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心切
佐州城内,上三门一处清净府邸中,虞望春困,晌午时分睡了半个时辰被渴醒,吃了半碗水才痛快,倦乏回到卧房。 床榻内,高骨还在睡。 今年佐州的春日比往年热,屋中门窗紧闭,竟有些憋闷,虞望蹑手蹑脚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坐回到榻边,注视了高骨半晌,发觉他鬓角的细汗,便拿起一把玳瑁骨的扇子轻轻给他扇风。 高骨双目紧闭,睡得安稳,自从程国炎国归顺后,虞望明显感觉他没那么忙了,现在中原只剩下谭国在垂死挣扎,霜勒那边死了一般寂静无声,而高祯2年前喜得外孙,这一切使得高骨在他眼中的作用逐渐变小,同时高骨也乐得清闲,能更多的与虞望团聚。 虞望理了理披散下的长发,亵衣领口松散,露出的胸口有点点红痕,都是昨夜高骨留下的。 最近高骨愈发闲了,每日来留宿不说,偶尔白日里也能来,二人将日子过的愈发像是夫妻,三五不时的,虞苏也能来看望他,虞望没有大的志向,能与亲人爱侣长厮守,便觉此生无憾了。 再看向高骨睡颜,虞望心中爱意翻涌,轻轻俯下身吻在他嘴唇上。 双唇刚碰上,虞望听见轻微敲门声,他仿佛如梦初醒,顿时觉出羞臊,放下扇子披上外袍,轻手轻脚去外厅开门。 来者不是他人,正是兄长虞牙。 虞牙现如今不再穿肩袖,与虞望一样,着黄绫羽缎,他身材颀长,面目相较虞苏和虞望少了脂粉气,更有添几分英姿在里头,可自从回了佐州,他日日面色消沉,不复以往的神光。 “给,”虞牙手中捧着一个铜碗,里面装着满满的桑葚;“这是逐国上贡的,阿帕让我分你些。” 虞望接过来,却意意思思的没把虞牙让进来。 虞牙站在门口,向里望了下;“里面有人?” 虞望与高骨的关系从未挑明,对虞家人来说是公开的秘密。 “那我在这里说吧,就……我要离开一阵子,”虞牙没精打采。 虞望愣了下,一家人好容易团聚,这时候居然又要分开? “你去哪里?”虞望追问。 “哪里都行,不是佐州便好……也许是尹国,也许是阵国,逐国也行……” 虞望听出他这是临时决定,又往屋中看看,便把虞牙让了进来,二人没去卧房,只去了外厅旁的耳室。 虞牙进屋后便敏锐察觉出,屋中憋闷气味暧昧,连虞望的眉宇间都缭绕着一股化不开的春情,懒惰的散发中,颈边红痕时隐时现。 虞牙看过后,心中更难受,他不肯承认,这个徒有其表的幼弟总让他嫉妒。 嫉妒他不学无术也能博得虞苏的关注,嫉妒他毫不费力就能获得忠贞爱侣,也嫉妒他万事不愁,总有旁人替他打点好一切,就连这桑葚,也是虞望爱吃的,自己只是占了他的光。 “你为什么不在佐州过活?”虞望坐下急急的问。 “待不下去……有人在找我,”虞牙简单道。 “谁……”虞望下意识要问,话说一半停住了,他隐约有听说,虞牙与奚将军有段纠葛。 “是……奚将军?”虞望小心翼翼问。 虞牙神色变了,虞望知道自己说中。 “你人在上三门,还怕他在这里造次?他要敢怎么样,就让阿帕处理他!”虞望拧起秀气眉毛,要为虞牙出气一样;“咱们在中原也没用其他亲朋,一家人好容易在佐州团聚,你为什么要走,现在虽说各国臣服阵候,可谁知道背地里有什么心思,万一动乱怎么办,按我说,你不要因为一个奚将军就吓成这样!” “……我不是怕他,”虞牙嗫嚅道。 “那你……”虞望有些不懂了;“他若不是为了报复你,总想见你做什么,若是你们两情相悦……为何又害怕见面?” 虞牙长叹一声,只觉虞望仿佛榆木脑袋,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我回了,”虞牙说着就要起身,这府邸面积大,平时就兄弟二人住,院落相隔不远。 “哎?等下,那你还走吗?别走了,你要走的事情阿帕知道吗?”虞望追问。 “他说我们绝不能见,”虞牙顿住,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 “……嗯?”虞望傻傻的应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与奚豹。 “奚将军见我是了夙愿,等这夙愿了了,就控制不住他了……所以阿帕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们见。” “那你自己想见吗……”虞望跟在他身后问;“若是我和容与分开,只要能见,我们绝对要见的,你若是想,阿帕不会……” “你懂什么!”虞牙动了气,他愤恨的看着一脸懵懂的虞望,他怎能如此天真无暇,仿佛从未受过人间疾苦。 虞望被他吼的一愣,闭了嘴,可依旧满目愁绪的望着虞牙,祈求他不要走。 虞牙被他看的心烦,正要说话,卧房里传来一道声音。 “二公子若是不想被人找到,属下倒是有办法,”高骨从卧房中出来,身上穿着整齐中衣,鬓发微乱,像是随意抓的。 “容与!你什么时候醒的,”虞望含笑迎上去,与高骨手牵手。 这画面刺痛了虞牙。 高骨冲虞望笑了笑;“刚刚,”接着对虞牙继续道;“实不相瞒,现在各地看似风平浪静,其实背地里心怀鬼胎,为了二公子安全着想,还是不要离开上三门,尹国与阵国都是奚将军来去自如的地方,二公子若真去了,反倒让他好寻找,唯独上三门不行,此地紧挨延元宫,规矩禁忌颇多,他一个外来的将军不敢造次。” “对!阿吾还是留在这吧!”虞望赶紧点头。 “就算奚将军真的找上门,他也不敢破门而入,若是不放心,我也有别处可供二公子躲藏。” 虞牙看看他俩,觉得他们丝毫不了解奚豹为人,便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虞望失望的看着虞牙离去背影;“我不想让阿吾走……你能不能跟阿帕说一声?” 高骨搂着虞望,思忖道;“实不相瞒,你阿吾是阿帕牵制奚豹的棋子,既不能见面,也不能离得太远找寻不到,若是说了,恐怕阿帕就要将阿吾软禁在府里没法出去,到时候阿吾更要心生怨恨,把气撒在你身上。” “那怎么办啊!”虞望纠结。 “我给他找个好去处,剩下的让他自己选,相信听了刚才那番话,他不会轻易出佐州。” “那就不说给阿帕听了?”虞望问。 “阿帕最近有重要的事,”高骨意味深长道;“一般事情不可打扰到他。” “是什么?” “国事,”高骨简单吐出这二字,说罢,他左耳一动,听到熟悉脚步声,不用外面人敲门,他自行打开房门。 门外无人,地上却扔着一副细长髹饰木匣。 高骨捡起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卷轴,卷轴中字迹细密,末尾还印着炎国的国章。 是炎国闹了雪灾,加之霜勒人sao扰,实在难以维系,而利国新近归降,国库空虚也无法周济,被逼无奈想请犀天子开恩,掉配程国逐国粮草西进接济。 通篇用词谦逊卑微,道尽炎国之苦,霜勒之患,看得出炎侯实在是被逼无奈,才想方设法让使者走海路往佐州送信。 可虞苏向高骨叮嘱过,炎、利二国的奏章要全部拦下送给他,他再酌情给高祯看,这其中的缘由,虞苏从未解释,高骨也知道拦截奏章的事情不能让高祯知道。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缘由,是虞苏向他承诺,事成之后,会放他与虞望远走天涯,永不追究。 高骨察觉出虞苏有不可告人的计划,可他实在猜不出是为什么,而且他被一步步引导到如今,已然没有回头路,既然无论如何都是前路生死未卜,高骨愿意为了虞望赌一把。 至少在他看来,虞苏不会害自己儿子。 “我要回宫了,”高骨将髹饰木匣盖好,回卧房穿戴。 “今夜可回来?”虞望巴巴的跟上来。 高骨穿好外袍,将黑纱帽戴在头上,丝绳于下颌处打结;“……回,我晚些回来,不用等我。” 虞望倚靠着门框望,依依不舍的瞧着他,眸光流转,闪烁的高骨不敢看他,怕自己心软坏了正事。 高骨自己都奇了,刀光剑影的沙场他敢冲,虞望柔柔的目光倒让他胆怯。 就在虞望的注视下,高骨穿戴整齐,临走时抬了下虞望的下巴,没有作别,仅仅是笑一下便昂首阔步地走了。 虞望如一个小怨妇般把着门框,心里有些埋怨,可以想到晚上他还回来,又生出些甜,回首望向屋里,他蓦然看到那碗桑葚。 “呀!忘了给他吃了!”虞望一拍脑袋,走过去捻起一个送进嘴里,香甜绵软沁人心田;“怎么就忘了……若是晚上回来等他吃,都坏了……” 高骨回到延元宫,他没有立刻回教坊,而是一路掩人耳目,来到虞苏所在院内,后院中的寺人住所处,已有一位年长宫女在扫地。 高骨认识她,只在房檐处发出一声鹰隼叫,待到宫女回头看时,仅仅看到房檐下有一个髹饰木匣,她快手快脚将木匣藏入裙中,又拎起油壶来到虞苏屋内。 此时虞苏正在屋中读书,那宫女便进来给铜灯添油。 大白天的添油定有原因,只见那宫女添完油,便收拾摆在一旁的奏案,那木匣中的卷轴被混在其中。 打点好一切后,宫女退下。 虞苏随手拿起卷轴展开,接着起身将屋门紧闭,待到夕阳十分才出来,命寺人抱着数卷奏折与他一同去找高祯。 此时的高祯正在皇子书房中,用一块糖糕逗弄他两岁的外孙陈放玩耍。 虞苏带着寺人与奏折进来时,他看见了也不做反应,仍旧逗弄陈放。 自从有了陈放,高祯的心思就变了,他依旧野心勃勃,神经却没以往那样紧绷,他看战事明朗,唯有谭国久攻不下,而它也成不了大气候,便放心将大部分事宜交给虞苏,自己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培养陈放身上。 用他的话说,陈放虽是犀天子之后,却让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冥冥之中,是高放的魂魄又回到他身边,他失去了高放,却得到了陈放,他要好好培养这个孩子,将他所失去的都补回来。 虞苏无论何时想起这话都觉得好笑,想不到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野种,也能激起高祯如此父爱。 虞苏守着这一桌奏章,安安静静的等着高祯玩到尽兴,乳母将陈放带走后,高祯才一脸笑意的看向虞苏,那神情仿佛刚发现他在这;“何事啊。” 虞苏微笑道;“该读奏章了君上,近日积累了不少,还有远从炎国来的,君上该看看。” 高祯接过来仔细。 虞苏在一旁等着。 他发现自从陈放会走后,高祯花在自己身上的心思便越来越少,以往三番五次的要在自己院中过夜,现在能几日都见不到面,一见面就如现在这样公事公办,这不免让虞苏有些不安。 高祯之人性已让虞苏摸透,虽说现在他信任自己,可心思不在自己这的话,待到日后局势严重,他自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依高祯的性格,不会留下活口…… 可自己还有事情未完成,绝不能让这一日提早来临。 虞苏借着吃茶的空荡,斜眼去看高祯,猜测他还能糊涂到几时。 “……炎国怎么又要粮草,”高祯簇起眉头。他看的乃是今日下午,虞苏修改过的奏折,去掉了雪灾与利国亏空,还有霜勒进犯的事。 “说是闹灾,可也没说清是什么灾,”虞苏指着奏文给他看,刚熏的橄榄香顺着他的衣袖飘入高祯鼻腔。 “嗯……可这么远……如何给他,”高祯不动声色深吸口气,陈放虽然稚气可爱,但身上总有股奶香混着尿味,仿佛乳母总也洗不干净,还是虞苏身上的味道好闻。 “要臣说……这是利国的事,不是君上不拨粮,实在是路途遥远,且中间横阻着谭国,现在谭国虽有半数土地归降,可那归降的地段山匪泛滥,道路崎岖,若是押运队伍不够,那粮草都孝敬山匪了,若是队伍够了,这来回折返的花销实在不值……更何况炎利二国向来一衣带水,前任炎侯也是新晋登基,并没妨碍他们结为盟好,怎么这个张炎氏一上台,就与利国不往来了?还是他以为天高地远,佐州不知道他们边陲的事情?” 高祯听罢,也觉得有理;“这张炎氏是个太尉,领兵打仗有本事,治理炎国……哼,怕是大字都识不得几个。” “不过君上也别不理睬,不如给利伯下一道指令让他周济炎国,倘若利伯不从……”虞苏的含情桃花眼一转,冲高祯露出个笑容。 “严惩利伯?”高祯轻松倚靠着凭几反问。 “相反,说明炎利不合,这对君上来说也是好事,各各诸侯国互相牵制而不是抱成一团,才有利于君上管理,不过炎国所说的受灾……君上就要慎重考虑其真假了。” 高祯又看了看奏折,回忆道;“这霜勒人也是识时务,孤还担心他们趁虚而入,侵犯中原,谁知憋到现在,这个霜勒共主怕是也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 虞苏笑笑,将一缕头发掖在耳后,高祯看向他,忽然问到;“孤有没有问过你……这黥面是何罪证?” 虞苏摸了摸左眼下;“我想回家……” “什么?”高祯一愣,仿佛没听清。 “臣年少时逃到霜勒人地盘,因略通医术,在那边替人看病,有缘结识一位霜勒女子成家,不幸贱内因难产去世,从那时起,臣开始想念中原,日复一日的想……想回家,可中原人在那边是奴隶般的存在,他们不允许自己的财产随意逃窜,臣只能偷偷跑,被他们抓住过一次后便刺下黥面,臣只是庆幸孩子们没事……”虞苏越是说的淡然,停在高祯耳中越有另一翻苦楚。 “只因为想回家?这不是罪。” “可霜勒人认为是,”说到这,虞苏摸上自己的黥面,眼神闪烁;“君上……今日怎么说起这个……是忽然觉得碍眼了?” 高祯见他误会,忙解释道;“倒也不是,只是这霜勒字如同蝌蚪,你若不说,谁也不会认为是惩罚,怎么这么久……你不想将它去掉?” “臣身为男子,也不在意这皮囊好看与否,挂着它也好提醒自己时刻记着与天子之仇,与霜勒之怨,”说完,虞苏又看了眼高祯;“君上是对臣厌烦了,开始挑剔了?” “啧,此话怎讲,孤要跟那先宣王一样喜新厌旧,也没脸去灭大犀朝了,”高祯不屑道;“更何况孤也没有喜爱稚童的癖好……你若真这么想,实在是将孤看扁了。” 虞苏看他一副嫌恶的表情,不禁大笑,顺势起身为他斟茶,端到手边;“是了,是臣造次,请君上吃茶原谅臣这一次。” 高祯拿过茶杯稍稍抿一口,继续翻看奏章;“今夜已晚……你就别走了,留下陪孤。” 虞苏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等了片刻,他才回答;“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