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僧灵罗但觉头上脸上泥土跌落纷纷。他自恃有佛光无量妙护体,只是护定心神,念持一字大明轮咒,任由上方泥石推着自己,脚下不住下滑。 大约滑坠了一炷香功夫,忽觉得脚下一空,僧灵罗心念微动出手如电,攀住身旁凸起的一块岩石,身体轻飘飘荡在半空。头顶的泥土从他身边擦过,尽数落入那无边黑暗,远远地发出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僧灵罗就这么悬在半空,又过了两炷香时间,洞xue入口崩塌引发的巨震才停止。他拈一个燃字诀往四周一照,但见四壁空洞黑暗,俱是泥土断崖,什么都没有。再往下照,指尖的一豆冷焰又太过微弱,什么都看不清。 僧灵罗往锁妖囊中一探,摸出一把镇魂针和一个纸雀。他拈了一个燃字诀,点在镇魂针上,又将镇魂针尽数插入纸雀身上。僧灵罗往纸雀头上吹了口气,点下一个附灵诀。那纸雀啾啾一声,扬起头,展了展翅膀,在空中划了个圈,朝下螺旋俯冲而去,一边飞一边将镇魂针往四周岩壁上弹射。僧灵罗喝一声“燃起”,那数圈镇魂针如被烈火扑油,轰地一声从上至下依次点亮,宛如一条火龙蜷于壁上。但见数十丈深处聚着一汪寒潭,潭中黑影幢幢,似有巨物藏身其中。那纸雀心有灵犀,往水下扎一个猛子,在法身化为泡沫前投出最后一把镇魂针,将水底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僧灵罗定睛一看,吃了一惊。那水似乎有十几丈深,方才看到的黑影俱是巨大的石像,或直立,或跌倒,奇形怪状,难以言喻。僧灵罗将手一松,展出一成明真诀功力,灵力鼓动袍袖翻飞,整个人悬在空中徐徐而降。他捏了个避水诀进入潭中,近距离观察那些石像。但见那些石像材质细腻,有的一头rou髻双手合十,有的着甲持剑怒目圆睁,有的人头兽身仰天怒吼,有的腰身曼妙作天魔舞。除了身体巨大、形容奇怪不似人间之物以外,诸像栩栩如活生动非凡,仿佛注视着他们,就能感受到身处宴乐之所,或是沦陷硝烟战场。僧灵罗见一女子巨像单足而立,周身似缠绕环佩绫罗,作仙舞祈祷状,一手托起向天,掌心却放着一枚小小的金剑——对于石像而言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正好被僧灵罗盈盈一握。 僧灵罗顽心大动,拾起那金剑在水中一划,却不呈想那剑锋极其锋利,竟将石像的一根小指削了下来。僧灵罗念声弥陀佛,心道不知这是何许上古宝物,或许能解开那小狐足间雨霖铃之缚——即使解不开,就当赔罪送他个防身宝物。于是道声得罪,将那金剑揣进怀内。 僧灵罗在水底转了一圈,不时跳上石像细细观摩,将诸像的大小、方位、形容一一看在眼中。走到一个角落时,他忽然感到身边有微弱的水波流动,心中一喜,便逆着水流方向摸索过去。僧灵罗只觉得那水流之中隐隐有一股灵力,展开眉间灵犀查探时,却仿佛进入一片无边空虚之中,什么都感觉不出,大感好奇,暗暗心怀戒备。逆着那水流走出几尺,湍流与灵力愈发强烈,而石壁上钉着的镇魂针发出的光芒愈发微弱。僧灵罗又拈了一个燃字诀,在指尖点起一束灵焰,无奈水流湍急,灵焰亦是忽现忽灭,起伏不定。他别无余法,只能逆着那水流方向,小心迈步。僧灵罗一伸手,忽然发觉被石壁拦住去向,蹲下身子摸索半日,才发现一个极小的洞xue。他蹲下身子,堪堪擦着洞xue下沿摸索进去,只觉得对面的水流压力和灵光愈盛,形成一道屏障难以进入。僧灵罗聚起一成名真诀功力,咬破食指,弹出蚕豆般大的一粒血珠,喝声:“破!” 那血珠丝毫不受湍流影响,直往那团灵光中飞去。僧灵罗忽然觉得脚下一松,知道那灵障已破,立时天旋地转,水涡倒流,整个人被吸入那一团灵光中去。他驱动明真诀,口中念诵一字大明轮咒,周身无量妙愈发华光璀璨。然而那灵障中突然爆发出巨响,仿佛盛宴上无数仙乐飘飘,又似战场上巨象猛兽奔腾咆哮。潭底那些巨大的石像忽然化成带着血的脸从僧灵罗眼前翻涌飘过,令他头痛欲裂。 忽然有低低的声音唤道: “明哥!” 僧灵罗用力睁开眼,却在一片强光之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用力摇了摇头,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脸,睁眼看时,却朦朦胧胧见自己身处金銮宝殿,地下红毯上的玉带金甲各色人等,乌泱泱跪了一片。怀中小小一人,正拿带血的手摸着自己的脸,低低唤道: “明哥!” 那人微微一笑,胸口插着一把金剑,嘴角淌出血来,声音断断续续: “我自新安六年进士,被你钦点为探花,至今已一十二年……当日京城狮子楼,我年方十五,不知你为新登基的圣上,错认你是浮浪子弟,与你斗嘴玩笑……后来与你结义,叫你一声明哥,却数日后金銮相见,被你钦点探花,从此君臣相称……我等了一十二年,终于有机会,再叫你一声明哥……你唤我一声阿九可好?……” 僧灵罗欲开口说话,却仿佛被堵住了脖子,哑口无言。但听怀中那人道: “也罢,就怪我是痴心妄想吧……明哥,那日琼林宴,我虽醉得狠了,却认得是你;阿九得一夜欢好,夫复何求……你将那赵相女儿许配给我,无非是让我牵制那老头子,不让他起投诚琅琊王之意……他那女儿与邢翰林自幼交好,是我私自将他们放了,你再莫追捕他们了……如今琅琊王剃发为僧,赵相服毒自尽,你十二年心愿得偿,天下再无可牵制你之人……我知你心心念念,要建功立业,要四海宾服,不在乎史官是否要书你身后骂名;只是,明哥……明哥,我怎么舍得……” 那人竭力将唇凑到他耳边,轻轻道: “明哥,就让我替你,背了身后骂名吧……” 阶下有人朗声道: “崔九郎撺掇琅琊王谋反,又逼死赵相,罪行累累证据确凿,还请圣上定夺,判他抄没家产斩首弃市!” 僧灵罗但觉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又白光茫茫一片,自己却又回到水中。他定了定心神,双手划动往上游了游,猛然冒出水面,狠狠喘了一口气。他见头顶投射下一道白光来,勉强可以视物,又见不远处即是陆岸,于是划了几下水游到岸边。 那岸边伏着一人,乌发红裳,红尾覆身,金铃黯淡,似乎昏死了过去。僧灵罗心中一惊,也不知自己在水下待了多久,只觉得又饿又冷又累,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他爬到那人面前,将少年扶起来,探了探鼻息。 那少年呼吸调匀,头枕在他大腿上,却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睁开一双妙目看着他,撇撇嘴道: “喂,大和尚,你还没死呢?” 那小狐伸伸脊背,打个呵欠,抖了抖一条毛蓬蓬的红尾,起身看看四周,奇道: “这是哪里?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僧灵罗心上大石落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拈了个清心诀打坐片刻,方才看看四周。他见周围俱是石壁,只有一个甬道似是出口,拱顶上开着一个自然天井,投下一道不甚强烈的白光来,心知已是天明了,道: “我们多半已到苍莽洞的中心。你可有受伤?你遇到了什么?” 那小狐搔搔头,自己也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昨晚洞口那一番坍塌地震,我被你一推,拼命往里面跑,只觉得到处都是烟雾碎石,又黑漆漆的,还来不及看清状况。也不知怎么地就睡了过去,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那小狐将僧灵罗打量了一番,眯着眼睛疑心道: “大和尚,该不是趁我睡着了,你占了我的便宜吧?” 僧灵罗气到无力,也不去跟他辩驳,任那小狐絮絮叨叨,来来回回踢着地上石头玩,自己打坐了半个时辰,方才灵台清明神清气爽,拍拍衣服站起来道: “走,我们去看看那个古镜大仙,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那小狐摇摇尾巴,露出一脸不耐来: “都一晚上了,我又饿又累,这个鬼地方又臭又冷,没吃的没床铺没玩的。烦死了,要打妖怪,你自己打去。” 僧灵罗摇摇头,叹气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怪我丢下你不管!” 他刚迈步往前走,却听那小狐在背后“喂”了一声,又听见脚爪踩着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的声音。僧灵罗忽然想起来,停住脚步,反手将怀里的金剑扔给那小狐: “试试这个能不能解开你脚上的雨霖铃。要是能斩开,这顶上的天井便可直通外界,你且回自己山头自在逍遥去吧。” 僧灵罗听见身后锉锉磨磨的声音,不一会儿,那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他也懒得回头,那狐狸慢悠悠道: “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宝物,切,铃铛连个皮都没蹭掉。” 僧灵罗摇摇头,拈一个燃字诀照亮面前的一小段路: “本来是打算送给你的。既然不喜欢,那就回头送给小石头切土豆吧。” 那狐狸讪讪道: “谁、谁说我不要了?” 沉默了几步路,只听得一人一狐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甬道里回荡。那狐狸尖声尖气道: “我饿了,我渴了,我要睡觉!” 僧灵罗猛然停住脚步,那狐狸一不留神撞在他小腿上。僧灵罗回头,见狐狸伸爪揉着鼻子,两只黑幽幽的眼珠子里流露出小心翼翼的委屈,心下一软,又无可奈何,只得抖开袖子道: “进来吧。” 那狐狸乖觉得很,也不等他说第二次,嗖地一声窜了进来。僧灵罗还等那小狐再出口抱怨,却倾耳一听。 袖子里响起隐隐的鼾声。那小狐已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