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黑夜很快过去，新的黎明到来，亨得里克从睡眠中苏醒过来，他小心翼翼地移开揽住青年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正要翻身下床，手臂却突然被拉住。

    “你又要这样一声不吭地走吗？”范伦汀在他身后坐了起来，双手环住了公爵的腰身，“昨天晚上你突然那么热情，我就猜到你大概要走。”

    青年的额头靠在他的后背上：“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会明白的我的心情，至少跟我道个别。”

    “这是任务，范伦汀。”公爵回按住范伦汀的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形势很严峻。”

    “必须马上走吗？”

    “嗯。”

    范伦汀松开了手，亨得里克感到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后颈上，他听到青年轻声说：“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公爵翘起嘴角：“我会的。”

    床头暖色的悬浮光源逐一亮起，令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

    公爵已经离去，只留范伦汀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烈焰基地。

    实验室的的D区已经进入休息时间，每条走廊都空空荡荡，只有指示灯还在兢兢业业地发出幽绿的荧光，只是这点微弱的光芒远不足以照亮道路，忽然间，几声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近处的感应灯也随之亮起，照出来人的身形：一个棕发棕眼的年轻女人，正是安珀。

    她的神色里有一点惶急，表情紧绷，警惕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迅速打开通往实验室的闸门，闪身进入了实验室内。

    这里正是卡斯蒂利亚培育强化人的地方。她想起那日偷看到的战斗视频，寒颤再次滚过她的脊柱，唯一的一点疑虑也被压了下去。

    卡斯蒂利亚已经得到了帝国军的新式武器，如果让他培育出更多的强化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厄尔斯人也好、帝国人也罢，那个男人对这场战争根本毫不在意。

    烈焰已经被他改变了大半，如果他真的得到了如此强力的武器，恐怕到时候毁灭的不止帝国，还有饱受欺压的厄尔斯人。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恐惧消失了，代之以另一种坚决，她拿出数据卡，连接上光脑，开始下载实验资料。

    看着光幕上不断飞过的数据，长期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也渐渐消散。她甚至凝起了一抹笑意： 只要把这些实验数据带出去，她的任务也就彻底完成了，她就可以离开烈焰基地，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她想得如此入神，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下一刻，一朵血花在她的腹部绽开。

    本杰明大汗淋漓地醒来，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他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那一天，他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帝国的军队突然出现，屠杀了所有的成年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帝国士兵闯入他们的房间，两枪杀害了他的父母，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悲伤，枪口就已经对准了他。

    逆光下，那个士兵的阴影笼罩了他，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魔。

    紧接着另一个年长些的士兵走进了房间，阻止那个开枪杀了他父母的士兵，对他说：“命令里没有涉及叛军的未成年人，他还小，放过他吧。”

    就这样，因为敌人的一丝仁慈，他苟活了下来，他游荡在到处是血泊和尸体的街上，宛如一个鬼魂。

    整个基地里没有一个大人。那些帝国的士兵走得像他们来时那样迅速，只留下一片狼藉。

    他和其他的孩子抢食物，抢水，抢所有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会来。到最后，所有能抢的东西都被抢光了。

    奄奄一息时，一个女孩递过来一杯水。

    一杯水。

    他的眼睛干涩到流不出眼泪，颤抖着的无力的手捧着水杯，一口气饮下这生命的甘醴，感觉到几近干枯的身体重新焕发出一点生机。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女孩问，她穿着红色的裙子，裙子染了血液和尘土，裙边已经破烂。

    “本杰明。”他回答。

    “你好，本杰明。”那个女孩伸出手来，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我叫安珀。”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

    “安珀……”本杰明重复着梦中女孩的话语，心脏剧烈地跳动，不详的预感盘旋在心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他再也无法睡去，从床上一跃而下。

    “你真的以为，可以活着走出烈焰吗？”男人低沉又冷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血液迅速漫开，浸湿了衣服，而剧痛随之而来，安珀捂住腹部，跪倒在地上。卡斯蒂利亚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直接给你的后脑来上一枪吗？”

    他阴冷地低笑：“因为我要你彻底地体会死亡降临的恐惧。”

    “你早就……知道？”安珀看着卡斯蒂利亚，脸上交织着屈辱、愤恨与恐惧。

    卡斯蒂利亚挑了挑眉，蔚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妖异：“当然。”

    女人眼中的光芒逐渐熄灭：“那么情报……”

    “是我刻意透露给你。”金发男人回答，语气一转：“但有件事确实叫我意外，你竟然想办法通知了威灵顿公爵，而不是原定的莫里斯中校，你是怎么做到的？谁是你的信使？”

    纵然语气冷酷，声音的主人依然优雅，带着特有的上流社会的口音：“好好想想，说不定我能让你活下来。”

    “那是……”安珀的眼前逐渐发黑，求生的本能让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她频临死亡的脑中闪过少年的模样——他还很年轻，身形瘦弱，眼睛却亮的要命，他不该死在这里。

    迪克的身份应该还没有暴露，是她连累了那个少年，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等待死亡的降临——当她开始任务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是什么？”卡斯蒂利亚追问道。

    然而女人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死亡抹去了她脸上的恐惧。她的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金发男人的神情逐渐冰冷，他宛如丢弃垃圾一般，将女人的尸体扔在地上：“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他转过身去，却对上一双错愕的眼睛，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满头是汗。

    “本？”他瞳孔一缩，看来今晚的意外比他预想得更多。

    愤怒的男人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衣领就是一拳，他并未还手，而是任由他揪住自己的领口。

    “为什么杀了安珀？！”高大的首领怒吼着，眼睛血红，第一次向他露出了自己的利爪。

    他无谓地笑了笑：“有人在你眼皮底下做了那么久的间谍，你却丝毫没有察觉，却来质问为你清理门户的我。”

    抓住领口的手松了大半，男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上次的行动会出差错吗？”卡斯蒂利亚按住本杰明的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彼得、亚当、艾伦，只有一个人回来，其余两个都死了，你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不……”本杰明的眼里泛起泪光，“不会是安珀……她绝对不会背叛我。”

    “她背叛了你。死得是彼得、亚当还是你，她根本不在意。今天，她甚至想要偷走所有的实验数据，然后从此远走高飞。”卡斯蒂利亚的声音陡然变高，“醒醒吧本杰明，除了我，谁都可能背叛你。”

    男人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放开对卡斯蒂利亚的钳制，颓然后退，与此同时，眼泪却在他的脸颊上缓缓落下。

    “本——”金发男人向他靠近了一步。

    “别过来。”本杰明哽咽着说，阻止了他进一步靠近，沉默地抱起女人的尸体，离开了这间实验室。

    穹顶的天空转为阴沉，绿草地上突兀地伫立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石碑， 它基地刚刚创立的时候就矗立在此地，至今已经二十年。

    碑身高达五米，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人名，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为基地死去的战士。

    基地的首领站在碑前，久久没有离开。

    “我知道你是对的，卡洛斯。”男人的眼睛看着石碑，神情却是木然。

    卡斯蒂利亚站到了他的身后，已经好几天了，本杰明拒绝见他，最后他只好到这里来。

    卡斯蒂利亚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他向来不喜欢这种纪念碑无谓的东西，何况上面还刻着他讨厌的人的名字：“这里难道不是属于那些为基地牺牲的英雄？为什么你把她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本杰明的神色闪过一丝悲痛，一手抚上刻着安珀名字的那一小块碑面：“她从烈焰创立起就是组织的成员，二十年，难道还不值得一个石碑上的名字吗？”

    “本杰明——”卡斯蒂利亚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卡斯蒂利亚！”本杰明猛得拔高声音：“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从此以后谁也不许提起。”他按在石碑上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指尖都发白。

    金发男人双眼微眯，一番思索后，放弃了尝试，从石碑前离开，只留下本杰明一个人。

    本杰明的手摩挲着那个名字，他们曾玩笑说，有一天他们的名字会刻在这块石碑上，但谁都清楚，这并不是一句玩笑。

    “没想到你竟比我走得早。” 他徒然地垂下手，一声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