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纯粹
“所以她不会回来了。”亓锐俯视医院一楼大厅乌泱泱的人群,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看来她还是可怜符槐盈的。” 只要她不回来,事情就不会立即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只要先瞒着他,一直瞒着他…… 钱凌越似是一眼就看穿了亓锐心中所想,无奈笑一声,说:“你是不是把他当成傻子?”亓锐警惕地抬头看向他。 “到殷漫……她签署过的许多财产转让文件,公证的律师会去找符槐盈签署,你猜这会不会让他心中有所怀疑?到他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殷漫,再到我们这些人只能闪烁其词,你觉得,他会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会不会不顾一切去找寻她,直到我们不得不告诉他真相。” 钱凌越语气低沉认真:“那是他最爱的人,亓锐,我们这些外人有什么资格瞒着他?用着为他好的借口。” “不!”亓锐突然站了起来,大吼一声。继而连自己都惊异于自己过激的反应,声音放低,“不要告诉他。” “那你想想他日后知道了,会有多恨我们这些人。” 亓锐沉默地坐下,浮起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原本想,只要殷漫不回来,符槐盈不知晓这件事,那么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就……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不这么……疯狂、极端?”亓锐面向钱凌越,斟酌着说出口:“你不是有心理医生资质吗?给他做心里疏导,逐渐把他引向一条正确的,舒缓的道路呢?不用太多,只要改变那么一点——” 钱凌越摇头打断了他。 “自从殷漫的病情出来后,我给他做过许多次了,希望能让他慢慢接受这件事。可每次甚至还没说到这个程度,他就已经受不了了,一个字也不能再听下去,惊恐至极,站起来就要走。心理上的引导需要患者打开心扉,可他根本不肯接受这个前提,做一百次都没用。” 沉默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潜动,钱凌越缓缓开口解释: “他对殷漫的爱,太单纯了。没有怨恨,没有失望,没有后悔。我后来有一次叫他来医院,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他mama,我问他介意吗,他摇摇头说,你很好。 “——他的爱甚至没有占有,没有嫉妒,只有……爱。完美纯洁得像一个圆。 “但凡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我都能顺着敲开他的外壳,慢慢渗入,解析他的情感,不敢说土崩瓦解,最起码也能让他留有余地。 “但没有,他的爱是一张纯白的画布,谁都染指不上。干净得恐怖。他只要殷漫在自己眼前存在。极端到没有期待。” 亓锐听到钱凌越的话如一把尖刃般破墙而出: “可太纯粹的爱是一种灾难。” 要么存在,要么毁灭,接受不了折中,没有余地。 钱凌越扶住了额头艰难地说:“我看着他从小,从一个这么,小小的孩子,长到这么大。” 静了一会儿才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他从小就这一个亲人,你知道,有一点比没有,好一百万倍。” 殷漫是他的阳光,可阴影就是阳光造成的。 一阵恐慌攫住了亓锐的舌头,腹部在轻微打结,隐隐作痛。“他会崩溃到哪种地步?” 钱凌越的声音带着倦意,嘴唇阖动:“他从来都是为殷漫活着的。” 亓锐瞳孔骤然紧缩,目眦尽裂盯着地板。而后抬起头,僵硬而惨淡地哼笑一声,说:“不会这么……”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看看仅仅提出这个假设,就能让他痛苦成什么样子。” 亓锐头晕地站起来,毫无意识地走到门口时钱凌越忽然开口。 “我以前对‘人各有命’这种话从来嗤之以鼻。”亓锐眼神失焦,兴致缺缺地盯着他看,说;“现在呢。” “正确极了。” 夜晚的望丘公园一片昏暗凋敝之色,光秃秃的枝头因为雪融而变得湿淋淋,亓锐仰靠在长椅上,侧耳谛听风刮过枝头发出的细微摩擦。 一阵寒鸦呱噪,黑羽翅膀扑棱棱扇动,在上空形成一圈圆穹,而后纷纷重新落在枝头。 从东边围墙翻进来的身影一阵风似的溜到了亓锐身后,在他背后点了一下后,立即藏在了长椅椅背后。 亓锐伸手把他拽了起来,拉到了自己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天试卷写完了?”亓锐顾左右而言他,眼神闪躲。 “写完了。”符槐盈回答说。 “嗯。”亓锐握着他的手,低下了头。 “怎么了?”符槐盈走近了一些。 “嗯。”亓锐缄默良久,终于抬头望向符槐盈,“我想跟你谈谈。 “你的担忧,你的不安……你怎么使用你的生命……” 随后在符槐盈不解的眼神中,把他拉到自己腿间,说:“嗯,我们一个一个说。你喜欢哪所大学?” “江大。” “为什么?” “因为……mama应该会很开心,她就是江大毕业的,江大是最好的。” “那以后想干什么,要填什么专业。” “……” “你可以现在想啊。” “……法律?”符槐盈笑了一下,“毕业了可以帮帮mama,她太忙了。” 殷漫,殷漫,全部都是殷漫。 亓锐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说:“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份量。 符槐盈手指在他脸上划动两下,“我算了一遍你期末的分,可以上烈大所有专业和江大除了前三之外的其他专业。你想和我一起吗?” 符槐盈还偷偷给他算过分,亓锐的心不知为何更加酸涩了。 “想啊。”亓锐望着他说,当然想,想到发疯。 天色已经很黑了,公园里那些常青植藤蔓摇荡着,投下暝暗的灰影。亓锐捉住符槐盈的手亲了亲,终于开口:“你还记得那只小猴子吗?” “被车撞死的小猴子?” 亓锐点点头,视线扫过符槐盈的眼眸,喉头滚动:“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mama跟它一样死去了,你要怎么办?” 符槐盈眨眨眼睛注视着亓锐,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转变了话题,但他慢慢抽走了自己的手,面色变得冷峻,对亓锐说:“不要说这种话。” 亓锐与他略带威胁的眼眸一碰撞,便觉得心间如针扎般刺痛。所以他千分万分不想进行到这一步。 痛心过后就是无边的烦躁,乱成一团的情绪拉扯拖拽着神经,压上他的脊背,让他心中无比憋闷,难以呼吸。 他突然将符槐盈拉过来,攥紧他手指:“总有这么一天,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符槐盈倏忽转移视线,似乎在压抑自己的呼吸,猛地甩开亓锐的手,转身走了。 亓锐也发觉自己失去了理智,石头碰石头明明只能擦出危险的火花。他看着符槐盈的背影,冬夜的寒冷萧瑟笼罩单薄的身形,他在走那条鹅卵石小路。 如果他所有的路都是为殷漫走的,那殷漫死了,他要怎么办。 亓锐眼睛发热,双手掩面,发出一声低吼。 他追上符槐盈跟他道歉,符槐盈没理他,直直向前走。亓锐分明看到他眼眶发红,一把将他拽到自己怀里。 “生气了?”他压住符槐盈挣扎的两条胳膊,“对不起,我说错了。” 慢慢感到符槐盈身体放松,挣扎力度变得微弱,自己却肩膀一痛,符槐盈直接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亓锐“嘶”了一声,扶着他后脑勺按到自己另一侧肩上,哄道:“再咬一个。” 符槐盈却趴在他肩上没在动,亓锐渐渐感觉到自己肩部的衣物被濡湿,从未感受过的惶恐以他心脏为原点,瞬间嗡嗡传至四肢末端—— 符槐盈在哭。 亓锐喉头紧窒,收紧围在他腰间的手臂,继而发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符槐盈啜泣,像给人紧紧攥住了,一滴滴挤压出许多guntang的液体。 呼呼北风,阒然之间,他勉强压下嘶叫上涌的酸涩,在符槐盈肩窝蹭了蹭眼睛,手指捏捏符槐盈冰凉的耳垂,问:“不生气了?” 符槐盈从他肩上抬起头,眼下明晰晰一团被风刮干的水痕,沾着泪珠的睫毛湿润粘合,微微下垂着。他低着头,手指顺着亓锐小臂追寻到了他的手掌,握住了掌心。 很快就原谅了他。 亓锐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符槐盈这些眼泪是为了什么,是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还是为他要跟自己生气而感到痛苦。 他低头抿掉符槐盈睫毛上的泪珠,向下吻住他。唇齿间渐渐品出咸涩的味道,符槐盈贴在亓锐脸上的指尖湿滑,唇间动作停滞下来。亓锐却用力加深这个吻,手掌虎口扣住他下巴,强迫他张开嘴回应,不让睁开眼睛。 钱凌越说的对,他击不碎这块石头,甚至,挪动不了一分。 他所有的惶恐、急躁、不安,只能付诸于一个凶狠的吻。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凌晨的夜里,亓锐被一阵细微的低吟吵醒,下意识就去捞怀里的人,却发觉怀中无人,身旁已凉。 从卫生间里传来压抑着的干呕的声音。 符槐盈一手捂着胃,额头上热汗淋淋,昏昏沉沉地半蹲在地上;左边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牙印和血痕,意识不清地咬着自己的手腕,嘴角鲜血一滴滴往地板上掉。 亓锐心惊地冲过去,一把将他手腕从嘴里拽出来,“干什么?!” 符槐盈的声音细弱到都快听不清了,像强撑着才发出的。“胃疼。” 亓锐的手立即抚到他胃部,旋即鲜明地感到了手掌下的抽搐。胃痉挛! 怎么会突然胃痉挛,亓锐焦急喃语。大幅度动作会让符槐盈更痛,他只得慢慢将他抱起来,手掌在他胃部轻轻抚顺。 “做噩梦了……”符槐盈感觉到了温暖,往他脖颈里凑近,呢喃道。他意识昏沉,快要疼晕过去。 亓锐不断蹭着他汗湿的脸颊,好让他保持清醒,“梦见什么了?说话。” “嗯……mama回来了,又走了,说不再回来了。”似是觉得十分心痛,声音哽塞抽泣,“她说,再也不想见我。” “为什么要咬手腕?”亓锐终于摸到了手机,立即给钱凌越拨电话。 “我想醒过来……”符槐盈热汗从下巴滑落,忽而努力睁开眼,眼神混沌地问亓锐:“现在醒过来了吗?”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亓锐急忙在他耳边一遍遍念。 “哥,符槐盈突然犯了胃痉挛,怎么做紧急处理,要放平?还是站着?有缓解的药可以吃吗?布洛芬?阿司匹林——” “等等,你在念什么?给我冷静点!”钱凌越低吼道,“放平,倒杯热水。” 亓锐将符槐盈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飞快倒了杯热水喂给他。 他仔细观察着符槐盈的状况,符槐盈依旧眉毛紧蹙,一点儿没见好转。亓锐于是语气急促,冲着电话说:”没用!他很疼,我打120了!”说罢就要挂电话。 被钱凌越一嗓子喊了回来:“等一下,他情绪怎么样?!” 亓锐这才来想起查看符槐盈的眼神。 “他很紧张。”亓锐看着符槐盈呆滞僵直的眼神,忽而想起什么,“他刚刚做了噩梦。” “是不是梦到的殷漫?”钱凌越问。 “你怎么——” “功能性胃病,过激的情绪能直接引导他的身体作出反应。他精神高度焦虑、紧张的话,身体也放松不下来。要先抚平他的情绪,身体才能好。你先别急,急也没用,我稍后让殷漫给他打个电话,让她安慰一下。” 到铃声响起时,亓锐立即将手机递了过去,宛如救星降临。 眼泪无声无息,全无意识地从符槐盈眼眶涌出。“我想你了。”他哽咽说。 亓锐脑中轰鸣一片:看看仅仅提出这个假设,就能让他有多痛苦。 他意识到自己一个简单的假设,就已经击溃了符槐盈的心理防线,让他坠入噩梦,叫他分不清梦境现实。 一时之间,从符槐盈泪水里挥发的痛苦稠密得他几乎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