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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凡尘

    第二十九章    凡尘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天地一片冷风萧萧,贾家的处罚终于发落下来,贾赦因为有人命案在身,便判了个斩监侯,贾珍贾政贾琏俱是流刑,其余邢夫人王夫人熙凤尤氏等人,释放出狱,在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划出一片房十七间半,又拨了家仆三对,给王夫人等人度命。

    这个时候贾家已经是星落四散,主人们剥夺家产,安置在这样一个地方,从前的婢仆则要么发卖,要么赏给功臣之家,薛姨妈买回了莺儿,袭人的家中将她赎了出来,黛玉赎回麝月玉钏和平儿,小红是贾芸赎了去,她原与贾芸有旧,在宝玉和熙凤那里都为他说过话,至于其她的人,秋纹碧痕则给分到仇指挥使家中,侍奉新的主人,毫无办法了,素云病死,彩霞是赵姨娘托沐雪元务必赎了出去,要说赵姨娘虽然狂厉,与彩霞却是投缘,也有几分真情在,沐雪元当时便一笑:“姨奶奶纵然不说,我也会接彩霞jiejie回来”,另外还赎了茗烟出来,宝玉的另外三个心腹小厮则分拨给了功臣。

    王夫人等人从狱神庙出来,站在那大门口,迎着那飘飘的雪花,简直四顾茫然,薛姨妈打发了车辆来,送她们去了蒜市口的住处。

    车子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终于到了迁居的宅院,一众刚刚逃出生天的人下得车来一看,不由得又是一阵暗自叹息,作为罪臣家族的成员,还能指望怎么样的宽敞明亮青砖大瓦房呢?看得出曾经倒也是厚实坚固的,只是年深日久,有一些地方难免破损,便用碎砖黄泥填补,尤其是外面的围墙,什么形状的砖石都有,各色各样拼凑一起,简直如同妙玉的水田衣一般。

    想到妙玉,王夫人便又想起了惜春,虽然这半年来,家中好彩不曾遭难的人也去看过她,然而那水月庵终究不是久住之地。

    不说其她人,单说宝玉,他茫茫然然地随着一群人走进了院落之中,进入房间一看,只见那内墙面原本是黄泥层刷的白石灰,取的是那一种洁净干爽,如今都脱落了,一块黄一块白,宛如斑秃,又如同脱毛的老狗皮;门上挂着的是草帘,墙角搭建的是土炕,土炕上铺的则是茅草席,宝玉眼前恍然间便浮现出一幅近似的图景:也是这样的芦席土炕、草帘旧墙,一个病重的女子孤独地在那里挣扎爬动着,那是晴雯。

    想到晴雯当日作为遗念留给自己的两根长指甲,当时很珍重的收藏起来,后面过了些时日,终究不知是哪里去了。

    王夫人举目四顾,也是伤感,贾家既然抄家,原本的两府宅邸自然都已经罚没入官,如今那宁国府给了蓝将军,荣国府由仇指挥使一家门住着,那大观园原本是两府后花园并在一起,宁国府的小半园子划了进去,如今少不得要拆分开来,重新筑墙。新人入住,总要翻修,就好像街边的店铺换过一茬主人,便要重新装修一样,因此那大观园此时只怕也已经有了许多改动,她们众姐妹这一生只怕再进不去那园子,就算是进去,也怕是人物两非,徒增伤感。

    王夫人擦了擦眼角,收住伤心,与邢夫人便商议起房屋的分派,她们这十七间半的房屋,说起来也很是不少,不过相对这许多蒙难的人口,便不觉得宽裕,王夫人并宝钗宝玉是一拨,熙凤巧姐是一拨,邢夫人自己要占一间,李纨带着贾兰也占一间,还有赵姨娘与贾环,尤氏与贾蓉胡氏各自要一间,麝月、玉钏、平儿、莺儿、彩霞也都来了,王夫人想着要接惜春黛玉回来,这也要两三间房,另外还有三对官中拨给的婢仆,贾环未来要娶亲,便得分出来,这样算一算,便只剩下两间半或者三间半的房屋,总还要留下一间当做存放东西的地方,虽然如今家里的东西也不多了,另外要有一间用作厨房,再挤出一间客房来,倘若来了客人,也好在这里住上一天两晚,因此盘算来盘算去,如今竟然只是勉强够用。

    几个人计议区划了一番,便议定了房屋,按照辈分,邢夫人王夫人住在正房,坐北朝南这一排的东西两角房屋,是熙凤巧姐与宝钗宝玉,东西厢房是接下来的李纨尤氏赵姨娘等人,婢仆们若不是贴身服侍的,便只好住在那几间倒座里,柴房厨房也都在那里。

    她们这边刚刚各自归房,门外便有人打门,一个男仆过去问了一声“谁呀?”外面回答:“是林姑娘给太太送东西来,快开门。”

    那男仆开了门,只见外面一辆马车,马车前除了车夫,还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子,那男仆原本是粗使的佣人,从前虽然也身在贾府,却并不认得沐雪元,只听说过林姑娘的名号,便报了进去,这边沐雪元已经搀扶着黛玉下了车。

    很快里面李纨宝钗接了出来,三个人手拉着手,唏嘘感叹,沐雪元便张罗着将车里的东西搬出来,大部分是一些被褥之类,因为晓得她们很快便要开释出来,沐雪元买了布匹和棉花交给闵二娘,二娘赶着做出十床新棉被,这一回都拿了过来,到了这时,这一段时期的监狱经济算是告一段落。

    之前沐雪元偶尔中立客观地想,宁荣二府的抄家,倒是在另一个角落催生了一种小小的经济繁荣,就不说那里面女男狱卒借此发财,因为有浆洗衣物和缝制衣服被褥的需求,闵二娘这半年来的收入十分稳定,虽然算不上怎样特别丰厚,不过总归是不愁买米,看她那原本凹陷的脸颊也渐渐趋向饱满,有了一点点rou。

    黛玉到里面拜见了邢王两位夫人,彼此叙了好一番的别来之情,王夫人便说:“如今既然我们都已经出来了,不如你就搬回来住,大家一起也有个照应。”

    黛玉已经料到她会说这一句,便道:“多谢舅母挂念,不过眼看这里房子也紧,我在那边也住得惯了,倒是还住在那边的好,舅母这边倘若有空房,很可以租出去,也得些贴补。”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些须房钱,能够济得什么事?如同滴水入海,转瞬间便不见了,又杂乱了人口,容易生事。之前好歹得你提醒,凤丫头主持着置办了几亩祭田,有蔷哥儿照管着,这两天也该送地租子过来,便有了用度。你既然在那边还住得惯,便先住着,这边的房也给你留出来,你什么时候要回来住两天,房屋都是现成。我还想着,等过几天这边理出个头绪来,便接了你四meimei回来,她这般青春年少的姑娘家,长住在那庵堂里也不是个事儿;况且那水月庵,虽然也算是咱们的家庙,终究清苦些,你四meimei纵然喜欢念经礼佛,从前却也不曾完全断了荤腥,到了那地方吃的都是素斋,可怎么受得了?不要熬瘦了她。”

    黛玉点头道:“可是舅母说的,着实在理,前些日子我们也去看了,惜春meimei脸色愈发白了,虽然她说是过得很好,可是我觉着那水月庵里虽然做得好馒头,也不能天天只吃馒头,要说萝卜青菜,初一十五吃一吃也就罢了,哪有常年这么吃下去的?只怕体力发虚,浑身没劲儿,抄经手打颤儿。”

    宝玉在一旁听着,蓦然又想到那一年在薛姨妈那里吃酒,因为自己要吃冷酒,薛姨妈劝自己的话:“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

    回想起昔年千娇万贵,简直如在梦中,当年的富贵风流,只怕今生只能作为回忆,要再见只能是在梦中。

    大家谈过一阵,黛玉拿了一个手绢包,交给王夫人,里面是一块银子并几百钱,说先添一些眼前要用的东西,然后偷偷对着宝钗一使眼色。

    宝钗会意,便拉着黛玉说道:“多日不见meimei,心中只是想念,两位太太,我想请meimei到我房里坐坐,说几句话,太太看可好?”

    王夫人便道:“你们去吧。”回过头来对邢夫人道:“她们姐妹可真是要好。”

    邢夫人道:“姊妹们原当如此,纵然另娶各嫁,总不该就此生分了。”

    她似是有心又仿佛无意,却正触着王夫人一块心病,那苍白泛黄的面色不由得便微微一红。

    宝钗与黛玉到了她的房中,沐雪元随着进去,关了门,黛玉便说:“雪雁,快把东西拿出来。”

    雪雁从怀里便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黛玉,黛玉又转交给宝钗,悄悄说道:“宝jiejie,这边刚刚安家,想来诸物都不齐备,这里有一点银两,虽然不多,聊表我的心意,先拣着紧要的添置一些吧,这件事宝jiejie和太太晓得便罢,对旁人可不要说起。”

    宝钗一捏那蓝布包,里面足足上百两银子,这可真的是雪中送炭,她并非是个虚礼客套的,便接过来,道:“颦meimei,多谢你一番厚情,这可真是救了急,虽然是有地租,还要一两日才能送来,眼下正等用钱,锅碗柴禾之类都是马上要用的,方才还想着到哪里抓挠一点钱。我也晓得你的谨慎,毕竟这里人多嘴杂,悄悄地免得生事,这一包银子,我回过太太先收起来,后面的慢慢再变法子弄出来,说不得藏了meimei的功德。”

    黛玉笑道:“jiejie能体恤我,就是jiejie对我的情意,从前潇湘馆中推心置腹,我可是从不曾忘记的。”

    两个人又低低密密地说了好一阵心腹话,黛玉这才告辞离去,算来她这一番探望,却是不曾与宝玉交接只言片语。

    临别的时候,王夫人道:“看看这家里灶冷瓮空的,我也不虚留你了,下回来家,娘儿们再好好一起吃个饭。”

    黛玉道:“不耽搁太太安顿,我下次再来。”

    不说黛玉这边去了,那边也各自归房安置,宝钗悄悄地来到王夫人那里,将银子包交给王夫人,说是黛玉如此如此,王夫人掐着额角想了一想,道:“便这样吧,你们想的很是,不是我面是背非,大太太和赵姨娘那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便是你蓉儿侄儿那里,也是个年轻爱花钱的,油锅里的钱他也敢下手,倘若给他知道了这个,不知怎么变法子淘弄去,岂不是给你meimei招祸?我方才又细想想,你林meimei不搬进来,终究或许还是一件好事。这一包银子都是散的,可是更好了,今后使用方便,另外凤丫头方才已经开列了单子,让人先行按清单出去采买,先补足了差额的被褥,再买些厨房里的东西用具,到了这时候,也好该吃饭了。”

    过了一阵,出去的买办人回来了,雇了推车推回一车东西来,有被褥锅碗柴炭盐酱,还有米和蔬菜,要说五两银子虽然听起来不多,购买力却并不低,当初刘姥姥就说,二十多两银子就够庄户人家过一年,所以五两银子采购生活必需品,虽不能十分完备,大致却是可以的。

    只是熙凤看了那一堆东西,一问价钱,便挑起长眉,喝问道:“这米也就罢了,谁让你四文钱买了这样的烂酸菜来?”

    那僮仆歪斜了眼睛,咕嘟着嘴,道:“奶奶,罢了么,今时不同往日,要说两三个月前,一文钱便买一斤好鲜白菜,那个时候人们赶着存白菜,可是现在冰天雪地,哪里还有什么菜?有这个价就是上上签了。”

    熙凤见他顶嘴,登时瞪起眼睛便要再骂,平儿在一旁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熙凤转过头来看,只见平儿望着自己轻轻摇头,熙凤平息了一下怒气,对着那男仆喝了一声:“出去吧。”

    却听平儿凑过来低声说:“二奶奶,这人是个浊蠢的,奶奶不必和他生气。其实他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咱们出来的时候不好了,这城中的许多人都是赶在秋天里囤白菜,准备一冬的菜蔬,这个时候少有菜卖了,要钱难免贵些。”

    熙凤深吸一口气,道:“我倒不是在意这几个钱,只是不想给他黑心赚了去,既是你如此说,便饶了他这一遭儿,快去催着她们料理晚饭,这边太太们都饿着呢。”

    平儿答应一声,自己走到厨房帮忙,一边在冷水里清洗着酸菜,一边心中黯然,像是王夫人熙凤这样的天生贵妇,从前哪里会接触到市井人家的生活技巧,无论是王家还是贾家,一年四季无论何时都有新鲜蔬菜,只是冬天的瓜菜味道差些,然而如今从那云端栽落下来了,从今往后少不得要将这治家的本领重新学起来,有许多新的状况要适应了。

    这一天的晚饭便是炖酸菜,只有酸菜没有rou,那可真的叫做酸,熙凤皱紧眉头吃了下去,转过脸来对巧姐说道:“巧儿啊,虽然不习惯,可是也多吃些,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无论好的歹的,总该都吃下去才是,等过一阵宽裕了,买鸡蛋和rou给你吃。”

    巧姐点了点头,一张小脸皱成包子样,努力地将那一口酸菜汤泡饭咽了下去,然后安慰母亲:“娘亲不要难过,这比那里面的饭食要好。”

    巧姐这明明是宽慰的话,却让熙凤顿时更加难过起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哽咽着说:“我的巧儿,可怜这富贵生涯刚刚享了八年,便落到这草窠子里来,你那些叔叔哥哥们,虽不敢和老祖宗相比,全福全寿,一个个毕竟也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把这人生也享受了些个,哪像你,这般小小年纪,便要整天树皮草根的。”

    晚饭之后,众人早早便休息了,除了这一天疲倦,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没有照明设备,熙凤单子上虽然列明了烛台蜡烛,然而从上到下采买到黄酱这一项,银钱便使完了,后面的便没有买得成,所以今日众人只能是“日落而息”,天既然黑了,便早早安歇。

    宝钗撕下一页书,借着外面的月光,用米饭粒糊在破了口的窗纸上,道:“其实这房子却也还好,赶明儿叫了粉刷的人,用白灰将墙壁涂了,再换一层窗纸,倒也明明亮亮的。”

    宝玉听着那撕书的声音,忽然便回想起当年晴雯撕扇的场景,同样是撕破纸张,境遇却已经是天边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