又气派，现下终于让他找到机会，自己也能翻身成为海市人了，这说出去，得有多少人红着眼羡慕他啊。

    说到底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赚钱嘛，不寒碜。

    胡贵胜心里得意，嘴里都不由自主哼起了小曲，“风云雷电仍叱咤，一路豪歌向天涯……”

    他正斗志昂扬地往回的宾馆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原本还有来往路人的街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见不到半个人影了。

    胡贵胜心里一愣，转头去看街边的小商店。

    视线里，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挥着蒲扇看店的小卖部老板娘仿佛霎时掉色一般，小臂一挥一动间，整个人就从彩色变成了黑白，像是活生生的人一下被拉进黑白电视机里，没了皮肤和衣物的色彩，而就在她彻底掉光颜色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上又仿佛凭空生出许多噪点，把周身轮廓边缘模糊化了，那一瞬间，胡贵胜感觉那小店老板娘甚至要融进背景里了。

    胡贵胜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他用力眨了下眼睛，企图重新恢复视线，可是，就在他睁眼那一瞬间，他看到那个老板娘好像是真的被融化一样，从小腿开始渐渐如水般模糊，消失，直到最后整个人都没了影像，只有那柄被她轻轻摇着的蒲扇还依然存在，随着惯性继续扇动，而后在失去持扇人手腕支撑的那一刻，忽然落地，扇柄恰好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胡贵胜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骇叫起来。

    而街上依然空荡荡的，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他的惨叫而探头出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