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落泪
二人落座于中庭一处殿内,面前案上摆着酒尊。杨炎幼清似乎心情大好,自斟自酌,杨铎对面正襟危坐,满腹心事。 “五哥哥这一大早叫门,是为看我吃酒而来?”杨炎幼清放下云纹杯。他自认为晾的够久,杨铎知道如何开口了。 “你为何带走盼杨?”杨铎开门见山。 “不是我要带走他,是他拦我马车,不让我走。” “胡说,你不招惹他,他作何拦你车?” “哥哥自己问他,他此时就在我府邸。” “我不见,”杨铎一脸厌恶。 “盼杨……瞧这名字起的,那凌妙儿一直在盼你呢,”杨炎幼清一脸好整以暇,专挑那不中听的说;“你也是心狠,这十多年没关心过那对母子。” “看来你也知晓……养他们的钱不是我出了。” “我是外家,”杨炎幼清又开始倒酒;“无意参与你们本家的事。” “那你便打发他走!” “然后呢?再容他去叫你家的门?我的五哥哥,你可真糊涂!那小子敢单枪匹马来叫门,就是个泼皮的种儿,我要不带他走,难道留他在你门口闹事?” “我自有解决办法!” “如何解决?带他进太子府?夫人该作何感想?又不能任他在门口叫嚷,你只能……”杨炎幼清用手比了个刀砍的手势。 杨铎眼神躲闪望向窗外,神情忧郁痛苦,轻叹一声;“我岂能做这不仁不义之事……” 杨炎幼清看他侧脸,目光略带倾慕,和声细语道;“所以将他带到我这,最合适,大不了就把话放出去——这是我杨炎幼清的私生子罢了。” 杨铎一愣;“然后呢?你养他到几时?他与你毫无瓜葛,你为何平白无故养着他,败坏自己名声?” “明知故问,难道我真要日行一善不成?”杨炎幼清自嘲一笑;“我不过是看着哥哥的面子罢了。” 此话一出,杨铎心里一动,回头看向杨炎幼清,心中有几分错怪他的愧意;“十一弟……昨日……是我嘴笨,讨了你的嫌,你知我本意并非如此,现今知己难求,我有很多话也只能对你说,一不小心,那气也冲你撒了……” “知己……”杨炎幼清脸色冷下来,似是想起了伤心事,不再去看杨铎的脸,转而盯着他的手看;“哪家的知己还做那夫妻之事?” 杨铎听他说这话,知是脾气起来了。他这十一弟什么都好,剑术才学样貌,哪一样都优于常人,偏偏性子阴晴不定,几句不合便要执拗起来,现在倒还好,年少时最甚,激愤之下不仅打骂佣仆,还会上吊自杀。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杨铎说完,也觉得这样略显薄情,便吐了句真心话;“但我不后悔。” 杨炎幼清面上未动,手却是一抖。 “我如今光景不如父亲在世了,母身体抱恙,两兄长如狼似虎,日日都要小心谨慎,说话全都言不由衷,唯有你……和那段情……是我仅存的真心,”杨铎说到这,似是动了情,略略停顿后继续道;“每到捱不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少年时,夏日你嫌蝉鸣扰你清梦,我就上树给你捉,捉来后喂给猫儿玩,我们就一起看着,看的久了,便分不开了……”讲到这,杨铎神情向往的感慨;“都是我的疗伤良药啊……” “公子铎没事就请回吧,”杨炎幼清慌忙起身,逃似的离开大殿,连靴都没顾上穿。 杨铎看他走得急,捡起他的靴想跟上,却被庞平挡住了去路。 “我家公子身体不适,款待不周多有得罪,公子铎请回吧,”说罢,半抢半拿的接过杨炎幼清的靴子;“多谢挂念,我这就给他送去穿上。” 杨铎也没推脱,朝着杨炎幼清去的方向望了望,背手离去。 盼杨没见过如此气派雅致的府邸,又因为无人约束,他与那小厮一起四处游看,刚走到游廊处,就见池对岸,杨炎幼清匆匆走过。 他素来喜爱鲜艳缤纷的色彩,又好轻薄衣料,在春风中衣襟飘飘,鬓发飞扬,仿佛带了仙气,又像是蝴蝶扇动翅膀。 “怎的还光了脚?”盼杨惊讶,立刻调转方向,与杨炎幼清齐头行走,要与他在池边汇合。 还未等他走完这段游廊,庞平从后面追上来,他一手拿着靴子,一手拉住杨炎幼清的衣袖。杨炎幼清扯了几扯,没甩开他,便赌气一般站在原地不动,庞平跪下身给他穿靴,接着又伏在他耳边低语,似是在安慰。 盼杨停住脚步,望向他们。他在烟花柳巷之地生活过,见过种种龌龊事,现下看他们耳鬓厮磨,态度昵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处去。 庞平说完话,抱起杨炎幼清就往他的卧房去。 盼杨短短惊讶后,想起那西胭脂巷里,不只有女子讨营生,他也见过男子在讨,只是年岁都不大,还涂脂抹粉不辨雌雄,接的也是男客生意,可眼前这二人…… 盼杨觉得自己想多了吧。 当夜,盼杨梳洗罢,本想早点歇息,却听窗外有猫儿叫。 他心中一喜,想这活物是富贵人家的宠儿,便要看一看,随便搭了件羽缎外披,拿了根蜡烛跑出来四处寻。 那猫儿是白猫,月下还挺显眼,看的盼杨心中欢喜,不觉跟着走到了别的庭院,等他觉出春寒时,抬头一望,有些傻眼。 他到了别处庭院,这里树木葱蔚,修竹碧绿,是好生照料的光景,在看窗户处透出隐隐黄光,是有人还未睡。 没等盼杨猜到这是谁的院子,就见房门忽被推开,竟是庞平走了出来。 白天见他时还衣冠齐整,现在前襟四敞,发髻散乱,边走边系腰带。 盼杨庆幸自己没点蜡烛,他往草里缩了缩,庞平没看见他,健步移至院口,消失在夜色中。 他路过时,盼杨耸动鼻翼,闻到了些许熟悉的香气,是杨炎幼清身上的苏合香。 确认庞平走远后,盼杨站起身,看见原本紧闭的屋门敞开了个口子,白猫的影子一闪而过。 盼杨像是被勾了魂儿,轻步移到门前,往里窥得一丝光亮,那苏合香的味道也重了些。 盼杨始终是不敢进去,刚要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似有若无的哭声。 盼杨寒毛直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喵—— 是那白猫的叫声,它在里面。 喵!!!!! 白猫莫名嘶叫,接着疯跑出来撞在盼杨腿上。他低下头,那白猫身上竟有血迹!? 蹲下查看,白猫不怕他,弓起背抖毛,将血污抖在了他脸上。 “唔……”盼杨被血眯了眼。 “谁?乘捷?你没走?”杨炎幼清的声音略显沙哑。 乘捷是谁?庞平? “是……是我……”盼杨抱起白猫现身,走进屋中。 这卧房比盼杨那屋讲究豪华多了,两面多宝阁上摆着各种奇珍异宝,墙上挂有丝麻织成的饰物,几件凭几书案、矮厨箱盒全是漆木装饰,画着珍禽异兽的图案,连铺地的砖石都有花纹。盼杨没有抬头看梁,他相信连那里也会有纹饰。 杨炎幼清就住在这宝物匣似的卧房中,一把六连盏铜灯立于床头,却只点了其中一盏。 幽幽灯光下,盼杨没来及看他面庞,只看到了他血淋淋的左手,那血一滴滴顺着指尖流,滴成了一小摊。 “啊!公子你受伤了!!谁干的!”盼杨松手,白猫跳下地便跑走了。 原来那白猫身上的血是他的。 盼杨也不知去哪找布料,情急之下撕扯掉羽缎袖口给杨炎幼清包扎。 包好后盼杨才看到,他左手拿着一把沾血匕首,伤是他自己割的。 “公子你……”盼杨不解,掰开他手指取下匕首扔在地上;“因何如此啊……” 杨炎幼清衣衫不整,脖颈有斑斑红痕,头发凌乱披散,联想到庞平和白天情景,盼杨立时明白了。 他们俩…… “无事,”杨炎幼清红肿着眼睛看向烛火,脸上有泪痕;“只是不想活了。” “啊?”盼杨惊诧,这好端端的富贵日子不过,不想活了? “公子可是遇到了难处……?那……俺……我父亲能帮你吗?”盼杨努力矫正口音,幼稚的安慰;“遇到难处莫要慌,越慌越乱。” 杨炎幼清哼笑一声,这才抬眼去看盼杨。 摇曳烛火下,盼杨本就因为消瘦而凸显的五官更大了,昏暗之中即像精怪又像妖魔,偏偏不像人。 “你怎么不像你父亲了,”杨炎幼清责怪道。 盼杨不知如何答复,讪笑着摇头,他手上按压着杨炎幼清的伤处,摸索出几道旧伤,公子时常自残? “你怎的不找我要玉了?”杨炎幼清似是渡过了难处,泪也不流了,眸子黑黝黝的盯着盼杨。 盼杨不怕他,他怕恶鬼穷鬼,那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自己命都不要,杨炎幼清不是,他只是庸人自扰之。 “那玉蝉是我证明身份的信物,现在父亲不认我,我寄人篱下,要不要也不打紧了……” “你父亲,最是那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之人,”杨炎幼清骂道;“昨日刚与我说了狠话不再相见,今日就找上门来,也不说是做什么,跟我好一顿叙旧,只说那戳人心窝的情话,表面情深意重,实际就是要我好生圈养你,不要让你出去给他惹事!偏偏我又最听不得这些酸话……” 说罢哀叹一声,眉间微蹙,眼中晶莹闪烁,是有泪含在其中要掉不掉。好好一副丹青画,又要晕墨了。 “恨他还不如恨自己……不争气……” 盼杨瞧着他,想起志怪传说中的鲛人,传说那鲛人落泪成珠,比金银都值钱。 盼杨以前总想,那该是什么样的,现在见了杨炎幼清,他觉得鲛人落泪大抵不过如此吧。 杨炎幼清似是怕被晚辈看到哭泣,吐息吹灭烛火,屋内一片漆黑。 盼杨以为他要赶自己走,刚要离开,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 “你手上有茧,”杨炎幼清声音沙哑清晰,带着三分冷冽,好像方才哭的不是他。 盼杨心中一惊,他的手纤瘦却有力道,像是柔韧藤蔓。 “你用刀!” “用……白梁城收留我的那家是屠户,杀猪的……” “你杀猪?” “还有剁rou,剔骨,切臊子。” 黑暗中,那只手松开了。 盼杨憋着一口气,不消吩咐便径自走出,一路不敢出声,等走出庭院才大口喘息,看双手,已布满冷汗。 再说到杨铎这边,他自那日后再未登过杨炎家的门,桑昊和众家丁也打点好,无人提及庶子叫门之事,一切照常,未见有异。 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纸里终包不住火,高墙大院内对此事三缄其口,市井小民却毫不领情,只需几日,添油加醋后的流言便不胫而走,传到杨铎岳丈——阵候高祯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