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尹候
杨炎幼清这几日饿的头昏眼花,本就靠一口仙气强撑,这时忽的有人硬闯王陵,还是杨冕,登时急的他虚汗直冒,再加上一跪一起的折腾,眼前一黑,要不是蝉予眼疾手快搂住他,真要效仿那些老臣晕死过去,好容易喘过来气儿,就听见杨铎与杨冕远远对峙,还没对几句,高翰便骑马来了,接着大家再跪,杨炎幼清怕自己跪下起不来,干脆坐在地上,倚靠着蝉予。 “你出了好多汗……”蝉予用袖子擦着杨炎幼清的额头,这几日他瘦的厉害,眼下发青,一身白麻孝衣空空荡荡,一头青丝披散着,几缕黑发粘在额角,更显他人比黄花瘦,憔悴不堪。 “不要紧……”杨炎幼清摆着手,像个力竭之人;“他们说的什么……” 蝉予忙抬起头,在一片拱起的后背中,他看见高翰骑着高头大马,大声念犀天子手谕;“咨尔公子铎:昔者尹寿王,服膺明哲,辅亮大犀七十余载,勋德光于四海,然惟命不于常,今殒命归天,寡人唯恐尹国群凶肆逆,宇内颠覆。特下手谕,授尹国王位于尔躬。大祚告穷,天禄永终。于戏,王其钦顺天命。率循训典,恢洪业于无穷,时膺休佑,以答三灵之眷望。” 蝉予瞪大眼睛,听了个半懂不懂,怀中的杨炎幼清却是全懂了,绷着的身体松了力道,长长的出了口气。 周遭士卿也都听懂,跪伏在地上交头接耳。 “什么意思……?”蝉予低声问杨炎幼清。 “犀天子亲自下诏……让杨铎……继承尹候之位……”杨炎幼清虚弱道。 高翰的声音再次响起,吸引了二人注意。 “公子冕,你可听清了!?这是当今犀天子亲笔写下的诏令,劝你放下屠刀,束手就擒,否则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高翰收起犀天子手谕,一脸得意鄙夷。 杨冕抬起头,满眼的不可置信,虽说尹国是犀朝诸侯国,可天子从不干涉诸侯国内政,尤其是强盛如尹国,更无人敢指点,可这当朝犀天子陈鸷却剑走偏锋,亲自下诏,简直闻所未闻。 杨冕不服,冲口而出;“荒谬!传位给杨铎,毫无礼制可言!!尹国内政,关你陈鸷何事!!” 此话一出,高翰眼睛一瞪,他仿佛就在等这句,兴奋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尹国何德何能,跳脱出犀朝之所控!此乃大逆不道之言,拿下!!” 高翰一声令下,铁骑们拔出钢刀,车骑将军也不示弱,一声号令,黑衣尹兵拔剑迎敌,一时间,王陵内乱作一团,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吊唁的群臣士卿尖叫逃窜,可饥饿已久的他们哪里有力气逃窜,有那年老体衰的被无辜波及,倒在血泊中,唯有披麻戴孝的那批尹兵并未参与,暗暗后退,缩小范围保护杨铎,这个新晋的尹候。 蝉予扛起杨炎幼清,一口气跑出sao乱圈儿,杨斐眼疾手快紧跟着他,脸上浮现几乎病态的红晕。 “大哥哥,大哥哥!!弟要当太子了!!真的要当太子了!!!” “娘的闭嘴!!赶紧跑!砍死你就让你那残废二哥当太子!!!” 蝉予脚下跑得快,带着杨斐跑出混乱,殊不知身后高处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的背影。 杨铎拄着拐,没有去看场下自己同父同母的胞兄如何奋力反抗,又如何力不能支被砍伤,也没看大侄子杨达如何倾尽全力保护父亲,被铁骑一刀劈倒,他只直着双目,目光越过飞溅的鲜血,远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与杨炎幼清远离危险,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放心注意眼前。 高翰此次带的都是延元宫的禁军精兵,除铁甲钢刀千锤百炼,人也如狼似虎,凶猛无匹,尹兵虽也是车骑将军豢养死士,可车骑将军连饿数日,很快败下阵来,尹兵即刻改变战术,以守为攻保护车骑将军,导致他们错失突围的机会,被困在包围之中。 高翰不下令停止,禁军精兵便不会停手,包围圈越缩越小,直到血腥气几乎染红了杨铎的素服,趴在地上喘气的仅剩两人,禁军精兵才甩掉刀上鲜血,纷纷后撤,给高翰与杨铎留出一条血迹斑斑的通路。 高翰一抬腿,侧身下马,单手端着犀天子手谕大踏步往前走,杨铎拄着拐,在那小寺人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登仙台,踏着满地温热的尸骸,深一脚浅一脚的向高翰走去。 二人相会之地,正是杨冕与杨达倒地之处。 杨冕浑身血污,他艰难望向一旁一十九岁的杨达,杨达四肢已被砍断,双眼望着天空张着嘴,似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他们的寿数已经濒临终点。 这二人饶是如此惨烈的结束生命,仍不能换来仇人的一眼。 “公子……不对,恭贺尹候继位,”高翰单手将手谕交给杨铎,杨铎不顾地面脏污,坚持跪地接旨;“臣拜谢天子!” “还有我父亲,”高翰轻声提醒。 “谢公上!”杨铎毫不忌讳,也无任何思虑。 高翰眉头皱了下,意外他的无所顾忌,又嫌弃他骨头轻,不再言语,回身上马,带着他的禁军精兵,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王陵。 杨铎在小寺人的搀扶下站起来,回望四周,还有不少吊唁的人未走,他们望着尸山血海中诞生的尹候,眼中茫然无措,几乎不相信自己目睹了什么。王陵之变,来的快,去得也快。 小寺人看周遭静的诡异,灵光一现,卡着声音高喊;“恭迎尹候登基!!我王万年无期!万年无期!!” 这声音破开了所有人的精神,他们络绎下跪,头朝杨铎,虚弱的喊着万年无期。 蝉予回过头,望向王陵,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喊什么无期,上次听见,还是去给老尹候贺寿,现在听见……是杨铎登基了? 蝉予没有细想,他撩开幕帘,看向平躺的杨炎幼清。杨炎幼清刚吃了半碗热糖水,现在气息平稳多了,刚从里面出来时,他脸色发清,蝉予是见过将死之人,当时就慌了,跟长四一起逐个马车的讨要吃食,只讨来的半碗热糖水,这东西倒也管用,杨炎幼清下肚后,已经睁开眼睛。 “里面……怎么样……”杨炎幼清虚弱的问。 “不知道……杨铎应该没事,我听见有人喊万年无期了,”蝉予安慰着,陆陆续续的人往外跑,扑上自驾马车便不出来,半明半白的车夫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那是……新尹候继位了……”杨炎幼清气若游丝;“其他人呢……” “公子斐在呢,长四也在,”蝉予答道。 “回去……” “好!”蝉予跳上马车,杨斐也跟着钻入舆中,长四牵扯缰绳,马鞭一扬,鸾铃叮当的踏上了归途。 这一趟奔丧之行,给了蝉予巨大的震撼,若不是今日,他不曾知道王座之下遍地枯骨,不知道王族之中泣满悲歌,若是要他对杨斐举起屠刀,他尚可一试,可有一天他与杨炎幼清对立,那他宁可不要这王位。 而杨铎,竟然眼皮也不眨一下。 蝉予感慨,他觉得自己就够绝情了,能对昔日的恩师外加义父下死手,可杨铎不同,他决绝狠戾,是冷到骨子里的漠然,对生命对血缘的藐视,他连自己的尊严都不放在眼里,他的心中还剩下何物?怕是一片猩红中,只有尹候的席位才是最清晰的。 蝉予看向一边沉思的杨斐,他缩在角落发呆,面带喜色,似是在盘算什么。 “大哥哥!”杨斐看向蝉予,双目炯炯;“待我做了太子,就求父王让你做我学伴!待到我成了尹候,你便做相国!” 蝉予看他还保有天真稚气,叹他果然不是杨铎的种…… 蝉予先把杨斐送回太子府,自己和杨炎幼清回到杨炎府。 府里人早就听说了王陵遭围一事,全都心急如焚,现在看二人全须全予的回来才松口气,庞平心疼的将杨炎幼清抱下车,璎娃立刻去找园婆做饭食,媛月热好甜酒给杨炎幼清暖手脚。 大约一刻以后,吃饱喝足的杨炎幼清才恢复血色。 “公子……你可吓死我了……”璎娃哭道;“你偷偷吃点又如何,上次太子殁了也是,生生给自己饿晕过去,你看小公子,这几日天天吃夜草还胖了呢!你怎的就这么顽呢!” 蝉予下意识捏捏自己腮。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公子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那些吃里扒外的卿大夫们都在袖子里藏凉糕,真当他们赤胆忠心?既然是本家的丧事,咱们外家就不用拘泥这些!他们谁想饿死就去死好了!公子莫跟着!”媛月红着眼圈嗔怪他。 “没伤到就好,这几日的亏空慢慢补,只是正逢新王登基,咱们万事求稳,最近还是谢客为妙,以免新旧党羽争锋伤及池鱼,我今日多出去打听打听,若是局势严峻,咱们便回炎国避一避,”庞平虽见杨炎幼清这样,也心急火燎,但说出的话比璎娃媛月稳重许多,让杨炎幼清放心翕上眼睫。 庞平少见他如此憔悴虚弱,怜爱的轻抚他脸颊,手刚附上他的皮肤,便觉得手腕一紧,抬头,是蝉予抓住了他。 “公子刚吃饱,已经累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伺候就行,”蝉予冷冷说罢,松开了手。 庞平不善与人争执口舌,也不愿在杨炎幼清面前失态,二话不说,起身便走,璎娃媛月瞧蝉予越来越有主人样子,低头应允,碎步退出。 屋内安静了,蝉予把杨炎幼清扶起来半靠在软枕上,顺着他的胸口;“可还疼?” “好些了……”杨炎幼清缓缓睁眼;“刚才……吃太多……撑的好难受……” “没出息,”蝉予伏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第一次来都没吃那么多……你才饿了几天,万一将来去要饭,你可要不过我。” 杨炎幼清淡笑;“事情比我想的顺利……我本以为……常州要迎来一场动乱,倒也没错,动乱只在王陵内进行,这么快就结束了……” “那……杨铎是真的当尹候了?” “那还能有假……?”杨炎幼清缓缓睁开眼去看蝉予;“你想去投奔他?” 蝉予抓抓头,老实答道;“说不想,那是唬人,但今日后……我有些怕他……更何况他不认我,那就算了。” “也不是不可……若你告诉他,你是他唯一血脉,哪怕已经立了太子,他也会立刻废了,立你为太子,”杨炎幼清轻蔑道。 “若我是阵候之后那还可能,今日看那禁军骑兵,若不是他娶了高瑱,高祯能如此帮他?我觉得对杨铎来说,血脉的有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登上尹候之位。” “不知道……我现在不想说他……”杨炎幼清翻过身背对他;“杨斐呢……?” “回去了,怕是今日就会接他去赤泉宫,他也算飞升了。” “嗯……那……杨旭呢?” “谁?” “杨旭!”杨炎幼清提高嗓音。 “呃……哦!太子府的公子旭啊!差点忘了他。” “对,太子府的二公子,杨冕是太子府大公子,杨铎是三公子,”杨炎幼清闭着眼,声音闷闷的;“什么记性……还不如我这挨饿的好……” “不知他去哪了……许是那夜太子府遇袭就死了吧,”蝉予摇头。 “太子府里……没有谁是简单的,若没消息,许是带着妻儿逃了……谁知道何事会反扑……哎……是个隐患啊,不想这些了,与我何干……我要歇一会儿,你……你爱如何便如何吧……” 蝉予听罢,立刻脱光衣裳,钻进锦被里紧贴着杨炎幼清,本以为他会啐他几句,谁知杨炎幼清喘息均匀浅淡,抬头看他,竟是睡着了。 蝉予想他这几日一定累透了,身上累,心里也累,他终于看到杨铎平安即位,也该放下了吧…… 若是不放下,就听庞平的,带他回炎国,住上个几个月甚至几年,就不怕他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