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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新生

    佐州,延元宫中,高祯着一件暗朱色金罗华服,罕见的穿了广袖,头戴峨冠,怀抱一襁褓,满面无奈的看着襁褓中婴儿。

    这婴儿便是当今犀天子与其女高琼之子,是犀天子的头一个孩子,延元宫上下都为此子的诞生庆祝,甚至大赦天下,然而高祯却有另一番愁绪,这是个女孩。

    虽说高祯自己的次女高珏担任阵国郎中令,攻打吴党和谭国时也身先士卒,骁勇善战,可高祯仍觉得不够,总想着,要是自己有一嫡子,或者长子高放还在,那就没这些虾兵蟹将什么事了。

    倘若高琼诞下男孩,那高祯必定倾尽所有,扶此子登基城天子,也不急着推翻大犀,可这是女孩,而另一个怀孕的妃嫔,却诞下男孩。

    高祯抱着她深深叹口气,还要再等高琼怀孕,生子,与其他妃嫔的孩子争抢天子位,与其这么麻烦,不如自己杀了犀天子,直接篡了他的位快!

    高祯看向面前大殿,想着老天到底不打算让他安生,是准备让他一条路走到黑,彻底粉碎大犀。

    襁褓中的小婴儿并未睡着,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看着高祯,高祯也看着她,看着看着,这小婴儿笑了,伸出胖胖短短的小手,要去抓他的胡子。

    高祯心中感慨,少见的生出了慈爱之心,这便是大犀朝的长王陈,我高祯的外孙女,将来她必定在我教育下搅动中原风云,哎……可惜啊,不是个男孩。

    想到这,慈爱之心转瞬即逝,正在高祯哀叹之中,大殿外有寺人传唤,高骨来见。

    高祯坐直身体,将小婴儿交给乳母,带到后殿中。

    穿着教坊司宫服的高骨,双手端着一把剑,恭恭敬敬步进来,跪下行礼。

    高祯早听说了吴党大捷一事,程国彻底归顺,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只关心,那拂了他好意的杨炎氏,是否伏诛。

    高骨畏惧高祯,自然懂得他的心思,将吴党一事一五一十道出,并双手呈上那把剑,是杨炎幼清的明似月。

    “这是把好剑,”高祯拿起剑掂了掂,又舞了两下。

    “这是儿臣从尹候处得来,那日儿臣诛杀贼人后,此剑便被尹候捡去,儿臣唯恐他日日睹物思人,生出异心,便将此剑取回,献给义父,”高骨跪在堂下,恭而敬之回答。

    “嗯……都死了?”高祯对明似月并无太多喜爱,他习武不痴迷,且阵国与佐州的名剑名刀随他用,左右翻看后,便将明似月放在奏案上。

    “儿臣无能,没能击杀杨炎芳蔼,让她带领小撮残兵逃往了谭国国都酒邑,”高骨惶恐道;“请义父恕罪。”

    “哦,她啊,”高祯不屑道;“一介女流,不足为惧,这么说来……杨炎氏清剿干净了?”

    “是。”

    “程国的陈程氏呢?”

    “吴党一役,除程侯本人,其他陈程氏均已伏诛,程侯与几名近臣逃往谭国酒邑。”

    “谭国……”高祯想着,忽然鼻翼耸动,低头嗅了嗅自己衣袖,闻到一股淡淡的尿sao味,他眉头一皱,想到刚才的小婴儿,一定是她尿了……

    “谭国的李谭氏胆量不小!敢无视孤的警告收留他们,使臣去了吗?”

    “使臣已走了些时日,现在应该到了酒……”

    “行了不用说了,”高祯对衣袖上的味道忍无可忍,站起身打断高骨;“你下面继续跟去谭国,随时汇报,”说完,高祯就要走。

    高骨抬起头,慌忙追问;“义父,义父!那……那儿臣……”

    高祯不耐烦看向他;“剑拿走,赐你了。”

    “谢义父,可……”高骨额角流出汗,牙齿打颤;“那……虞小公子可安全?”

    高祯听罢,略回忆片刻,随即冷笑一声;“孤不给你面子,还能不给虞苏面子?”

    说罢便拂袖而去,徒留高骨跪在地上不明所以。

    无奈之下,高骨拿起剑,去拜访虞苏,谁知慢了一步,待到他来到虞苏所在殿门前,却被寺人挡住,原来高祯早他一步进去。

    正在高骨无可奈何,在门口徘徊之际,一道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容与?”

    高骨身体一颤,愣怔怔回过头,身着薄罗长袍的虞望就在不远处。

    高骨看着他,忽然觉出了累,是那种卸下千斤担子后,伴随着酸疼与后怕的累,刹那间,一股莫名酸楚涌上心头。

    虞望看见真是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大的展露出星辰般闪耀的笑容,奔跑着扑向高骨。

    高骨结结实实将他抱了个满怀,柔软的单丝罗,光滑的羽织缎,还有下面温热柔软的身躯,淡淡奶香,高骨眼眶酸涩,仿佛此刻才确认,这不是梦,是了,是他的虞望,乐兮,真的平安了!

    二人当着守门寺人,肆无忌惮地拥抱,劫后余生的团聚让他们不畏惧任何人的窥探,让他们看去吧,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愫,怕是他们几生几世都难寻。

    “你……高了,”高骨强忍落泪的冲动,强行挤出笑容,结果笑的比哭还难看。

    虞望比他坦诚,脸上挂着泪痕,笑的仍旧璀璨,他的喜与悲从不克制,与在草原驰骋一样恣意畅快,是高骨没有且羡慕的。

    “你病了?”虞望一眼看出高骨的病容;“我听阿帕说你去了程国,要很久才回来…你在那边生病了?”

    高骨的病容乃是吃了神药后过度损耗体力导致,他也是拼了命去搏,事后昏迷了两天两夜,是梅三娘用药汤将命吊回来。

    这种事高骨自然不会让虞望知道;“水土不服,不小心就病了,现在已经好了,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们为难你了吗?”

    虞望看了眼身后的寺人,他们脸冲前方,目光却斜视过来,虞望在延元宫住的几日已学会察言观色,便拉着高骨往出走,路上将自己的经历说与他听。

    原来那日高骨走后,立刻有禁军来到府邸,不由分说带走了虞望,那婢女上来拦,被为首的那个一刀捅死,虞望直接被吓晕,醒来后,他便到了一处黑黝黝牢房,每日仅一餐,虞望怕极了,不知该怎么办,便用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买通狱卒,去给虞苏报信儿,几日后的一个深夜,几个身着斗篷的人将他拖出牢房,送上马车,就在他吓得魂飞魄散之际,那马车来到目的地,就是虞苏的这个院子。

    与虞苏团圆后,虞望才得知高骨已离开佐州,赶赴沙场,接连的惊吓让虞望一病不起,近些日子才好转,也是因为他生病,常有医官出入,引来高祯注意,不过此时程国战事趋于平顺,再加上虞苏求情,虞望再没回到牢房,而是守着虞苏住了下来,不久后,虞牙也来了,父子三人终团聚。

    高骨听了心疼不已,虞望完全因为自己连累,若不是自己,他或许早与虞苏团聚,哪会如此担惊受怕。

    虞望心大,现如今事事顺意,便也不纠结过往痛苦,一眼瞄到高骨的剑,他问道;“你怎么拿着一把剑,是谁的?”

    高骨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拿着明似月,无知无觉举起手中剑,他在明晃晃白刃中,恍惚看到半张血淋淋的脸。

    那张脸上流着血泪,绝望的看着自己。

    高骨痛苦的闭上眼睛,手一抖,明似月应声掉地。

    虞望不懂,弯腰捡起,再一抬头,看到了高骨满面泪水。

    “容与!”虞望慌忙用袖子给他拭泪。

    高骨闭着眼,他追求自由之身,想要凡夫俗子的命途,可事到如今,却逐步走向崩坏,都是他一手造成。

    他缓缓摇头,声音晦涩暗哑;“我不配……终究是我不配……”

    虞望关切地望着他,似懂非懂;“容与不需要多想,我们配得上便足矣。”

    高骨睁开双目,眼睫湿润,含混的嗯了一声。

    我也配不上你……

    蝉予在乌额玛的带领下,拜见了霜勒人的共主,塞姆提王国的君主,查布︿吉偈央木。

    蝉予知道此人,甚至他的恶名远扬炎利两国,连谭国对他也有耳闻,也便是他,统一了霜勒五十九部,创建了塞姆提王国,其功绩必将写入历史,供后人瞻仰。

    蝉予见他以前,以为会是个尹寿王这样的老朽,谁知在大殿中静等片刻,等出一个五旬上下的健壮男子,他一脸络腮胡,双目炯炯,头梳索发,抹额金镶玉贝,身着明黄色缎面袍,与乌额玛一样,腰缠多宝牛皮带,还挎着一把短匕首,脚下是个软羊皮靴子,缀着琥珀蜡子,身形气质懒散,甚至面带慈祥笑容,毫无威压,与蝉予所见恪守礼治的中原诸侯王大相径庭。

    吉偈央木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用脚将一把牛皮低坐勾到面前坐下,随手拿起几枚干果扔进嘴里;“乌额玛,这位是……”

    “阿帕,”乌额玛一改之前的蛮横模样,显出几分女儿娇态,迈着小碎步坐到吉偈央木腿边,低头吻他手上的黄金权戒;“我要他做我的勇士!”

    “纳刺哈不听话?”

    “就是太听话了,他……”乌额玛还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伯谦款款走来,脸上表情瞬间垮下来。

    吉偈央木看到女儿的变脸毫不意外,自从伯谦入住雄布勒玛城,乌额玛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伯谦腰背挺直,缓缓走到吉偈央木身边,接着单膝下跪,象征性地低了低头,表示亲吻了他的权戒,接着站到他身后。

    吉偈央木露出满意的表情,反观乌额玛,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你刚才说什么?继续,”吉偈央木继续吃他的干果。

    “我说,我也想要个中原人贴身!”

    “到底是贴身还是勇士?”吉偈央木毫无架子,又看了看蝉予眉眼;“要做勇士,他看着的确有些根基,要做贴身,瞧这瞎眼……”

    “那就做勇士,阿帕你同不同意?”乌额玛不挑。

    “干什么非要他?”

    “我就想要个中原人,碰上了他,我觉得合适!他对我没有惧色,也不谄媚,身为落魄卿族熟知中原情况,还对高祯恨之入骨,”乌额玛盘腿坐在吉偈央木脚边,将下巴搭在他膝盖上甜笑;“行不行阿帕?”

    “有雅集在还不够?”吉偈央木指的是那个银发老者。

    “可雅集老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是我阿抗阿吾的老师啊,我想要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中原人勇士!”

    “为什么非的是中原人?”吉偈央木仿佛不愿意答应,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抛的乌额玛都要不耐烦了。

    “因为中原人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乌额玛说着,瞥眼去看他身后的伯谦;“阿帕你不是说过,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吗。”

    伯谦垂手而立,自从站在吉偈央木身侧,就被这位共主的子女们仇视,现在早已习惯他们的褒贬。

    看见伯谦面不改色,乌额玛心中更气了。

    “雅集,”吉偈央木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乌女说的可是真的?”

    “据老臣所致,此子姓杨炎,为炎国前炎侯所遗,真假有待明察,不过杨炎氏与高祯的恩怨倒由来已久,这两厢参杂,共主可以一试,”雅集恭敬道。

    “伯谦呢?”

    伯谦向前一步,没有回吉偈央木的话,抬起头用中原话问蝉予;“你叫什么。”

    蝉予抬起头看向伯谦,就觉得他双眼狭长,眼尾上挑,仿佛佛陀慈眼视众生,而面上清冷疏离,好像无欲无念。

    “我叫……杨炎蝉予。”

    “家中排行老几。”

    这让蝉予有些为难,思忖片刻道;“我是……杨炎幼清义子,是炎侯杨炎成顷的侄子。”

    “义子……那你怎么做了和尚?”

    “为……逃脱高祯的追杀……先前高祯曾派使者……来炎国要求归顺,被炎侯拒绝,他便对我们……痛下杀手……”

    “你为何说话断断续续?”

    “我……义父在我面前……被杀,一时……失语。”

    “你想留在这?”

    “我……要杀高祯,给义父报仇!共主杀高祯……我留下。”

    “如何证明,”伯谦虽看着淡泊,说气话却干脆利落,仿佛没有丝毫情绪。

    “我……给我一支军队,我……愿意杀回去!”蝉予诚恳道。

    此话一出,伯谦和雅集都笑了,蝉予梗着脖子;“或者让我……”

    “不可能的,”伯谦打断他;“想要报仇,先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吃这里的rou,喝这里的水,说这里的话,老老实实将根扎在雄布勒玛,扎稳了,再去吞掉整个中原。”

    蝉予望着他,所有澎湃仇恨,被他这几句话堵的无处宣泄;“现在中原正乱,你们不……趁机下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霜勒五十九部各个如狼似虎,可是好相与的?借刀杀人哪里这么简单,你不付出诚意,是不会得到共主的赏识,”伯谦话已尽,回到吉偈央木身后。

    “说的什么?”吉偈央木回头看他。

    “冲动,乌女若真想收他,要先磨磨他的心性,否则他油盐不进,无法理解共主的恩泽。”

    乌额玛翻了个白眼,心中同意伯谦所说,却嘴硬不肯承认。

    这次简单的会面便就此结束,蝉予算是得到初步认同,接着被带去乌额玛所住的花园,在那里更衣沐浴,脱下身上肮脏僧袍,剃掉夹杂着虱子的乱发,蝉予穿着一身霜勒人特有的薄棉袍走到阳光下,彻底改头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