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
蝉予坐上马车,寻遍了常州城的书肆,也未得那本书。 有个书肆的老板给了他些线索,说这可是禁书,轻易寻不到,要是有关系好的藏书家可以去问问,若是没有,那也只能去庙会的书摊上碰碰运气,这种书,可遇不可求,不如小公子寻点别的好书。 蝉予无奈,最后书没找到,倒是抱了一摞别的,其中最贵的便是一册春宫图,那老板挤眉弄眼儿的,说虽是描的,却比原本还要精细,要紧的地方画的生动极了,小公子若不信,可以去花街柳巷比照比照。 蝉予被说的红头张脸,抱着书就走了,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就拿这些赔给杨斐。 重新回到府门口,蝉予的马车与另一辆来了个顶头,他跳下马车,以为是府上来客人了。 可那马车的贵客,却在与门房乔二推搡。 “你叫他出来!!他娘的……叫杨炎幼清出来!!害我输了钱两,还他娘的连手都不让碰!!装什么贞烈高洁!!” 那贵客身材臃肿,穿着灰鼠色织锦缎长袍,头戴鎏金银冠,满手的蜡子珍珠指环,瞧着异常尊贵,却与粗布麻衣的乔二推搡的不可开交,他带着随身两个仆役,瞧自家公子占不到便宜,也加入进来。 “这是干什么!”蝉予上前道,他竖起眉毛面露凶相,也有几分唬人。 “我叫那道貌岸然骗人钱财的暗门子!关他娘你何事!”贵客啐道,接着上下打量蝉予;“怎么,你也是上门找那男婊子讨债的?” 暗门子这词蝉予懂,就是指那连脂粉地都进不去、最下等的娼妓。 蝉予知道他在骂谁,登时便不乐意了,一把抓住那贵客的衣襟,将他搡至台阶下。 贵客脚上不稳,差点摔倒,幸被仆役扶住。 “看你人模狗样,说起话连狗都不如!说谁暗门子!妈的老狗成精也敢到这乱叫!”蝉予越说越气,一想到这人还觊觎杨炎幼清,伸腿便是一脚。他身强力不亏,又兼腿长,一脚下去竟是将那三人一齐踹倒在地,滚到路上。 周围过路之人有好事者,驻足观看,都惊叹蝉予力气之大。 蝉予蹬出这一脚,怒气不减反增,撸起袖子想要乘胜追击,这时候角门打开,庞平带着一票家丁奔出来,各个凶神恶煞,明显冲着这贵客而来。 “哪来的小狗攮子!敢打你大父!你可知老子是谁!!”贵客在仆役的搀扶下站起来,嘴上骂得凶,却并不敢上前。 “我他娘管你是谁!!”蝉予骂回去,还想露一露身手,身后的家丁却不给他机会,几人上去拽起贵客四肢,七手八脚的把他往远处扔,另几人在庞平的指挥下,拿着家伙上去砸马车。 好好一辆马车,叮咣几下成了一摊废木头,连那鸾铃都被一脚踩瘪,这还不算,庞平手持长刀,痛喝一声斩下马头,可惜那膘肥体健高头黑马,小山一般摔倒在地,捡起一阵飞尘。 庞平摸了把脸上的血点,拎着滴血长刀,站在台阶上冷冷俯瞰那看贵客。 贵客刚被扔在路上还愤愤不平,此时看到自己车被砸马被杀便彻底蔫儿了,他没想到杨炎幼清竟然胆大如此,光天化日砸车杀马,这比打他一顿还要驳人面子。 蝉予站在一旁,感慨庞平看着影子一般从不多话,该出手时干脆利落,三两下就镇住闹事的,不得不佩服。 庞平看那贵客蔫儿了,一招手,领着众人回府,蝉予紧随其后。 进了府,庞平端着的那股劲儿才放下,略带不满的与蝉予说;“遇到这样半死的不要跟他争好歹,且由他骂去,砸了他的脸面比呈口舌之快更有用。” 蝉予连连点头。 二人一同去到书房,杨炎幼清正抱着账目查阅。 “公子,车已经砸了,马也杀了,”庞平施礼道。 “嗯,”杨炎幼清还在看账目,璎娃给他斟茶。 “公子这些日子出门还是多带些人,想那泼皮不会安生太久。” “不用,”杨炎幼清神色平淡,显然没把那人放在眼里;“老相国乔琢的儿子都要对我毕恭毕敬,他父亲才一个正五品朝请大夫就敢在我这撒野?不知天高地厚。” “自然,只怕他秉性阴狠,对公子不利,”庞平还是谨慎。 “无妨,”杨炎幼清有些不耐,庞平看他这样便知趣退下了。 蝉予这才进去问;“那人是谁?怎么骂到家门口了?” “有几个小钱便想在我的博戏园一掷千金的人,殊不知这东西输多赢少,他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那……可是每个输了钱的人,都要上门骂?” “要真是如此,我这可就比衙门还热闹了,下次遇见这事你不要管,让庞平去解决,不是什么鸡零狗碎的都需要我们来做,”杨炎幼清翻了一页继续看,等了片刻,发觉蝉予没走。 “何事?” 蝉予跪坐在他身边,放出目光瞧他,忽然觉得杨炎幼清身量似乎比先前小了,当初自己还是抬头看他,现在比肩齐坐,自己能看到他发顶。 “公子……我那……书,可是你做的?” 杨炎幼清面无表情;“不是。” “公子别急着否认,你都不问是什么书什么事吗?”蝉予心下了然,果真是他…… “问什么问,管你什么事,反正不是我做的,”杨炎幼清收回眼神继续看账目。 “公子你这是何故啊,”蝉予瞧他一脸无所谓,心里很是煎熬,语重心长道;“那……那可是杨斐的书,买都买不到!这叫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杨斐给你看这个?我以为你自己寻的呢,”杨炎幼清笑道;“我还说你哪来的野路子看这书。” “那公子要是不喜欢我看,我就不看了……那撕下来的几页在哪……我修好还给杨斐……”蝉予心里憋屈极了,面对杨炎幼清他永远急得要死,却又永远急不得。 “我有些好奇,”杨炎幼清不接他的话;“要说你一身君子气吧,你却看那禁书,要说你色中饿鬼吧,给你买的丫头你又不碰,可是为何?” 一边研墨的璎娃憋笑出声,蝉予脸一下子红了,眼看着璎娃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杨炎幼清明白,将璎娃指使出去关上门。 蝉予瞧见屋里没人,胆子这才大了。 “我做什么非要碰那个画奴,瞧她长得小眼睛大嘴,以后想嫁人都难!” “她以后嫁人不需要你cao心,我就问你,你可是只愿意看那书中美色,而不愿碰世俗里的女子?”杨炎幼清往后依靠着凭几,与蝉予平视,毫无长辈的架子。 蝉予看他也不像个长辈,谁家长辈整日穿的这样惹眼,还坐没坐相,瞧着跟晚辈的酒rou朋友似的。 不过正因他如此对自己一视同仁,才更容易叫人陷进去。 “这不用公子cao心,”蝉予不去看他。 “大凡正经人家的公子,在你这个年纪,有订亲的也改成亲了,没订亲的也托媒人说去了,你倒是不急不缓,窝在床上看禁书。” “公子你还说我?”蝉予哭笑不得;“那你有几房妻妾?” “怎的你要走我老路?学什么不好,非学我不娶妻妾,”杨炎幼清也不恼。 “那别的不好学……这个简单……”蝉予不想正面回答,总不能说我心里装着你吧,怕是话一出口,不是被含糊过去,就是在不肯再与自己说话。 杨炎幼清没想到他还会耍无赖,登时被逗笑,戳了他肋下一拳;“这么市井无赖的言辞跟谁学的!可不许推到我身上!” 蝉予挨了他这一下,暗暗窃喜;“那不能,许是我娘胎里带出来的。” 蝉予看着杨炎幼清心情转好,趁势道;“那……好公子,把那几页还我吧,我修好书还人家……” 杨炎幼清听了他这话,故意摆出倨傲表情;“哦?只为修书,不想仔细看看?” “我……我看看又如何,”蝉予赧然。 杨炎幼清瞧他似乎真的不懂,叹口气,正色直言;“既然你住在我这,我也收你做义子,自然希望你万事都好,只怕你陡然乍富,又天天跟着杨斐四处游玩,跟他学一身纨绔习气,要是学了博戏会捧戏子,再有口嗜好,家里有金山银山也能花空了,我如此做,是怕你年纪轻轻起了yin心,从此沉沦去,穷人家没钱就没这个心思,就怕你手上富裕,日日沉沦画舫,钱倒罢了,身子亏空了可是补不回来。” “我没有!我谨记公子教诲!不该做的我都没做!”蝉予赶紧表忠心;“我虽总跟杨斐出游,但心里有数,看着势头不对我就借故离退,我若真跟他们一样,哪会养那小鹞子,早就养上海东青了。” “玩鹰斗犬倒没什么,花不了几个钱,”杨炎幼清不在意;“我年少时也玩,还去驯马,这东西瞧着贵,也就一锤子买卖,后续没什么花销。” 蝉予听了瞠目结舌,在他瞧来,那鹰隼的吃食全是鲜rou,一顿下来比个孩子饭量都大,更别提配套的皮具铜链,他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自己格局还是小了。 “真正的吞金兽还是人,”杨炎幼清瞧着桌上的账目道;“不只吞金,还吞人心。” 蝉予看他脸色有异,想着他许是意有所指;“我……父亲,年轻时什么样的?” “你父亲?”杨炎幼清愣了一下,随即眼神放空,陷入回忆;“你父亲……在太子府中那一辈里,是秉性最平和的,老尹候曾说,太子这三个儿子,就数杨铎最温厚,耐得住性子,人也机敏,只可惜身为三子,错失了许多机会,其实老尹候这话是说给那两位哥哥听,他们天资愚钝,事事都比杨铎差上一节,唯独不缺心眼儿,太子还在的时还各自安好,可后来延元宫兵变,太子横死叛军刀下,老尹候年事又高,便没人压得住他们了,杨铎也是那时候起……忽然就野了心,频频留恋烟花柳巷,荒废学业,有次他和大司空的庶长子在画舫上置气,比着打围子,一夜就花出去几百两的黄金,太子妃都气病了,可他就和转了性一般,谁也劝不住……都说他是因为太子殁了太过悲伤,也再没人护着他了,便自暴自弃……我不希望你走了他的老路。” “公子你信吗?”蝉予静静听完,奢着胆子问;“你信他是自暴自弃?” 杨炎幼清不言语,他觉得自己小看蝉予了,本以为他开蒙晚,其实心窍一点没少长。 “那他是……从那时起,与公子断了瓜葛?”蝉予字斟句酌的问,他没想着杨炎幼清回答,或者是不回答便是答案。 杨炎幼清果然没说话,只是不甘心的看向别处。 “若只为了示弱求生,有的是办法,何至于狠心跟所爱分开?而且依我看,这时候更不该避嫌,假若父亲大大方方的与公子待在一起,不回太子府不娶亲,那叔叔们还能欺负到杨炎府上来?他们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彼此,到时候两败俱伤,父亲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可见所谓的沉迷名妓,都是借口罢了,他就是想娶阵候的女儿,给自己找靠山!” 蝉予几句话说到杨炎幼清心坎上,简直是掀开他的伪装,杨炎幼清何尝不是这样想,可这样想了,便是承认杨铎的冷酷自私,和自己被抛弃的窘迫,他也想给杨铎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美好借口,掩饰事实的残酷,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要信了,谁知被蝉予两三句拆穿。 “他敢这么做,一是在他心里万事比不上功名权利,二是知道公子你心里有他,不舍跟他翻脸,其实要我看,他这样绝情,公子你也不要抱有幻想,”蝉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越说声音越大,完全没注意到杨炎幼清脸色越来越差。 “……总之我是不会走我父亲的老路,我母亲也曾是名妓,名妓什么样我太清楚了,怎么会被她们蒙了眼,我更不会像我父亲那样薄情寡义,我要有喜欢的人……我对你……”蝉予忽然语塞,他看着杨炎幼清的侧颜,差点将心事冲口而出。 “我……我定不会辜负他,会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蝉予没敢说出口。 “够了,你有喜欢的人跟我惺惺作态干什么,”杨炎幼清心里乱糟糟的,同样的情话,他在韶华之年也听过。 可听过又如何,说这话的人自己都不记得,徒留痴心人想挽留过眼云烟,惹的后人耻笑。 “不是惺惺作态,真心话,”蝉予认真道;“公子不能因为我是杨铎的儿子就看轻我,我敢从息州上白梁山寨,又敢从寨子里出来找上门,公子就该明白我与父亲不同,我……大言不惭的说,我比我父亲更有胆识!” “让你不要惺惺作态,你反倒吹起牛了,”杨炎幼清白他一眼,赌气一般将账目胡乱翻了翻;“本想今天捋完,被你吵的也看不下去了。” “公子你本就看不下去,何必怪我头上……”蝉予小声说。 “闭嘴,谁教的跟我没大没小,”杨炎幼清被说的没办法,干脆起身。这小子不止身量与日俱增,胆子也越来越大,还经常一针见血,尤其是今日,那套说辞一句接一句的,仿佛都是在向他陈情,说的他心乱如麻,简直不敢多看他一眼。 蝉予就当是向他吐露了自己心意,开始围着他讨要残页,杨炎幼清还想拿拿态度,可蝉予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身撒娇卖痴的功夫,围着他软磨硬泡,恨不能挤出泪来,杨炎幼清被缠的牙酸rou麻,便冲着书架一指,让他自己找。 “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床铺下面有书的?”蝉予忽然问。 “画奴前几日给你收拾床褥摸出来的,她好心送回书房被我瞧见了,幸而她不识字,这书也没画,只以为是普通志怪,不然一个女子,哪好意思上交给男子,估计就给你放回原处了,”杨炎幼清笑道;“你回去可别怨她。” 蝉予叹口气,从一摞旧书里找出那几页,带回到自己庭院,正巧见画奴在那绣荷包。 蝉予想起自己的窘态,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她上来迎自己,吓唬她道;“迟早给你卖了去!” 画奴瞠目结舌,不知道蝉予怎么忽然对她说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