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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灵罗捏住穆千言的喉咙,将他提得双足离开地面。穆千言早已毒入肺腑,唇边不断流出黑血来,脑子里尽是沈星河死时的画面,喃喃道: “你杀了我吧,我杀了师傅唯一的儿子,又杀了世上唯一喜欢我的人,我究竟是为了谁报仇?谁又值得我报仇?我的父亲是个怪物,我却也把自己变成了怪物。父债子偿!父债子偿!嘿嘿,天理报应,果然不爽!” 僧灵罗想起那小狐一路爬回莘家,连叫门的力气都没有,汪在一滩血泊里,两只前爪俱没了半个,从前胸到喉咙,毛皮被燎得血rou模糊。他心头顿时无明火起,手下用力,就要将穆千言掐死,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冷哼,突然心中清明,冷汗涟涟,暗道,我这是怎么了,竟要为一只畜生而破了杀戒吗? 僧灵罗回头,循往冷哼的来源,见青灵子抱着剑匣,仍然歪在门口,不咸不淡地看着自己。僧灵罗忙掐了个清心诀,强行镇下心头杀意,将半死不活的穆千言放开,后者立刻失去知觉、软瘫在地。 一旁沈故园早已扑到了七星龙尘剑上,安乐童子见他如此,心知不妙,忙安抚道: “穆秀才,你替神君觅得这宝剑,神君定然心中欢喜,将你立为座前第一功臣,重重赏赐。” 沈故园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得色,全无之前在安乐童子面前卑躬屈膝的谄媚: “那可真是多谢安乐神将了。不如这样,我也不需什么赏赐,只望安乐神将在神君面前美言几句,免了我的人皮债,如何?” 安乐童子刚要开口,沈故园又摇摇头道: “不妥、不妥,安乐神将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君驾素来睚眦必报,若我放了君驾回去,只怕回头就要了我的性命。我这么多年跟着神君没学会别的,斩草除根这一点,倒是精通得很。” 他哼了一声,道: “神君当年授我一卷换皮之术,诱得我杀妻杀子孤家寡人,还要为他做牛做马——我今天就剥了他儿子的皮,孝敬他老人家吧!” 沈故园此话出口,手下毫不留情,朝安乐童子一剑挥出。安乐童子早有准备,漫撒出一把铜钱,化成无数绳索,朝龙尘剑上卷去,自己则远远跳到角落里。沈故园扬起龙尘剑,不知为何,这剑到他手里,却不如在穆千言手里那般见神杀神遇佛杀佛,被那些细索一缠,竟挣脱不开,剑身连带着整个人被细索拖着,就升到了半空。 僧灵罗扔下穆千言,回头见状,掌心注满灵力,一掌往沈故园后心一拍,一手抓住龙尘剑的剑柄。龙尘剑落入他手里,忽然剑身光华大作,耀出一道极强烈的金光来,剑身的金龙昂然摇首,龙尾一摆,就将那些妖索震为黑尘,消失不见。 安乐童子见此,心道不好,一个僧灵罗已经难以对付,他手中又有了神兵,那岂非斩杀自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了吗?安乐童子心念一转,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小七关!快发动小七关!” 他一回头,见青灵子站在门口耸了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心知这人是帮不上忙的。安乐童子目光往对面一转,见沈故园被僧灵罗丢在角落里,与穆千言靠在一处,心想,万虫噬阳阵虽然被破,但小七关的布置仍在,那沈故园虽然已经算半个妖物,身上终究还有几滴阳血,连带那个什么穆千言一起宰了,勉强发动小七关,或许可以抵挡住那和尚一阵。若再临时召唤风月神将前来助阵,将一人一剑擒下,便是立了份大功劳,也免得那个什么青灵子在神君面前甜言蜜语,每每邀功固宠。 僧灵罗见安乐童子坐在墙角,低头不知念了几句什么,突然朝自己扬手,又掷出数十枚铜钱来,便将龙尘剑一挥,轻轻松松将钱币挡开。却不防两枚铜钱被计算得刚好,一拦之下,竟直奔沈故园和穆千言而去,一枚铜钱打进沈故园的肚子,里面咕涌咕涌地流出肠子和鲜血来,另一枚如利刃一般,贴着穆千言的脖子飞过去,生生将他的脖子切开一半,里面的黑血狂喷出来。 僧灵罗大惊失色,忙跪倒按住穆千言的颈子,无奈指缝间的黑血越涌越多,竟是怎么也止不住。身后安乐童子念念有词,只顷刻间,便隐隐感到足下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穆千言半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一旁的沈故园,见他醒转过来哭爹喊娘,便骂道: “老匹夫,你这辈子做的坏事够多了,死就那么难吗?” 沈故园啐了一口,想把肠子从伤口里塞回去,无奈那铜钱竟似活的一般,在肚子里不断翻滚搅动,将肚肠搅得稀碎,不断从伤口里流出来。 穆千言只觉得自己视野渐渐发黑,恨恨问: “你早就知道七星龙尘剑需要用活人鲜血来铸炼,是不是?阿星——你表面上阻止阿星与我往来,可是你若真要禁止,绑着他也好,设个机关也好,那个笨蛋哪里还会跑得出你的手掌心?你越是口头上不允许阿星和我交往,他便越是要和我在一起——儿子虽然重要,可是远远比不上七星龙尘剑,是不是?” 沈故园见肚子里的血rou是怎么都止不住了,索性放开,看着粘稠的血rou哗哗从伤口流出来,喘着气,笑道: “言儿,我这辈子对你不起,没尽过当父亲的责任。今天,我就教你最后一回——这个世界上,血亲骨rou也罢,挚爱知己也罢,有谁比得上自己重要?儿子当状元,怎比得上自己当状元春风得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是你自己,也只有你自己!” 沈故园——穆茂陵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带着年轻的妻子,携着年方四岁的阿言、嗷嗷待哺的阿星,立在码头,看着不断奔流的滔滔江水。那时他们年轻、贫穷、意气风发,充满了对未来的野心和期望。 如果能重回到当时,如果他从来没有从那个疯疯癫癫的五通道人手里接过那卷术册,如果那天他们不曾和沈故园登上同一艘船,—— 这一切,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僧灵罗见穆千言仿佛昏了过去,忙催动指尖灵力替他续命。穆千言睁开眼睛,缓缓道: “这地下是什么声音?可是那妖童发动了什么阵法?你快走,不必管我。” 僧灵罗低念弥陀佛,道: “你心中尚有慈悲,若我救你出去,洗心革面,再世为人——” 穆千言迅速打断他,哑声道: “再世为人?我不配为人。我听那妖童说什么小七关,他用我的毒血来发动阵法吗?” 僧灵罗听见地下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情知安乐童子催动的什么妖变。然而他此刻若一放手,穆千言必死无疑。忽然穆千言道: “七星龙尘剑是用阿星的血炼成的,我能再看它一眼吗?” 僧灵罗见他此刻已动弹不得,拿了龙尘剑也无用处,便将剑递在他手里。穆千言痴痴看了龙尘剑半晌,忽然手指着僧灵罗后背惊呼: “小心那妖童!” 僧灵罗猛然回头,见安乐童子正坐在角落里,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僧灵罗心道不好,立即回转身,却溅了一脸血,七星龙尘剑当啷落地,穆千言的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出几尺远。 尘归尘,土归土。 情已断,仇已尽。 僧灵罗心中大恸,结跏趺坐,念诵了一回往生咒。念诵方毕,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攀上了自己大腿,双目一瞪,抓了龙尘剑在手里。 只见一双黑色的手骨从地面下方破土而出,抓着僧灵罗的僧衣不放。僧灵罗用龙尘剑轻轻一碰,那手骨便化为灰烬。然而这时手骨伸出来的地方继续伸出两根黑色的小臂骨,然后是大臂,接着是整个躯体——双臂在地上一撑,一架黑色的骷髅便如拔萝卜一般从地下拔出来。接着,另一架骷髅从房间的另一端破土而出。甚至青灵子在门口也惊呼了一声,僧灵罗从他身边眺往门外,见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停了,院子里湿漉漉的泥泞里,接二连三的骷髅正从地下不断涌出。 僧灵罗瞪着安乐童子,那妖童念咒已毕,虽然灵力耗竭极为憔悴,嘴边却是笑嘻嘻的: “僧灵罗,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五通神教的小七关骷髅阵!” 僧灵罗反手一剑,将一个骷髅劈成两半,笑骂道: “骷髅阵?你们打算让本座劈这堆柴火,好累死本座吗?” 那被龙尘剑斩为两半的骷髅倒在地上,被剑刃所触及之处,冒起了一阵黑烟,然而那两半骷髅又渐渐合拢来,骨头与骨头对接,除了比之前更小一些,并无二致,又晃晃悠悠朝僧灵罗扑了过来。 僧灵罗被那骷髅抱住大腿,心道,如这样乱砍,只怕是砍上一天一夜,也未必除得尽这些妖物。他仗着身有佛光无量妙护佑,任由那骷髅张口乱咬,也不去管它,心中默念咒诀,召唤伏妖圈。这时,他只感觉地面一阵强烈的摇晃,房梁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整个屋顶突然朝他头顶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