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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寻杏

    第十八章    寻杏

    二月下旬,黄品贤与林珑站在一座小山上,远远地望着九江城中,只见一片麦色青青,湘军转运粮草军需辛苦,而城中的太平军则已经断了外面的接济,无论曾经储备多少粮食,也终究有耗尽的一天,此时便在城中开辟了田地来种麦子,影影绰绰许多人在那里弓着身子种田,恍惚看去,里面有相当多是女子。

    林珑笑道:“这样真的是‘穷极思变’,她们也真的想得出来,若是陶渊明在这里可是好,正可以写一首田园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黄品贤也是心有感慨,九江城他虽然去得次数不多,家就在这附近住,终究是进过几次城的,那时候只觉得九江城就好像天堂一样,天子住的北京城,他是无缘去看了,然而眼前的九江城,就已经让他眼花缭乱,只觉得样样事都新鲜,倘若有一天能够住进九江城里,就是人生大好事,只是此时城中的那些空地,却都栽种上了麦苗。

    九江毕竟是城市,不像乡村有那么多田亩,此时却能种上这样一片,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绿的,想来是人家庭院里面都种了麦子,若是那些富户的宅院,有花园的,定然更是满满地栽植麦苗,站在这里,是望不到哪里是林启容大人打馆的地方,不过他那馆内此时定然也是种满庄稼,毕竟他是城中最高指挥官,他住的地方一定是相当大的,若是不种粮种菜,实在可惜,林大人一心守城,定然也不会白白浪费那么一大片土地。

    二月二十七,西洋历三月二十号这一天,李续宾发动了另一轮的猛攻,可是城中的太平军百计守城,李续宾用尽方法,却一直没有进展,眼看城内的麦苗一天天长起来,李续宾也急得很,若是继续这样僵持,等到麦收,太平军的粮食储备更加充足,莫非自己就这样一直和里面的守军耗下去?倘若寻找不到突破,林启容可以天长地久地守城,而自己要永远在这里仰望城墙。

    不过好在湘军还有另外一个方法,就是挖地道。

    太平军的坑道作业是相当厉害的,多是原本的煤矿工人,遇到了太平军,便归入土营,这些人之前开煤山,现在挖掘地道当然也相当熟练,每当攻城的时候,便挖掘地道,用棺材装了火药运进去,然后点火炸开城墙,可以说是屡立战功,比如说第一次攻取武昌,便是土营立下大功,炸毁了文昌门那一段的城墙,太平军汹涌而入,所以土营虽然一般不是直接参战,但是对于作战的助力相当大,但凡遇到坚固的城池,便要召唤“开垅口兄弟”。

    而此时湘军则是用地道来攻击九江。

    其实虽然地道是藏在地下,相对隐秘,但并不是绝对没有方法可以防范,太平军既然知道怎样挖掘地道,就也知道怎样应对敌军的地下进攻,比如说将空的大木桶埋在泥土之中,让盲人贴在木桶上,谛听地下挖掘的声音,盲人的听力往往非常灵敏,做这件事比别人要灵敏得多,于是此时李续宾便让人击鼓,扰乱城内盲人侦听员的听觉。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发现外面的坑道痕迹,就是每当挖掘出一条比较长的地道,坑道上方的草会变黄,长长的一条枯草带,在两边繁茂野草的对比之下,相当鲜明,便可以判断下面有人在挖掘地道。

    湘军虽然是拼命敲鼓,可是挖掘出的地道还是给城内守军发现,于是便从城内挖另一条地道,尽头处与湘军的地道贯通,然后太平军便向地道内灌进滚水,还有一些粪尿污物,或者就是用烟来熏地道里的湘军。

    然而终究有两条地道先后挖掘到了九江城下,一条通到东门,一条通南门,四月十六的这天,地道里的火药先炸塌了东门城墙,湘军大队军兵蜂拥而上,进攻东门,残缺的城墙上方,太平军向下抛掷许多火药桶,进攻的湘军纷纷倒在火药桶的爆炸之中,就在这一次战斗中,哨官孙元龄阵亡,太平军堵住了缺口。

    四天之后,四月二十,湘军又炸毁南门,陆营的士兵呐喊着冲向里面,然而这一次,太平军在杀伤大量湘军之后,又努力堵住缺口,这一战林珑也负了伤,肩膀上一片皮rou给火药炸得血rou模糊,不能再进行战斗,退回营中,医官给他清理伤口,然后包扎。

    谭振庭听到他伤了,特意过来看他:“阿珑,你身上怎么样?”

    林珑笑了一笑:“我没事,皮rou伤,只是我们这一哨的人死伤有些惨重。”

    谭振庭叹道:“哪一哨不是这样?咱们这一营去了几十个人,然而九江还是没有攻下来,后面定然还有一场大仗好打,等九江打下来,振字营不知还能剩几个人,此番不回乡招募兵勇,是不行了。”

    两个人又说道孙元龄:“可惜了元龄,当年从湘阴家乡出来,打了这么多场仗,他都没事的,没想到今天却死在了这里,可怜他一家老小还在等着他,我如今也做不了什么,大帅定的阵亡抚恤三十两,我另外给他添十两,给他家里人带回去吧。啊,阿珑,从今天起,你便是哨官了,你自己挑个哨长。”

    林珑想了一想:“那么就是苏占鳌吧。”

    苏占鳌为人勇敢机敏,这两次进攻九江,他都奋力争先,这一次头部受了伤,白麻布包了满头,另外苏占鳌与自己的关系也十分不错,有一些人虽然也是作战勇敢,但是与人配合不是很顺畅,林珑不希望有那样一位哨长。并不是凭人际关系来提拔,而是在个人能力之外,主官与副官的相处也相当重要,毕竟要经常联络的,倘若是交往别扭的人,就很容易影响军令的畅通,而苏占鳌与人相处十分融洽,与林珑的私交相当好,而且他的能力也是够了的,有目共睹,因此林珑便选了他作哨长。

    又过了几天,四月廿七这一天,湘军又挖通一条地道,将九江东南面的城墙大片炸开,缺口达到百余丈,九江防护洞开,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大队的湘军从缺口处如潮水般涌入,林珑虽然肩头带伤,也参加战斗,苏占鳌则是顶着一头白布冲锋。

    黄品贤留守在军营,只听到外面喊杀声震天,从早到晚都不曾停息,只是到了半夜之后,声音终于逐渐减弱。

    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人前来通知:“本营全部入城。”

    黄品贤与留守的人员一起,将振字营的物资装运,送入城中。

    进入九江城,天色还只是蒙蒙亮,黄品贤向道路上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实在是太惨了,累累都是太平军的尸体,城中残存的男子正在给湘军押着,收敛湘军的尸体,死亡的太平军且先放在一边,还有九江城中的平民尸体,也无人收埋。

    黄品贤垂着头,随着前面的人,一路来到振字营的驻地,拆卸物资,然后去见林珑,见他身上又带了一些伤,好在不是很重。

    林珑见了黄品贤,向他笑笑说:“这一场事情总算是了局,之前真是让人揪心,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这几天好好陪着我。”

    少要出去,等外面那些尸体都清理完毕,你再上街。

    黄品贤默默点头答应。

    然而湘军这一场大战,死伤惨重,幸存的人手不足,于是当天下午,林珑一个不留意,黄品贤便给谭振庭指派,随着一个什的队伍一起巡逻。

    黄品贤走在阒无人声的街道上,路边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几个湘勇随意谈论着:

    “听说这一次足足杀死粤匪一万多人,没有一个漏掉。”

    “真是可恨,让咱们在这里耗了足有一年多,这地方厌烦得我,简直要发霉。”

    “不愧是老长毛,竟然没有几个投降的,硬是跟咱们干到底。”

    “投降也是一个‘杀’字,他们倒也是晓得,所以不如索性拼命吧。”

    这时,忽然一个人指着路边说道:“看呵,竟然是女兵!长毛的女兵啊!”

    黄品贤的脊背登时好像给皮鞭抽打了一般,转头连忙望去,只见一个商行的院落里,躺满了身穿太平天国服装的女子尸体,门前的台阶上也有几具尸体,整个院落足足有几十个人。

    一个兵勇这时用略有些轻松的口气说:

    “不是洗衣煮饭的女人,真的是女兵呢,你看那手里还拿着刀,啧啧,到死都紧抓着刀,也是个有悍性的。”

    “想来多是广西的大脚蛮婆,像是咱们这里的女人,缠了足走远一点路都吃力,怎么能打仗?”

    黄品贤脱离了巡逻队伍,匆忙便赶了过去,扳起一具女兵的尸体,便向脸上看,一看不是杏姑,然后又去看另一具尸体。

    几个湘勇面面相觑:

    “他在找什么呢?”

    “那些女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看?”

    “喂,黄品贤,快走了,我们还要去前面。”

    黄品贤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先走,我一会儿跟上。”

    一个湘勇撇了撇嘴:“说什么憨话哩?我们是一队人,哪能撇了你去?虽然城里的太平军大概清剿干净,可是说不准哪里就会藏了一个,倘若跳出来,出了事,回头问起来,是我们不遵循条例。”

    黄品贤低着头,不再说什么,只顾翻看尸体,将那些尸体都看过一遍,里面没有杏姑,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奔出院子,和那几个人说了一声:“抱歉久等。”

    几个人继续巡街。

    第二天,林珑便晓得了前日里巡逻的这件事,便和黄品贤说:“那里面没有杏姑,是吧?”

    黄品贤点了点头,如果看到了杏姑的尸体,自己绝不会还是这个样子,虽然现在也说不上平静。

    林珑安慰道:“或许是在别处,也可能已经离开了太平军,不要太过担心。”

    要说太平军的女兵,尤其是那些生长在山乡的客家女兵,那可是相当厉害,赤脚穿草鞋,裹着红头巾,行走如飞,攀援敏捷,一般女人若有敌意,多是投毒,然而那些客家女兵是拿着刀枪直接与官军对阵,林珑自己是没有面对过,不过有人遇到过,眼看着广西女兵砍翻了自己的同袍。

    黄品贤看了看林珑,脑中忽然出现一个诡异的想法,假如当初能有一个林珑这样的人,杏姑是不是就不会那样热心地放足加入太平军?

    并不是要让林珑给杏姑当丈夫,毕竟自己与林珑是这样的关系,假如要林珑成为自己的妹夫,那感觉也很怪怪的,不过与从前自己周围,附近乡村的男人比起来,林珑可是一个很令人瞩目的人,简直就是一群鹌鹑中的锦鸡,仿佛暑热窒闷的天气里,吹过来一缕清风。

    虽然不是戏文里那些金玉一般的公子王孙,不过林珑也是个很过得去的人,他长得漂亮,为人伶俐,而且并不粗野,总是乐呵呵好好地说话,想来应该不会像一些粗鲁的男人一样,三天两头打老婆,况且说话又有趣,虽然品行有点不端,不过大体也还行,假如能够有这样一个丈夫,杏姑也该满意了,对于从军远行,大概也就没有了那样的想往,然而如今却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