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燕梁没想到穆岁秋口中的算账还真是字面上的意思,中书令亲自动手单独做这事,必然有因,他不会天真到认为是两人有恋人关系,穆岁秋才找他帮忙。 书房里穆岁秋和燕梁一人一张书桌,两人都在面对庞大的计算,偶尔交流几句,好在之前燕梁有帮过类似的忙,所以工作起来效率也很高。 其中涉及的类别包括矿山,燕梁自然知道是军械库出事了。这是十三岁的皇上牵头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成功便可在群臣中树立威信,提早收回自己的权利,一旦失败则让太后有足够的理由捏住朝政大权。 若非吐蕃求娶嫡公主,太后因为明惠公主的事作出重大让步,这件事必然是兜不住的。 “不管怎样我的嫌疑最大,我若是圣上,也会疑心。”燕梁终于算完一笔账目,放下了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不是你,燕将军狡猾得很。”穆岁秋一边说着,一边扭头朝燕梁笑。“明知道我是圣上的人,又馋我的身子,即使要告密,怎么可能堂而皇之的暴露自己。” “说我狡猾,朝堂里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呢?”燕梁将自己算好的那部分账目抱到了穆岁秋的书桌上。“我这边好了,等你弄完了,我们两个把账目合一下吧。” “我也差不多了。”穆岁秋把燕梁的那部分拿了过来,一边核对一边往上加减着,说道:“你和刘棠将军相熟么?” “我和刘棠不是很熟,只知道他很能打仗。”燕梁沉默片刻,脑中想起明惠公主骄纵胡闹,各种闯祸的片段。“太后把明惠公主指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和公主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怕不长久。” 明惠公主的事在燕梁闹脑中只是短暂而快速的过了一遍,望着穆岁秋高挑又纤瘦的身影,燕梁忍不住从后面将他抱入怀中。“倒是你,经过此事之后,与右丞相处,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轻松自在,才是心累。” 穆岁秋将身体往后靠,燕梁身上的龙木香令他安心的享受着此刻温馨。 “都说祸福相依,知道了根底也好……今晚的事让你帮忙,是圣人的意思。” 燕梁叹了口气,半点也不惊讶。“我猜到了,圣上要我知道军械库出事了,还要我亲手算出多少银子才能补上这个窟窿,让我知难而退……即便后头筹集来了银子,苍云军的军费也是滞后的。” 一想到种种困境,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良久,穆岁秋才开口轻唤了一声:“燕梁。” “嗯?” 自从穆岁秋来到长安城,两人平常大多以官职相称,便是现在也不太能改得过来,唯有床上的时候,会偶尔叫几次名字,现在穆岁秋这般喊他,燕梁应得温柔又愉悦。 “现在赎地和亲与军械库的款项最优先,但苍云军军费的事,断然不会不了了之……”不等穆岁秋把话说完,燕梁已将怀里的人勒紧,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心疼又郑重的说道:“我信你。” 在军国大事上,燕梁从来不会怀疑穆岁秋的能力,一个能认真优秀到连太后的间谍都能全力辅佐的人,自然做得比谁都好。 穆岁秋用下颚指了指燕梁书桌方向,笑问道:“燕将军预备什么时候用?”桃枝簪是当时穆岁秋给燕梁的信物,此刻就在桌上,簪身光滑无比,一看就是常常抚摸把玩所致。 “急什么,这样的好东西,等我想出一八零八种与穆大人在床上的玩法,再用不迟。” 闻言穆岁秋一阵失笑,“穆大人可耐不住,还请燕将军饶命。” 这般打情骂俏,让燕梁心中一乐,大笑道:“穆大人不战而降?那可不成。” 燕梁手上用劲直接把穆岁秋从凳子上给抱起来,往庭院去了。反正东西已经做得八九不离十,全是账目数字,眼睛都看花了,稍微休息一下也无不可。 以燕梁的力气,穆岁秋倒不怕摔着他,只是将军府和穆府不同,这里的侍从婢女虽然都是心腹,但两位老人家还在,燕梁倒是可以不顾忌的胡闹,但传过去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能走,放我下来吧。” 燕梁见他慌张的模样只觉有趣,哪里肯听,硬是把人抱到院里罢休。两人自回来之后就关门算账,再出来已经入了夜,夏草萋萋,熠耀点点,萤火虫飞翔游动,构成了极为生动漂亮的景致。 原本在燕老夫人对将军府的设计中,这里就是夏日玩赏的小院,短暂住两天纳凉,但不适合长住,毕竟水景比较多,太过湿润了,后来是燕梁就喜欢这里,硬要住下,他的父母见燕梁不过是偶尔回来,也就由得他了。 “天一亮我便入宫复命,还得把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圣人……”穆岁秋一想到和亲的事,便兴致缺缺,不管太后和皇上如何的心思,总是要牺牲其中一个的。 “酒井与倭国的高官皇室关系密切,他这一死,不知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又有多少人可以浑水摸鱼。”燕梁拍了拍穆岁秋的肩膀,笑容中满是肯定。“我虽不喜欢神策军,也没见过刘棠,但这人打仗确实有些手段,又在东边经营多年,必然能一举反攻,涨我大唐军威。” “对于刘棠将军的能耐,我并不担心,我现在担心的事反而是筹款之后,朝中有人提出不给赎地银子,而是补充西边军备直接打回去……我能理解没有谁想被威胁,白受这窝囊气,不过……”按理说一个文臣是不愿和武将讨论这些的,因为军人的热血足以让他们不计性命,扞卫尊严。 但燕梁不同,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更不做没有意义的牺牲,所以才能冷静又理性的同穆岁秋讨论。“时机差了些,西边没人顶得上。” “大唐能扛事的武将没几个,刘棠一旦成功,倭国的肥地岛屿肯定会被他占一些,倭国定然会拼命反扑,为了稳住战果,他是离不得的。至于我,只要军费粮草到账,也要立即回到雁门关,借着刘棠的势头,把战线往外推,也在胡人地盘上放肆撒野。” 两人视线相交,同时想起了安王李协,又各自摇头一笑,知道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动,不止圣上不允许,太后也不会同意,他是长安城里最高势力保持平衡的重要人物。 “若是把天策府的郑奇将军调过去……”通过流民的事,穆岁秋也见识到了郑奇的本领,身为苍云军主帅的燕梁能把天策府固守长安城的兵力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和他在中间承接调度分不开。 “没用的,太后敢派自己的督军去西军,该是之前就有所渗透了,郑奇是安王的人,而安王站在圣人那边。即便太后迫于朝中无将,同意郑奇去西军担任主帅,又如何会轻易罢休……那边有太后、西军、周老将军的老部下等几方势力恩怨纠缠,等同从天而降的郑奇,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外来者,不管他能力再出众,不花几年时间根本整理不清楚,更别说组织西军打回去了。” 若是周老将军还在就好了,每个大将军各占一角,只要有一点机会,便能将欺负到家,紧贴国土的入侵者,全线推出去。 一想到这个燕梁就来气,骂道:“若不是那纸上谈兵,狗屁不懂的杂毛玩意儿,周老将军何至于战死沙场,死不瞑目!” “这些道理我们明白又能怎样?只要刘棠将军大捷,朝中文武那颗被孤勇和激愤充斥的心,必然会变得澎湃,自然而然就分为主和与主战两派。” 事实是必须先受辱和亲,等西军不再混乱,北边与东边战线稳定,再一起发力打回去。 “穆大人,你现在想那么远干嘛?先担心一下钱从哪里来吧。” “银子我们自己是没有的,只能向外面借了。” 之前穆岁秋还想息事宁人,保着大唐的脸面向富可敌国的商人们借,现在酒井在长安死亡,为了摆脱嫌疑,倒不如明目张胆的向其他国家借。 “也好,大唐现在危机四伏,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借吧,大张旗鼓的借。”燕梁想起小小倭国商人,竟把一国高官和贵族,视为收藏的床上玩物,有的人却还在花费巨额建盖踏星宫,美名其曰在其他国家面前为大唐挣足面子,就忍不住冷笑连连。 “哼,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穆岁秋见燕梁先前还好好的,现在拉长了一张俊脸,皮笑rou不笑,充满杀意阴恻恻的模样,只怕能吓哭好多小朋友。 他回身捧住燕梁的脸,笑眯眯的问道:“一会儿穆大人要进宫,燕将军不替我担心担心,反倒又生起气来了?” 燕梁一怔,随即也把穆岁秋的脸捧住,故意用孩子般天真的语气逗弄他,说道:“若是燕将军担心到夜不能寐,穆大人便可以不受罪的话,那我愿意一辈子如此。” 穆岁秋被他哄得一笑,微微摇头道:“穆大人如何舍得。” “那穆大人陪燕将军睡,就不怕啦。”穆岁秋把手指插入燕梁发中,像摸大型犬一样弄他的头发,燕梁自己也很享受这样的抚摸,还往前凑了凑。 两人正闹着,燕梁突然伏低了身子,将头靠在穆岁秋肩上,闷闷说道:“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哪怕一个身在长安,令一个则在雁门关,没有腻在一处也无所谓。 从前他不相信朝堂,皇上年轻势弱,连穆岁秋都变了,朝堂早已和腐烂到根里的贵族们同化,但这次他回来,经历了许多,也看清楚了真相。 他信任穆岁秋,也开始看好皇上,只要朝堂有穆岁秋在,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让燕梁不再草木皆兵。 “嗯。” 听得穆岁秋温柔回应,燕梁的撒娇和要求变本加厉。“若穆大人今天回来得早,就来莳花阁找解救一下燕将军吧。” 莳花阁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风月之地,往来都是高官贵族,里面的姑娘个个精通琴棋书画,张口便能吟诗作对,才情样貌皆是不凡,若是身份不够,都没办法进去的销金窟。 “我去做什么,与燕将军一道寻欢作乐么?” “这次还真的不是,纯粹做苦力的,总之你来就知道了。” 天一亮穆岁秋就进宫复命了,圣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就连张公公都不能在御前侍奉,但隐约传来的呵斥声与砸破东西的声响,还是叫张噙芳担心。 当今天子年纪虽小,生怕有人逮到把柄祸及信王府,所以说话做事极有教养,能如此暴怒甚至不惜摔碎宫内瓷瓶摆件,皆因心中太过悲愤所致。一通发泄过后,少年天子渐渐冷静了下来,颓然的坐在龙椅上,像一个无力的孩子。 他识人不明,一直相信的右丞居然是太后的人,所以她知道了军械库作为条件,让他用亲jiejie荣华郡主替换明惠公主,前去吐蕃和亲。 “圣人与太后是母子,与信王是亲人,公主和郡主都是圣人的jiejie……这手心手背都是rou,但总得有人在朝堂中把话挑明。”在李毓渐渐冷静的时候,穆岁秋看到那张稚嫩的脸上闪过狠厉之色,这眼神不属于十三岁的少年,却属于一国之主,大唐的天子。 人唯有在磕绊中才能成长,而凌驾于一切之上天子,路途则更加艰难,每一步都是切肤之痛,尤其是乱世之中。 “穆岁秋,你可知……你若在朝堂上提出此事,母后不会感激你,但信王与朕,皆会恨你。”李毓眼中的痛楚如同锐利的刀子,好似能在穆岁秋身上戳上无数的窟窿。 整件事若是追溯起来,该怪李毓自己识人不明,吃了大亏。他要想顺利亲政,便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错。军械库事发,他必须牺牲荣华郡主,才能稳住局势,但天子是不能责怪自己的。 “骨rou至亲之情弥足珍贵,信王殿下与荣华郡主,一定是整个大唐之中,对圣人最为忠心爱护之人。” 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李毓左右为难,身陷囹圄……这件事不能让天子做抉择,史书留下的笔墨,一定是没有任何人逼迫,是荣华郡主高洁高义,自愿和亲吐蕃。 至于信王,他不敢对太后生怨,更不能责怪天子,即便他能理解现在的局势,但时间一长,无法保护女儿的痛苦和仇恨,总得有一个倾泻口,自然就会转嫁到这位说客身上。 “荣华郡主……姐……”光是念出封号,就已经让李毓心如刀绞,痛苦万分,等那声jiejie出口的时候,眼眶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穆岁秋知道圣人流泪,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挪动半分。 先不说吐蕃山高路远,再见无期,只说今日屈辱,大唐绝不会善罢甘休,将来必有一战,和亲的公主夹在兄弟和丈夫之间,如何自处? 和亲公主的下场,不必言明,各自明白。 李毓身为天子,他可以立即下旨让燕梁娶了荣华郡主,将jiejie留在长安,却会失去提前亲政的良机,甚至会遭到太后的疯狂报复。 圣人和太后理念不同,他不能让大权继续旁落,大唐走更多的弯路,遭受更多的蹂躏。 李毓是希望jiejie能获得幸福的幼弟,更是担着万千百姓幸福的天子。 从沉默之中,穆岁秋懂得了当今天子的决定,于是跪下叩头,领命退出。 临走之际,恢复平静的皇上突然说道:“穆岁秋,你能如此平心静气的与朕说这些,波澜不惊的去信王府当说客……你既是最忠心,亦是最狠心的人。” 见穆岁棋不语,显然是听明白了他的话,却不愿多言,于是皇上继续说道:“朕知道,燕梁对你动了真正的心思。” 他与燕梁的关系,虽然多有避忌,却瞒不过凌雪阁,即便凌雪阁不主动上报,只要上面有人过问,也会如实把两人行程汇报。太后能够了解到的,也就到这一层罢了,即便追究,仍能用燕梁贪图美色来回复。 但圣上不同,以安王对燕梁的了解和眼力……只怕早就猜到了,那皇上自然也会知道,更何况一开始就是圣人要穆岁秋接近的燕梁的。 现在想来,圣人不会平白无故的这么吩咐,他一定是瞧出了蛛丝马迹,捕捉到了燕梁看穆岁秋与别人不同。有穆岁秋在天子这边,将燕梁争取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凡是与穆岁秋共事过的人,即便再讨厌,却也不会对他在工作上的表现有任何不满,身为皇上的李毓,自然也爱他的才干和性情。 正因为识才,才会爱才,但时局却不容许他惜才。对这位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忠臣良相,每每在朝堂中受尽刀剑之时,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陛下,臣出身长歌门,却也从江湖而来,其实天策府和苍云堡也一样,弟子们学成之后,大多都会在江湖游历一番,体验过人间烟火,浮世苦乐之后,再决定遵从内心,选择路途。我们既在朝,也在野。” 圣人毕竟是个少年,看过戏曲,听过故事,江湖的神秘始终吸引着很多人去探秘,就好像人们也不会停止追求荣华富贵一样。他没想到穆岁秋会突然间提起这个,既惊讶又想听。 穆岁秋不知想起什么,温柔一笑。“我们长歌门有句话,千古文人侠客梦,肯将碧血写丹青。” 他与燕梁当真错过了很多年,若双方愿意敞开心扉,早了解彼此,一定就如现在这般互相倾慕欣赏了吧。燕梁曾经说过的不甘心,觉得浪费了诸多时光,穆岁秋也有了相同的感受。 “燕将军懂得臣,更能理解臣,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 李毓深深的看了穆岁秋一眼,似乎是在审视他的豁达之中,蕴含着多少逞强。 视线对上后,穆岁秋却没有闪躲,反而一笑,眉宇间颇有些燕梁古灵精怪的影子。“若陛下为臣好,不妨少给臣派一些工作,让凌雪阁的兄弟们也略微歇歇,好让臣能与燕将军多亲热亲热。” 向来规矩正经的中书令,竟然当着十三岁天子的面说风花雪月的事,李毓出身皇室,对男女之事一向早熟,但穆岁秋这猝不及防的一番话,还是让他愣在当场。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朕的中书令现今竟这般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