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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第二卷完结

    草木葳蕤且蓁莽,雪色漫天而悦温,其间而春而夏而秋冬,花见半刻。

    杖刑一百棍,用灌铁木棍将雪白的薄衫打到水红血洇,再逐渐渗透潮湿腥浓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积雪之上,如红梅落蕊似的绽放于雪地间。整个过程顾晏海一声都没吭,也不动,挺直腰板捱棍子打,唯有汗珠滚下眼睫时才咬着绢布垂下眉眼,伸手抹去冷汗弹进雪地里,直至一百棍结束。

    吞下喉咙间的血沫子,顾晏海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硬地吐出染了血迹的帕子,一时觉着眼前发黑,重新披上那件麒麟腾云的朝服,俯身跪地,道:

    “谢陛下赏赐——”

    金銮殿门前的皇帝陛下面色如常地收回目光,松开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几滴血珠子顺着指尖缓缓滴落门框上,扶着贴身太监的手,稳了稳身形,转身入殿,吩咐道:

    “……关门吧。”

    杖刑过后无需再去朝会,顾晏海强撑着半口气回到含光殿。刚一到殿门前,小侍便早早地举着伞捧着鹤氅为他挡雪披衣,搀扶着他一同入殿。原是潘群提前吩咐过了,那必然也是小皇帝的意思。

    顾晏海低笑了笑,心里胡乱想着若能让小皇帝多心疼心疼,也不枉这一百棍了。

    但其实扶倒是不必搀扶,顾晏海皮糙rou厚,也没残废,推开小侍的手摇了摇头,飞快地往自己胸前点了几处xue位防止气血回溯,胸腔郁结地吐出半口血气,眉头都凝成一团,言简意赅地问道:

    “闫路呢?”

    话一问出口,顾晏海便不由得皱眉。这一百棍下去似乎伤及心肺,此时稍稍开口便觉着喉咙干涸,血气翻涌,后背更是筋骨似折欲断般动弹不得。舔了舔干涩的下唇,他刚想唤小侍端水送来,就听前头传来一声:

    “这儿。”

    顾晏海一愣,抬眸一瞧,就见珠帘垂幕之后,手捧铜盆干布的婢女小侍之间,闫路抱着哭成小花猫的大宝小宝往朝他抬了抬下巴,哄道,“哎呦我的小殿下们,瞧瞧,你们老混蛋父亲回来啦。”

    大宝小宝因着昨日一天都没见着父亲和爹爹委屈的很,今个儿早起也没见着,连潘群也不见了,这会子哭的哄不住。侍女们一面借着潘公公的吩咐寻来闫路在这等候,一面也想让这位神医来哄哄两个小殿下。两个小殿下年纪尚小,平日里也就只亲近这么几个大人,前三位都有事,便只好万般无奈地让闫神医哄哄了。

    但其实闫路今个儿子时才睡下,被喊起来的时候还恍然不知所措,差点把蛇尾巴当成药箱带子一块儿打结带过来。后云里雾里地来到帝后寝殿,直接被两道哭嚎炸到一个头两个大。但两个小奶团子一声奶乎乎的叔叔喊出来,他就感觉立刻爬起奋斗三天三夜,精尽而亡都可以。

    没事儿,就当日后抱自个儿娃吧。

    闫路抱着两个分量不轻的rou球球细细哄着,好容易哄到不哭,就听见一直扬言要把他腿打断的老友折了半条命似的回来。往日一丝不苟的额发此时颇有些凌乱,黏腻的粘在洁白的额角上,那双似含着星光的眸子烦躁地垂下,抖下两颗汗珠。

    大宝眼角挂着泪珠子,指着这边喘口气都疼的顾晏海,瘪了瘪嘴:“呜!父父!”

    小宝也难过,看见父亲就不想要闫路了,朝着顾晏海伸手要抱抱:“抱抱!”

    动都动不了了,还怎么抱。但顾晏海不想吓着他们俩,屏气扯了扯嘴角,勉力冲他们露出了个笑容,放轻嗓音:“乖,叔叔抱。”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闫路受不了老朋友的慈父情怀,将两个小家伙放回床上,转手拿来提前备好的干布浸入水中沾湿,指着床:“成了,别硬撑了,过来坐着,别被小殿下碰到伤口。”

    大宝小宝被放回床上打了个滚,滚进床里头抱着布老虎又慢腾腾地爬过来,撅着白嫩嫩的小屁股打了两个喷嚏,抖了抖小脑瓜。顾晏海这会被搀扶着坐下来,又被指使着把长发拢到肩头,露出血rou模糊的后背。

    华贵的白衫与皮rou粘在一块,露出糜烂的rou里与已经泛黑凝固的血块。闫路洗净双手又擦干水珠,卷起衣袖沉声道:“顾兄,忍住。”说罢,便并起两指迅速地点过几处xue位,指腹下皮rou仍有鼓胀淤血之处,怕是凝血淤积于里,伤及经脉。

    “……嘶。”

    只是探伤之痛确实难忍,若是强忍痛楚怕是先一步乱了根骨内力,习武之人最忌讳内力紊乱,顾晏海想了想,捏着指尖屏气正打算自己调息一番,却听大宝小宝忽然往他的腿边扑,脆生生地喊:

    “父父!”

    孩子喊父亲,那是怎么都听不够的。顾晏海立刻睁开眼,垂眸瞧着两个在他腿间打滚的小家伙,轻轻一笑,道:“乖。”大宝小宝傻乎乎地撅屁股撒娇,摇摇晃晃地总让人看着担心,抬起另一只手防止他俩滚下床,柔声道,“不要掉下去了,到父亲怀里坐好。”

    大宝小宝看不见顾晏海的后背,收住了眼泪就咕噜一下滚到父亲的腿边,再踉踉跄跄地抓住他的手指玩。大宝抱着顾晏海的手蹭了又蹭,像是看见什么香甜的点心似的口水横流,啊呜一口就含住大半指尖,津津有味地啃着。小宝仰着头爬到顾晏海腿间刚要往怀里爬时,忽然一滴冷汗直直砸进小家伙的眉心里,吓了他一跳。

    就听小宝哎呀一声,扭扭小屁股抱紧了布老虎,惊慌地看着满脸冷汗的顾晏海,可怜巴巴地装哭:

    “呜呜!”

    “我要不要轻点?”闫路皱眉问道,转手放下血淋淋的剪刀,双手用力,刺啦一声便将这云锦袍子扯成两半。又甩去检查了后背与腰侧黏在一起的衣料,他又要来另一把烫干净的小刀反握在手里,按住顾晏海硬邦邦的腰窝,对着完全黏和在一块的皮rou,道,“别动,给你把伤口揭开。”

    扯开的半只袖子顺着线条流畅的手臂缓缓滑至手肘,露出洁白完好的上臂,几滴冷汗悄然无声地顺着脖颈滑进肘窝,顾晏海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抹去小宝眉心的汗渍,笑骂道:“不用。装什么可怜……小混蛋。”

    “坏坏。”小宝听懂了父亲在骂他,就故意露出奶鼓鼓的小肚子骂他,咧着长了乳牙的嘴巴啊呜啊呜的笑,又咕噜一下翻了身,拿小屁股给父亲揉。

    “怎么?还敢骂你父亲?”冷汗流进眼眶有些酸痛,顾晏海便阖上一只眼,脸色苍白地笑着弹了弹这圆圆鼓鼓的屁股蛋,“小混蛋……等等,大宝,不许起来。”

    大宝啃够了父亲的手指,就抱住他的手颤巍巍地撅着小屁股爬起来。两个小家伙才十个月多,平常扶着倒是能走,但自己走就有些不稳当。顾晏海现在无法动弹,看着大宝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起身只觉得心都快跳出喉咙了,就怕这小家伙突然腿脱力滚下床。

    “顾长青,坐下。”顾晏海紧紧盯着大宝直起软软的rou腿,连忙喊大宝名字。每每教训俩小鬼头时他都会这么凶他们,且效果极佳。但今个儿可能大宝也知道父亲没办法打他,反常地抱着顾晏海的手臂爬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顾长青,你不听话啊。”瞧着大宝一个劲儿地往怀里走,顾晏海连忙挪开腿为他腾地,翻折手腕勾住小家伙尿布带,“你要坐父亲怀里是不是?就坐那儿,和弟弟一起坐好,父亲不能……”

    父亲不能抱你。

    顾晏海这句话还没说完,顾大宝就已经到怀里了。小家伙也不撅着屁股再坐下来,而是抱住父亲的大脑袋,用软嫩的小脸蛋蹭去他脸上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的、从双鬓旁流下的,从鼻尖沁出的,小家伙把自己的小脸蛋当成香帕子,蹭个不停,也亲的不停。

    大宝学的有模有样,对着顾晏海眯起的眼睛亲亲:“么么……”

    大宝太小了,张开手臂也抱不住父亲一颗大脑袋,小身子站直了也没有父亲上半身高。但他的小脑袋里装的都是爹爹和父亲,知道亲亲抱抱会高兴,所以也想让最爱的父亲高兴。

    顾晏海被这小家伙抱着无法动弹,短暂的滞愣片刻,又好笑又感动,眼眶涩然地侧头含住小家伙的耳垂,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顺势亲了亲大宝的脸蛋,道:“好啦,父亲不痛,我们大宝已经长大了,可以安慰父亲了啊。”

    大宝站不动了,一屁股坐进顾晏海的腿间,仰着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冲他傻乎乎的笑:

    “爱、爱……呼呼!”

    顾晏海的心软的一塌糊涂,瞧着也要过来亲他的小宝,垂眸与大宝对视,道:“父亲也爱你们。”

    趁着顾晏海与大宝小宝在这里黏黏糊糊,闫路赶紧把伤口与衣料分开,拿着半湿的帕子一点点擦干血污,来来回回染红了三张药帕子,换了三盆水,才把顾晏海的后背给清理干净,露出伤痕交错的后背。

    这回伤口可算看清了,棍痕交叠,淤血糜烂,肿胀且淤回。闫路气喘着呼出一口长气,侍女去换水的功夫里才直起腰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对着顾晏海的后背咂舌道:

    “老顾,你这是干了啥?陛下这么罚你。”

    顾晏海捏着小宝的小脚丫侧眸警告他:“别乱说,这和陛下无关,是我自请的。”

    “不是吧老顾,你还有这种癖好?”闫路懂得其中有关朝事,便也不好再过问,一面翻找着提前备好的止痛药散,一面不忘挖苦老友,“看不出来啊,这么喜欢疼……那你还让陛下在下头给你生孩子……嗯?我的药去哪了?”

    这位不着调的老朋友嘴巴也讨打,但顾晏海今日着实没心情和他斗嘴,只好心疲力竭地叹气:

    “这事儿能一样吗?如今朝堂中风云莫测,陛下登基时日尚早,又屡遭波折,若此时再背上一个包庇之名,那岂不是更加如履薄冰,难以趋步?”

    “那你就自请棍刑?”闫路转身就要去拿自己的药箱,里头瓶瓶罐罐装来撞去,叮叮咣咣的吵闹,正纳闷那瓶药不知去了哪儿时,抬眸时却不禁哑了声,身后的顾晏海倒是还在继续说:

    “眼下好容易能抓住景明的把柄,若是因我而错失良机,那便得不偿失了。”

    怀里的大宝小宝啊呜啊呜地咬老虎耳朵,顾晏海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也没放在心上,以为是闫路拿了药膏回来,垂眸和两个小家伙玩的开心,道:“朝堂之中刀剑无痕,景明意在让我与陛下产生嫌隙,那也不如将计就计,由我自请棍刑一事。无法全身而退,便以退为进吧……嘶。”

    药膏抹上后背那一刻剧痛便瞬间蔓延开来,顾晏海吃痛地闷哼一声,发觉这安静了的闫路那只抹药的手却是开始抖了,指尖总是碰到割开的皮rou里,细细密密的刺痛实在疼的恼人。偏生这闫路转了性子,一句话也不说,叫他有气没处发。

    按理说是不会这么安静的,顾晏海有些拿捏不准,怀里小宝一骨碌就滚进床里头,咯咯大声笑的不停,令他听不大清脚步声。

    但小皇帝还在议事,要来也能听见婢女通传的声音,顾晏海便不觉得是景和,转而不再吝啬自己的坏脾气。当身后的老朋友又戳进一处伤口时,立刻翻了个白眼转头凶道:

    “你能不能轻…点……”

    这时,怀里滚到床里头的小宝从被窝里爬出来,盯着顾晏海身后的人眼前一亮,立刻甩了湿哒哒的布老虎,乐滋滋地抛弃父亲往床后,甜津津地喊:

    “爹爹!”

    完了。顾晏海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只觉着方才被棍刑也没这么心凉,还未想好怎样开口,就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所以大将军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景和红着眼圈,咬唇颤声道:

    “可是晏海哥哥,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