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梦醒时分
仿生人行业如此发达，到现在却还没能做到完全普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整体开销。不仅是购入时价格，还有后续的维修、保养、系统升级，等等……不是消费不起，而是没有必要。一般百来平米的房子，自己整理也不会多辛苦，除非是城堡一样的豪宅，不然交给仿生人管家根本就是大材小用。 理论上如此，但人之所以能被称为人，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超越理性的情感。冲动、激情、执着……被情感驱使，奋不顾身地扑向太阳，直至燃烧、毁灭，也不曾悔改。 埃文正是如此。 他简单算了一笔账，想要买下亚当并不难。亚当已经是几年前的旧型号了，市价不高，就算双倍也可以承担，不过后续一连串的费用却让他望尘莫及。为了保证市场活跃，仿生人厂商并不支持循环再利用，更改功能芯片的价格甚至能买下两台全新的仿生人，简直离谱！ 想要把亚当顺利带回家，解除他现在的职责转换为私用，埃文需要拿比现在高出一倍的薪资。说实话，这事儿还是有戏的。作为一名销售员，只要埃文肯四处奔波拉客户提高业绩，月底的提成就会十分可观。代价是他将失去所有的休息时间，不管是下班后，还是周六日，甚至无法在让人期待的周六黄昏去和亚当见面。 牺牲休息换取财富，很公平。 于是，为了和亚当的幸福未来，埃文开始了无休止的加班地狱。 功夫不负有心人，埃文的工作还算顺利。就像亚当曾经说过的那样，埃文所掌握的机械学专业知识让他颇受客户信任，淳朴老实的长相也为他的工作加分不少，至少比一部分油嘴滑舌的同行要好。 埃文决定不去见亚当，不仅因为工作繁忙，还为了自我鞭策。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有定性的人，如果没点动力很容易中途放弃。于是，离别的痛苦成为了生活的动力，那如梦似幻的一个月则成为了埃文避免逃避和放弃的唯一手段。 就像吊在马匹面前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他将亚当放在心上，想象着美好的未来，奔波于公共交通和大街小巷，一点一滴规划着两个人的未来。 幸福而辛苦。 唯独有一次破例。那天埃文实在太疲惫，他连续工作了24小时，还被客户放了鸽子，连日来的辛苦付诸东流，还被部门领导数落了一通。他看着窗户愣神，在意识到自己有种想要冲破玻璃一了百了的冲动后，埃文逼迫自己离开公司，也不管现在正值工作日的午后，径直冲进了无人问津的伊甸园。 老乔治不在柜台后面，现在是休息时间，他一般在后面睡觉。埃文像作贼一样潜入漆黑的走廊，推门走进亚当的房间。 亚当没有如往常那样迎上来，他安静地坐在角落，他双眼紧阖，头颅低垂，双臂自然平摊开来，仿佛失去牵引力的提线木偶，湛蓝的电流仿佛一颗颗流星从他的皮肤下闪过。 “亚当？” 埃文走过去，用手轻碰亚当的脸庞。 没有反应，亚当进入了休眠状态。 休眠模式不会被轻易解除，那是主人设定的省电时间，一般只有抵达特定时间，仿生人才会从无梦之眠中醒来。埃文叹了口气，他并没有想要身体的安慰，只是希望可以和亚当聊聊天，靠在他怀里听他讲并不怎么有趣的笑话。 只能怪时间不凑巧，不过分别多日，只是见一面也已是慰藉，埃文没理由抱怨。正当埃文准备离开，畅游梦海的仿生人蓦地抬起胳膊，轻轻握住了埃文的手。 仿佛挽留。 “亚当？亚当，你醒了吗？”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寂静。亚当的电子脑还在沉睡，绝对不会有任何反应，有反应的是他的躯体。就像人会在睡梦中无意识活动一样，作为仿生人的亚当，也在无意识中做出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不要走。 但最后埃文还是走了。他下午3点要和客户见面，如果能谈下这笔单子，他就能凑够钱把亚当带回家了。 临走前，老乔治又义正言辞地把埃文教训了一顿，无非又是那些仿生人不应和人在一起的言论，埃文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老乔治总是不停追问，他问埃文到底有什么想法，是不是真的要把亚当带回家，带回家之后要怎么做？当亲朋好友们提出的伦理质疑时要如何回答？有没有想过仿生人退役的问题？是真的爱上了亚当，还是追求刺激和新鲜。 每次面对乔治的质问，埃文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懒得回答的样子，看似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心底和脑子都一片空白。 埃文根本无法回答乔治的提问，他只想着要把亚当留在身边，一起生活，什么情与爱，责任与现实，都一概没来得及思考。他忙着工作忙着做美梦，畅想远在天边的未来。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他问题等出现后再思考也来得及。 逃避，逃避，逃避…… 以未来为名的逃避。 那次短暂的见面之后，埃文再也没光顾过伊甸园，他害怕面对乔治和他的一连串问题。如果实在想念亚当，他就会去给后院的小树苗浇水。 那棵小树苗不知道怎么回事，生长速度超乎想象，几周下来已经钻出了几厘米高的嫩苗。更神奇的是，它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埃文是个园艺门外汉，经常浇太多水，压得嫩苗弯腰低头。埃文几次都以为数秒要被汹涌的水流压断，然而隔天再来，发现它又直起腰杆，在一滩泥水里倔强地成长。 埃文戳了戳树叶上的水珠，嗤嗤笑出声：“看来亚当的预言要成真了。来，多喝点水，赶紧长大，我希望和他一起喝茶的那天早日到来。” 时间在思念中安然沉淀，当埃文成功攒够了购买亚当的初期钱款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加班地狱暂时告终，埃文怀揣两个月辛勤奔波换来的工资，仿佛刚收到零花钱的孩子一样跑去伊甸园，准备当天就把他的亚当带回家。 老乔治一如既往躺在会所招待处的后面，翘着二郎腿抽烟看黄片，听到大门口动静，他抬起眼皮，刚瞧了一眼脸色便暗淡下来：“埃文，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没来了。”埃文眉飞色舞地说，掏出储蓄卡放在乔治面前，“之前说好的，我来把亚当带走。” 乔治吐出一团浓稠的烟云，缓缓道：“关于这件事，恕我拒绝。” “诶？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乔治瞪了一眼，堵住了埃文喋喋不休的嘴：“首先，我们并没有谈妥，每次都是你自说自话，我根本没点过头。再来，我上周不是给你打电话说过这事了吗？” “什么电话？什么事？” “啧，你自己看语音信箱！” 埃文满脸狐疑地掏出手机，果然看到了一条缩在角落无人问津的语音留言。他只能苦笑着跟乔治解释自己前段时间实在太忙，忙到除非是客户电话不然一概不予理会。乔治非但没有生气，还无奈地叹了口气，猛吸了几口烟之后示意埃文先听他的留言再继续讨论。 一阵嘈杂的电音后，乔治的老烟嗓响了起来：“喂，埃文你这臭小子竟然敢不接我电话，破处之后胆儿肥了是吧？算了，懒得和你废话，今天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就在半小时前，银翼科技那边派人来我的店里，跟我说有一批仿生人要做退役处理，你宝贝的0075也在行列内。你也知道仿生人的退役年限受到严格控制，我们不能反对，这么想0075也来了好几年了，确实该退役了……” 接下来乔治还说了什么，埃文一概没有听见，他浑身都在颤抖，从指尖到嘴唇，琥珀色的眼睛挣得滚圆，瞪视着手机屏幕上的留言信息，惊愕地发现这竟然已经是三天之前的事情了。 “为、为什么……” “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是规矩，仿生人要更新换代。” “我不是问这个！”埃文猛地甩膊，手机飞出去，画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后碎成了两截，“我是在问，为什么他会被带走，你明知道我……” 乔治凝视着陷入癫狂的年轻人，无动于衷地抽烟：“我知道你什么？知道你是个不听人说话还不接电话的小屁孩？还是一个连未来都没规划好就在我这儿指指点点的疯子？” “你明你知道我对亚当……我、我想和他在一起生活啊！” “我问了你很多次，你到底为什么要和他生活。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算了，自说自话决定一切，到最后出了差错还要怪我？我亏你欠你？凭什么要为了你这个没什么钱的小客户赔了饭碗？” “至少、至少你应该阻止一下啊！他可是你店里的仿生人！” “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被带走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最新款的仿生人，全新的AI全新的功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次送来的还有半野兽外貌的仿生人，全身都是绒毛摸起来可舒服了，那个jiba更是……小鬼，我真心实意希望你去试试，早点忘掉0075，把你空虚的感情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吧。” “转移？不，我对亚当是真心……” “真心？呵，你告诉我，你哪里真心？我之前问了那么多次，你一次也没说过自己爱他。我记得你之前第一次来店里时提起过，你就是因为追不到男神所以伤心欲绝，才会想要想寻求仿生人安慰。如果你只是寻找慰藉，我家还有很多大小伙给你挑，0075走了确实很可惜，但对你来讲说不定是件好事。嗯？埃文，埃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埃文当然没有在听他说话。乔治的话语仿佛千万柄小刀，每一把都捅在埃文身上，直至鲜血淋漓。 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撼哭、尖叫，刺耳的噪音让他的大脑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他没工夫去想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他只知道亚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他们曾一起想象的未来付之一炬。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哭泣时抱着他，喂他糖吃，拍着他的头说： 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过去。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是一帆风顺的，只是幸福美满粉饰了百孔千疮的灵魂。争吵、离别、错惜……埃文知道他将来会面对什么，但他从没想过，致命一击竟来得如此早，如此快。他还没有写好遗书缅怀过去，死亡通知书就已经甩在了眼前。 有一个低低的野兽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对他怒吼，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埃文不觉得自己在哭，微咸的液体涌入咽喉，呛得他眼前一黑，跪倒在地上，转瞬便晕了过去。 哗啦—— 一股冰水从上至下泼下来，把埃文从至黑的绝境中唤醒。老乔治不知何时已经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手里握着一个空水杯。 他见埃文醒了，不耐烦地啐了一口痰：“小鬼，别睡店门口，晦气。” 埃文抹掉脸上的水，如行尸走rou般点点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老乔治又点燃了一根烟，用力吸着，恨铁不成钢地逡巡着埃文，没由来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什么认真？我……我也不知道……” “算了，看你这个晕了吧唧的样子，肯定答不上来。”老乔治一口气把烟吸到屁股，狠狠叹了口气，当烟气散尽后，一串钥匙落在埃文身上，“会开车吧？不会也没事，这辆车有全自动驾驶功能。” 埃文攥着钥匙，一脸呆滞。 “我记得仿生人退役需要检查对吧？流程好像挺长的，而且数量那么多，我记得至少要3天。今天正好第3天，运气好还来得及。” “对是这样，审查要好几天……等、等等，什么来得及？” “当然是来得及吧你的宝贝儿仿生人带回家啊！” “可是你不是不支持我吗？” “是啊，我不支持你。跟仿生人过日子，哼，别逗了，这和过家家有什么区别？”乔治咂舌，用力踩灭了烟头，继续说下去，“我不支持你的做法，不代表我不支持你的心情。无论什么情况下，爱都不是罪，爱都没有错，不管你爱上的是同性异性还是他妈的无性铁桶。” “那你之前为什么总阻止我……” “那时我以为你就是图个新鲜图个刺激，刚才晕过去才明白你小子挺认真。既然认真，那就另当别论了。”乔治耸耸肩，继续说，“去年有个小年轻和你一样，非要带走我家一台仿生人，口口声声说爱她，带走半个月后又回来，跟我说玩腻了想换个新的，上一台已经玩坏了。没办法，干我这行的见过太多破事，要比别人更敏感些。就算是仿生人，也是我家的仿生人，我不想看到他们被破坏。” “我不会那样的……” “行啦行啦，量你也没这个花花肠子。”乔治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笑了笑，“先说好，我不是支持你和0075搞生死绝恋，也不是做慈善，如果你把他带回来，记得来交钱。”埃文握紧钥匙，心底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感觉，却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双倍，对吗？” “老子今儿心情好，给你打个折，原价，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