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湿热的掌心
亓锐这几天眼睛长在了符槐盈身上,有时他手伸进书包里了,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都要偏过头去看看,或是符槐盈突然叫了他一声,他会很快地回应,就好像一直蛰伏准备着。 但今天已经周五了,符槐盈依旧该听课听课,该写试卷写试卷,与其他时候没有任何不同,这让他有点心焦,不停地转笔,笔掉到课桌上,啪啪地响。 符槐盈从黑色笔袋里拿出一只黑笔,替换掉了亓锐手里的那一只,亓锐忙拉住他的手,提醒道: “今天是周五,已经快七点了。” 符槐盈缓缓点点头,手伸进桌洞里,亓锐立即长腿一伸,移动板凳,刷一下坐到了他面前,然后就收到了一张湿巾。符槐盈在他右手手背上点了一下。 那里有几道长长的黑色笔水印,从虎口到小指尾端,扭扭曲曲,深浅不一。 亓锐拿着那张湿巾,胡乱地在手背上擦拭。 天已经是灰蓝色,飘渺的薄云挂在远处楼层之上,一丝风也没有,静静停滞在天边。 晚自习的铃声打响,走廊上站着的一圈男男女女没听到似的,只嫌弃地皱了皱眉,或是往天花板上翻个白眼,然后继续趴在栏杆上吃饭聊天。 而这道铃声却给了亓锐某种启示,他忽然转过去,无比认真地对符槐盈说: “符槐盈,没有人看演唱会只看个尾巴的。” 这次贝恩电钟在西月体育场的户外演唱会周五晚上七点半开始,十点结束,而他们晚自习九点准时打下课铃。 如果不是符槐盈压根没打算带他去看,那就只能是这个人想放学了只去蹭个尾巴。 “啊,”符槐盈此时从兜里掏出两张皱皱巴巴、布满白色裂纹的纸质票,慢慢抚平了,说道,“可是九点才放学。” 亓锐看到这两张票,心里才忽地松了一口气,把票抢过去塞进自己口袋里,一把把符槐盈从凳子上拉了起来,“你跟着我。” 他拉着符槐盈,从教室一路窜到了学校西门,那边黑魆魆的,除了土坡杂草、轰隆作响的挖掘机和路灯,空荡荡一片。 到了外面才发觉今晚的天气有些沉闷,要下雨似的,空气潮热得像又回到了八月盛夏,平白让人心里憋着一小丛火。 亓锐熟练地卡着石块铸就的栏杆缝隙,三下五下就跳到了学校外面,向围栏里指示道,“踩着我刚刚踩过的地方,跳过来。” 符槐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有点犹豫。 “我看到班主任的车过来了,快点儿!”亓锐突然语气紧张地对里面说道。 下一秒符槐盈就跳到了他面前,向四周张望了一圈,也有些紧张,“在哪?” 亓锐忍着笑,说:“已经开走了,这边黑,没看到我们。” 下了108路,脚踩到地上,体育场中央的道道白色光束立即旋转而来,球场上亮如白昼,电吉他骤雨敲击的声音,发射电流一般,直直穿越人群呼声,抵达两人的耳膜。 即使他们一路匆匆小跑过来,舞台前还是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的,一根针也插不进去。 吉他声停了下来,鼓声响起,先是轻击镲片和低音鼓的细响,缓慢而有节奏。而后依次加入了桶鼓和水镲,音色逐渐混为一体,却又各个分明,鲜亮而和谐。鼓手一头金色直发,从摇晃变作飞甩,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急促,鼓声不像从他手里打出来的,倒像是从他身体里甩出去的。 在一阵快速而激烈,雨点般的鼓声后,是一声高分贝的大镲,而后所有声音都静止了一秒。 下一秒,电吉他、鼓声、键盘一齐响起。台下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全都举着手里的荧光棒,用力地跳起,尽情地摇晃。 符槐盈摇了摇亓锐的胳膊,踮脚附在他耳边大声说些什么,但这现场实在太吵了,除了尖叫就是呼喊,别说符槐盈的声音了,就连亓锐在回应他时,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主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幕后走了出来。尖叫声更大了,亓锐耳中一阵轰隆,直接耳鸣了。他们虽然在后面,但依旧有人源源不断地进场,前后全是人潮。 亓锐发觉符槐盈一直在扶着自己胳膊,向下一看,原来因为前面人一直在不断地跳起,把他的视线遮了个严实,只能踮起脚看。虽然踮起脚也不怎么能看到。 他下去,提起符槐盈一只腿,直接把他驼了起来。符槐盈瞬间离开地面,俯视人潮,有些害怕地抱住亓锐脑袋,在他耳边问:“怎……怎么了?” 亓锐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脸从自己耳侧推上去,“你看你的。” 好轻,亓锐在他脚踝上丈量了一下。 主唱从左边走到右边,一头深棕的卷发上盖了个黑色的西瓜帽,神经质一样地瞪着台下的观众,最终在中央的立麦前停了下来,咧开嘴, 大吼了一声:“Dood evening!” 台下又是一阵sao动尖叫,炮弹似的,突然炸开。 符槐盈坐在亓锐脖子上,很是顺手,轻轻给他堵上了耳朵。 “BEL!CLOCK!BEL!CLOCK!”台下齐声高呼。 “”符槐盈透过自己指缝,在亓锐耳边小声说了句。麻痒痒的,倒像是蚂蚁钻进人心里。 一段电吉他solo过后,主唱粗粝却又高亢的声音透过音响,直击人心,刺啦啦地在耳膜上划。 嗯? 符槐盈一双手还在他耳朵上盖着,没松开。亓锐微微抬头看他,只见符槐盈十分专注地看向台上,眼睛里有一排白色的光点,那是舞台上不停旋转的灯光,而不知是那灯太亮,还是符槐盈眼睛太亮,他居然看到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 在别人都在欢呼跳跃,头摇得比鼓点还快的时候,他就只是在静静地看着。 亓锐把他盖在自己耳朵上的手轻轻移开,攥到了手心里。 吉他手从主唱手里夺过麦克风,把吉他扔到主唱手上,张开手臂,沿着扩展台,一路激情演唱。符槐盈小小的哼笑了一声。 中途,主唱、吉他手、键盘都下去休息了一阵,留下鼓手现场单独solo。灯光黯淡,脚步凌乱,现场潮热的气氛被暧昧的鼓点无限放大,每一击都像是敲在了心脏上,使身体里渐渐窝着了一团火。 主唱再上台时,先是叽里呱啦一阵鸟语,随后灯光非比寻常地快速转动,他又是神经质地瞪着台下的观众,等到灯光停了下来,恢复了正常的频率,他手指指着后排,大吼:“The highest!” 全场欢呼,让了一条道出来,路的尽头正是亓锐站的位置。 灯光打到符槐盈身上,他躲了一下,没躲掉,照得睫毛一片白。他弯腰去看亓锐。 “他叫你上去唱歌。”亓锐攥着他的手晃了两下,符槐盈点了点头,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说上就上,一点不扭捏。 符槐盈松开他的手,从那条人群中开辟的窄道,一路跑上去,一瞬间,两人中间就隔了很长的距离。刚散开的沉闷空气,又再次聚集起来。 符槐盈撑着手臂,一跃跳上了舞台,主唱便露出惊讶和欣赏的夸张表情来。 这首歌与乐队其他摇滚歌曲都不同,只是一首主唱写给自己妻子的,简单的、软绵绵的可爱情歌,非常好唱。主唱引了一段,向舞台下大力挥挥手,指向符槐盈。 于是掌声、振奋的呼号、口哨连绵不绝,直到他开口。 清亮的声音,玉石一般,从音响里透出,像大夏天缓缓喝了一杯冰可乐,又爽又舒适,很好地缓解了此刻空气里没释放的潮热和低沉气压。 他英文发音特别好听,干干净净,偏向主唱的口音,连一些细微的连音吞音都相似,好像他的英语是跟这老头儿学的,而不是英语老师。 亓锐没注意他的发音问题,只是觉得此刻他怎么都可爱,声音可爱,一动不动也可爱,唱“sweet honey”的时候可爱,唱”f**k away form her”的时候更可爱。 特别是符槐盈快唱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在这么多人头里找到了他,向他笑了一下。 亓锐被他那个可爱的笑击中心脏,痴痴地看着他,鼓掌都忘了。 待他心脏回落时,一首歌已经唱完,鼓手在进行最后的结尾。主唱跟推销一样,弯着腰叽里呱啦地向台下夸赞。符槐盈此时完全被一束白光笼罩,整个人都是白色,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他黑色的外套、卷边的袜子、柔软的头发、浅棕色的眼睛,统统都是白色。 一片空白,只有空白。 亓锐抬头望向台上,想要鼓掌的手,却被那阵空白滞留在了半空,连脑袋也被白色充斥,像一瞬间脱离了脚下的这片场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突然问自己,他在想些什么,我真的认识他吗。符槐盈简单到亓锐可以一眼看透,却又透明得什么都看不到,像从没认识过。 他有种距离,这种距离让别人触及不到他,他也触及不到别人。 好像空中飞舞的两束蒲公英的小伞,即使很近,风一吹,也是很快要各自散去的。 好像身不由己,注定要追逐。 忽然,潮热的空气不再是可以忽略的东西,那些黏糊的气息填满他的胸腔,两人之间的距离和人潮让他不舒服起来。他向舞台前走去。 符槐盈跟主唱、吉他手、键盘手都击了下掌,鼓手手臂没举起来,符槐盈用拳头在他肩膀上轻轻磕了下。围在舞台边上的人也纷纷伸出手,他握了两个,被亓锐一把拉下来,抱了个满怀,在脸上亲了一口。 在这种疯狂燥热的氛围下,这样的行为太寻常了,奖励似的,连符槐盈都没什么反应,鱼儿一样从他身上跳到了地上,“好听吗?” 亓锐跟他靠得极近,说:“好听。” 人群一阵喧闹,纷纷抬头看向漆黑天空,伸出手试探着。 “下雨了。” 台上的人一点不慌,反而有点高兴地瞪着天空,喊了声“Great!”半晌,他搬了把椅子到舞台中央,抢了吉他手的吉他来,试了试音。 一头棕黑长卷发和须髯被小雨丝打湿,主唱终于找到调了,拨了下吉他。 现场突然变得很安静,是那首。 淅淅沥沥的雨丝像是蛛丝,亮晶晶的,安静和谐地充当情境背景,整个画面仿佛跳回到了今年夏天潮湿的雨季。 吉他声像是在模仿雨声,静谧又迷蒙,主唱难得安静下来,声音温柔低沉,娓娓道来一场雨。 好多人在接吻。 最后,这阵雨有要扩大的趋势,时间也临近结束,大家才缓缓地散了。 他们跑到附近的公交站台,在公交站台背面躲雨。 符槐盈发丝纠在一起,顺着额头往下滴水,水珠滑到他的睫毛上,嘴唇上,啪嗒掉到地上。亓锐把他前额上淋湿的头发拢到了后面,符槐盈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设防地看着他, 抬手把他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擦掉了。 亓锐攥住他湿热的掌心,跟他贴着额头,鼻尖在符槐盈眉间轻轻掠过。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潮热的天气、低沉的气压、太远的距离,还有符槐盈那双眼睛,都让他身体里痛不可当,只有碰着他的时候,握住他掌心的时候,抱住他的时候,才消歇那么一点儿。 越近越有效。 符槐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抬眼看着他,亓锐与他对视,眼神逐渐沉了下去,几乎难以抑制自己想要低头闭眼的欲望。 嘀—— 符槐盈转头去看,欢快地说:“108来了,我们走吧。” 亓锐倒在他肩上,嗓音低哑:“嗯,走吧。” 空气中的潮热被这场雨释放了出来,风一吹,全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