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名帖
高骨穿一身漆黑箭袖,不像上次带着面具和许多武器,仅带了一对短拐和烟弹,孤身来到那条熟悉的夹道子,轻车熟路的上了墙。 那一楼的私兵换了批人,此时夜半三更,不是打盹就是在屋里坐着,偶尔有个勤快的在院子里溜溜。 高骨抓住规律后,半蹲在墙沿上,猫着腰无声前行,走老路,上了院中的大槐树,因着今夜有风,闹出些动静也无妨,待到与那窗口触手可及时,高骨又学那鸮的啼叫。 今日不同往日,那窗口无光,高骨不敢贸然闯入,还好几声叫后,他听见隐约走路声,接着窗户推开一条细缝,一只盈盈秋水眼,怯生生的在细缝后张望。 偶然的对视,让高骨心口一疼。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有这种感觉,假若仅仅是任务不是他,或者是他不是任务,可能也不会如此放不下,偏偏老天就要两相结合,竟让高骨有瞬间的失魂。 恩公! 虞望用口型叫他,并打开窗户,露出他半个身子,和额角的淤青。 高骨轻功了得,脚底轻轻一点便跃入屋内,为缓解声响在落地时就地一滚,竟真无声音。 虞望忙关上窗户,扭身一把搂住高骨。 高骨僵硬张着双臂,有些哑然。长这么大,从未与人亲近,连着两次拥抱都是跟虞望,多少有些不适,想着也许他自小在霜勒人那长大,性情比中原豪放些吧。 “恩公……”虞望声音闷闷的,仰起头,眼中浸着泪花,透着乞求;“你来带我走吗?” 高骨面不改色,心中却乱了,慢慢放下双臂,虚虚的搂着虞望,他不答;“额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我撞的……”虞望松开胳膊,轻轻摸了下痛楚;“他们锁窗户,不给开,我就跟他们拼命,拿头撞墙,他们就开了,还在饭里加了个蛋,要我不要闹……” 高骨点点头,忽然不敢去看虞望的眼睛。虞望似是有些异目人血统,双瞳浅棕,清澈见底,盯的高骨心神不宁。 “下次可不许如此冒险,你阿帕知道该心疼了。” “我……我明日能见到阿帕吗?”虞望揪着高骨的衣襟不肯撒手,全然是孩子的做派。 高骨再次哑然,自打进屋,句句让他不忍,想他高骨也是杀人无数,却从未被如此的软刀子捅过,真真是诛心。 “再等等,信寄出收回需要时日,莫要急燥,你肯定能出去,”高骨也不知如何,高祯那边迟迟不回信儿,只说等,而自己这边也未想好如何营救,见一面容易,但带个大活人出这个院子,怕是整个常州就要翻天了。 “那阿帕看到我的火羽坠子说什么了嘛?他看到了吗?”虞望摸向自己空荡的颈间,上次高骨走时,带走了他的火羽坠子。 “肯定看到了,你阿帕在想办法,”高骨只能哄着。 虞望得了这几句虚话,没有失望,却是得到了安慰,含泪笑起来,满眼都是细碎的星辰。 高骨不自然的眨眼,看向别处。 “可有人欺负你?” “没有了……上次以后,那人没再来,恩公说的真没错,他们就是欺软怕硬,看我寻死,他们一个两个就都害怕了!” “下次可不敢再这样了,”高骨没想到他还挺大胆;“他们给你涂药了吗?” “没有……”虞望摸摸自己额角,絮絮地说;“伤的不重,也没多疼……只是脑袋有点晕……心里也闷得慌,恩公,你每晚都能来吗?” “我……”高骨挠挠头,脸有些烧。来是可以来,只是每次都冒着风险。 “我也知道这要求有些为难,可……恩公我心里真的煎熬,不知明日会怎样,他们也不肯说……恩公,我还能出去吗?真的有人救我吗?” 虞望越说越委屈,泪也含不住了,一滴滴往下掉,高骨强自镇定替他拭泪,带着茧子的手指在他耳后一转,竟摸出一枚铜钱。 “给,”高骨把铜钱抵到虞望面前。 虞望吸吸鼻子,含着眼泪摸自己蓬乱的头发;“你从……我头发里拿的?” 虞望刚要去接,高骨手指灵活一番,那铜钱竟是不知所踪。 虞望一时忘了忧伤,只是瞪大眼睛作惊讶状,抓着高骨手来回看,未果后,高骨又去给他拭泪,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将那铜钱变了出来。 “恩公!?你……你会妖术!”虞望满眼的难以置信,甚至带了崇拜。 虞望不知,这种戏法在延元宫的教坊中甚是流行,谁都会那么几招,当然就数他乐府大人会的多,会的精。 “小小障眼法,”高骨将这枚铜钱塞进虞望手心;“你要什么,我下次给你带,下次给你带药油。” “什么也不要……恩公能来陪我就好了,”虞望一手攥紧铜钱,一手抓着高骨的外袍。自他进屋,这手就没撒开过,袍子都要扯松了。 “我的铜钱在你这,替我看好,莫要丢了,”高骨说完,翻身上窗就要走,临走时,虞望又叫住他。 “恩公神通广大,可否帮我打听一下……我二哥的去向?他叫虞牙,字慕予,比我高,眉心也有朱砂痣,他走陆路来,就是不知……现到何处了……” 高骨自然知道虞牙,可高祯派去人打听,全无音信,许是死在了外面。 “好,我记下了,”高骨一点头;“保重。” 说完,飞身跃到那槐树干上,消失在夜色中。 虞望久久的望着那片黑暗,直到听见楼下有响动,才慌忙关窗,看着手心儿的铜钱,虞望将脖子上的细链子取下来串上,让它紧贴自己rou皮,竟体会到久违的平静。 老尹候的寿宴越来越近,因着他的寿数实在长久,又是尹国上下独一份儿的尊贵,近日常州城内也逐渐热闹起来,人人都穿红衣,说是给老尹候续福,奢华的马车也琳琅满目,皆是外地士卿来给老尹候祝寿送礼,尹国行宫的宫门大敞四开,每日都有满载的马车出入,有些不够格的大夫无法去行宫,便去太子府碰运气,想着让老尹候的嫡孙们说些好话。 这人一多,生意便多了,客栈人满不说,博戏园内也日日红火,钱两全都流水一般倾倒入杨炎幼清的口袋,他在这常州城内默不作声,积累财富。 在老尹候寿宴前天,杨炎府上又迎来了客人,是几位满面风霜,远道而来的熟人。 这次门房没有眼拙,一瞧辨认出,来者是杨炎成顷与杨炎芳蔼,还有他们两人的侍从。 听名字便知,这两人与杨炎幼清有关系,他们皆是杨炎幼清的同母血亲,杨炎成顷是炎国太子,杨炎芳蔼虽是女子,但巾帼不让须眉,是炎国车骑将军,他们二人此次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给杨家本家的前辈——老尹候贺寿。 蝉予没见过他们,只觉得精神风貌与尹国,甚至与阵国的人都不同,这二人肤色暗黄,嘴唇干裂,似是久经风吹日晒,尤其是那杨炎芳蔼,若不是开口说话,他还以为是男子,不过他们二人均是目光炯炯,坐行有规,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杨炎幼清听闻兄长阿姊来了,赶紧请到前庭落座,并亲自端茶倒水,还要园婆宰两只小羊羔烤了,要快! 蝉予作为义子,也跟着接待,眼看着神将一般的二人,箭袖铜带,腰上还挎着剑,又看看如蝴蝶般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杨炎幼清,蝉予只觉得这同胞兄弟差的有些太多了。 “你们何时出行的?”杨炎幼清关切道。 “两月前,带了寿礼,这一路不敢怠慢,走的跟黄牛似的慢,真真是折磨人,”杨炎成顷答道,他已担当大任,声音神态稳重自持,一双眼睛与杨炎幼清很像,却丝毫风情也无,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煞气。 “你又在常州作什么妖!?”杨炎芳蔼喝完茶,忍无可忍的开口。她声音粗粝,似是经常嘶吼,肩膀腰身都如男子一般健硕,只是脾气秉性无有其兄那样沉稳,眼睛一瞪,颇为凶煞;“我们在路上就接到消息,你认了个义子!?你若是嫌弃日子寂寞,赶紧娶个夫人回来,也不图她是什么官宦人家,身家清白便是,你可好,直接有个儿子!就是他吧!” 蝉予被杨炎芳蔼摇摇一指,心里有些害怕,他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女子。 杨炎幼清听了这话,满不在乎;“阿姊莫急,我在炎国也不挂什么官职,又有些薄产,认个义子何妨,横竖都耽误不到二位。” “怎么不耽误!你若不是我胞弟我管你做甚!!换其他人,烂死在外面也不关我的事!你怎的还是这样不识好歹!”杨炎芳蔼气的吹胡子瞪眼,蝉予几次觉得他要掀案打人。 “那就烂死啊!阿姊你这些年也把我忘了吧,若不是托了老尹候的福,我今年还见不到你们呢!”杨炎幼清也不甘示弱。 “好啦好啦!都是一家人,怎的一见面都要吵架!”杨炎成顷夹在中间,拦这个劝那个。 蝉予坐在下位,很惶惑的不知该如何劝,同时觉得真不愧是姓杨炎,说话行事全都带着火气。 “你就是那义子吧,叫什么?”杨炎成顷将矛头对准蝉予。 蝉予赶紧施礼,报上自己姓名,杨炎蝉予,字振理。 “字是不错,怎的叫蝉予?听着奇怪,”杨炎成顷疑惑,接着他仔细咂摸蝉予的长相;“这小子……可是有点面熟呢……” “我看看,”杨炎芳蔼直接走到蝉予面前细瞧,看的蝉予不好意思。 “咦!?”杨炎芳蔼用手遮住蝉予眼鼻,只露下半张脸;“是眼熟……是……” “公子铎!”杨炎幼清自暴自弃道。他本想糊弄过去,谁知这兄长阿姊揪着不放。 此话一出,杨炎成顷明白了,长叹一口气;“我胞弟真是命中有此一劫啊,许是你上辈子亏欠他太多,这辈子才替他养儿子!我瞧这他比太子府的那两位小公子都大……可是庶长子?” 杨炎幼清点点头。 “什么意思?”杨炎芳蔼这才觉察;“这是公子铎的野种!?你怎的认他……你认他的……”杨炎芳蔼似是越想越气;“你可真是糊涂啊!怎的就跟他纠缠不清!!当初就是为了他,留在常州不走,毁了一段好姻缘不说,还悬梁自尽!这还不够,为他不娶便罢,他不要的东西你居然捡回来当公子养!?你可真……可真……” 杨炎幼清听见悬梁自尽后,脸色便冷了下来;“阿姊,你不要再说了。” 蝉予只知他有割腕癖好,谁知还悬梁自尽过,他不觉望向院中的银杏树,那里有根粗壮的树枝被锯断,他曾问过媛月是为何,媛月不肯说,这么想来……难道他就是在那里上吊的……? “璎娃!璎娃呢!”杨炎芳蔼不听劝,硬把璎娃吼过来。 “去,把名帖拿来!我看看!”杨炎芳蔼叉腰指挥,挥手间带着风。 璎娃不敢有怠慢,提着罗裙就跑去了,媛月代替他端来大盆羊rou,刚要拿刀剐rou,就被杨炎成顷制止,他直接上手抓。 璎娃跑得快,很快就端着个髹饰木匣来,里面装着的就是杨炎蝉予的认养名帖。 杨炎芳蔼拿出来交与杨炎成顷看,成顷手上有rou汁没接,只是看了看;“这上面怎么没有指印……哎!!!你干什么!!” 在场的人都惊愕了,那急脾气的杨炎芳蔼竟然直接把这名帖撕了,动作之快,连离她最近的杨炎成顷都没来得及阻止。 蝉予更是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写有黝黑墨迹的薄薄碎片,雪花一样飘飘洒洒散在地上,一片飘到他的食案上,上书蝉予二字。 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三叔公真是写得一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