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小说 - 耽美小说 - 沉浮事在线阅读 - 番外三 if线

番外三 if线

    浮泽不知道自己已经来了鬼府多久了。

    这儿只有无边的夜,什么也看不见,哪里也去不了,对于时间的感知从未有过的模糊。浮泽猜想自己大抵已经被困在这儿很长一段时间了,但究竟是一年,还是百年,却丝毫没有概念。

    他动了动,手心摸到床面,吃力地把自己撑起来,被子从肩头滑落。即使看不见,眼睛还是会本能地在暗色中来回搜寻,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停下来,有点想不起自己原是要找些什么。

    ——啊,对了。睡过去前,时崤说过,再配合做最后一次,就给他点上一盏烛火的。

    但他最近有些嗜睡,变得格外容易累,好像最终还是没等到对方做完,就昏睡了过去,所以现在也不知道时崤去了哪里,那个约定还做不做数。

    浮泽眨了眨干涩的眼,脑子里混沌一片,迟钝地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

    这儿幽暗又死寂,他有点害怕独自待着,忍了忍,还是控制不住轻轻喊了几声时崤,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声音沙哑而绵软,听起来有种可怜的意味。

    时崤曾经说过,无论他在哪,都能听见他的呼唤。

    不过这次,浮泽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熟悉的温度将他包裹。他还是有些疲惫,也没什么力气,挂在脖子上的链子沉沉地往下坠,手支撑不太住了,不过一晃神而已,力道就兀地一软,整个身体软绵绵地摔回床铺。

    终于,匆匆忙忙出现的鬼气接住了他。

    黑雾在背后凝成实体,让浮泽靠着重新坐正了些,时崤声音还带有点急,检查了一下他的手:“有没有哪里摔疼?”

    鬼的身上是凉凉的,或许是睡得有点热,浮泽最近越发喜欢这份体温,转头把自己更深地窝进了这个怀抱中。但他不是很能理解时崤这份焦急,觉得对方近日越发神叨了,床铺柔软,即便真的砸上去了,又有什么所谓呢?

    想了想,也就懒得回答。他又觉得有些困。

    “你已经睡很久了,该起来清醒清醒。”时崤不让他睡,手心覆到他的脸上来蹭了蹭,替他拨开鬓边的散发。

    还是没答。

    事实上,从鬼王将仙君强行拘禁在鬼府的那一日起,他们的相处模式便一直都是这样的,浮泽越发寡言,只有在情动或害怕时才会主动开口,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时崤说,浮泽没有什么反应地听。

    时崤早就习惯了,只要对方不反抗,甚至还愿意这么乖巧地赖在自己怀里,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无声地露出满足的笑,在浮泽鼻尖上落下一吻。抬起头,用手盖住了他对方半阖的眼,另一只手放出一缕鬼气出去,黑暗中传来刺啦的细微声响,不多时,房里唯一的烛台便亮起了淡蓝火苗。不算很亮,但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是格外珍贵的光线。

    浮泽也感觉到了。虽然大手替他遮去了大部分的亮度,但久在黑暗中的双眼连半点光线都无法适应,一瞬间被刺激得酸涩,他唔哼了一声,本能地侧过头眯起眼睛,困意终于也稍稍退去了些许。

    “先别动。”

    时崤轻轻抱住了他的后脑勺。好久,等仙君大概适应了,才一点一点地挪开手掌,替他抹掉眼角被刺激出来的泪花。

    浮泽睁开眼,时隔许久,终于再一次看清了房间的全貌。

    似乎是久到再不亲眼看看就会遗忘的程度,他愣愣地睁着眼,左看右看,连眨眼都忘了,看够了房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最后缓缓挪动视线,把目光放开了时崤脸上。火光给鬼的五官打下利落的阴影,从下往上仰视的角度,对方的凌厉与温和奇妙糅合在一起,让浮泽不由得有种怪异的心悸。

    “你在笑什么?”他不解地问。

    对方脸上的笑不是他印象中的那种偏执、有所图谋的笑容,而是真真正正的淡笑,携着呵护,含着温柔,就连鬼眸中都有了暖色,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时崤却不正面回答:“没笑什么。只是你许久没有视过物,一时不习惯罢了。”

    这样说着,他一边往床里头挪了挪。盘起双腿,卡着浮泽腋下将对方换了下姿势,把对方放到自己双腿围出来的空间里,胸贴着背,浮泽便嵌进自己高大的身躯形成的保护圈里。

    浮泽由着他摆弄,放松身体,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这个微凉的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时崤身上的味道好像比以前浓多了,从前很淡,是一种带着冷冽、夹着祭纸焚烧后气味的独特的味道,可现在只是靠近就能闻到。

    又有点像寺庙里焚香的气息,闻多了,就逐渐有些上瘾,只有被这个味道环绕的时候,才足够安心。

    “阿浮,我带你去人间走走,好不好?”时崤突然这么问,仿佛把仙君强行囚禁在鬼府中的并不是他自己。浮泽曲着脚缩在他怀里,他还不觉满足,握着浮泽赤裸的足捏了捏,让那足也踩到自己的脚脖子上,“你最近睡太多了,出去走走,精神一些。”

    浮泽昏昏欲睡,没过脑子,便从鼻腔里挤出半生软绵绵的嗯,就算是应答。

    也不是他有什么不满,就是身体懒懒的,连眨眼都觉得费力,被这样团着抱在怀里,觉得很舒服,于是又开始困了。

    这回时崤终于不再说什么,把身体往后斜靠在床住,让他倚得更舒服些,一直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那就再睡一会儿吧,明天出去,就不许睡了。”

    ……

    自从越来越嗜睡之后,浮泽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一觉,他久违地在时崤怀里梦见他们的从前。梦里是一片茫茫大海,船身随着浪潮颠簸,他趴在船舷上,想伸手摸摸海水的温度,却被颠得摔出了船甲,身体一阵失重,然后船与海就不见了,变成时崤躺在荒岛上,用怀抱接住了他。

    他看见岛的另一头有巨大的黑影在朝自己靠近,而时崤的眼尾留流下一道血痕,像极了泪水,时崤低头咬住他的脖子,语气悲切:“阿浮,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好久。”

    浮泽便惊醒了。

    猛地睁眼,一瞬间又被光刺得急忙偏头,时崤的手贴上来替他挡着,抱着他又往树下躲了躲。好一会儿,浮泽适应了,一点点睁眼,才发现这儿早已不是自己待习惯了的鬼府。

    ——竟然是人间。

    浮泽才恍然想起睡前的对话。悄悄抬眼,从时崤的肩头往外看去,郊野大好风景在阳光下一览无余,不远处的土地上有一道平静的水流经过,偶有燕雀停在岸边啄水,浅色的落叶铺了满地,到处都很明亮,到处都是生机。

    长时间被困在睡意中的思绪,便被这明亮刺破了。

    浮泽终于抓住一丝清醒,搭在时崤肩头上的手突然收紧,攥皱了上好的黑衣。他微微仰头,专注地盯着时崤说:“你放我下来。”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绵软。

    时崤似乎也觉得开心,额头凑下来碰了碰他的额头,低笑间带动胸膛起伏。手掌拍了拍他的背:“着急什么?你都睡软了,缓缓再下地。”

    就这样用托抱的姿势走出了树荫,散步似地慢慢走到河边坐下。有风吹动彼此的发尾,他把浮泽放在腿上,才继续道:“与阿浮说好的事,我怎么会食言?难得来一趟人间,你若是能走,就自己站起来试试,我不拘着你。”

    他们离水流近极了,近到浮泽能够感觉到河面水雾的湿凉。浮泽回头看了一眼,攀着时崤的肩想要起身,但果如对方所言,四肢都没什么力气,又怕动作大了掉进水里,最终只不过在对方怀中折腾了一番,还是无奈卸了力气作罢。

    “没事,阿浮多歇一会儿,待会就有力气了。”时崤安慰。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抱着浮泽爱不释手地左右嗅嗅,边笑边在他头发上吻了又吻。稍微往前倾,握着浮泽的赤足放入水中,自己也脱了鞋子泡进去,水面下四只脚便交缠挨着,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初秋的水有点凉,温度顺着浮泽的脚传递到小腹、心口,好似找到了那股不对劲的源头。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儿轻飘飘空荡荡,没有坠着皮圈与锁链,从困意中挣脱出来,身体的不适感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心里却不敢相信:“你是不是……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混沌珠?还是其他的?”

    他盯着自己膝盖,没有回头。时崤没有看见他的神情,仍是含着笑:“怎么了?”

    便见怀中的仙君迟疑地抬手,用手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浮泽回头,眼神茫然又害怕:“这里沉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不舒服。”

    “什么都没有。”时崤有半瞬间的不自然。大手拉开浮泽的手,捏在手里揉了揉,放缓了声音哄,“是不是换了环境,不太舒服?没关系,过一会就好了。”

    但一切都太异常了,不仅仅是今日。

    时崤转移话题又说了些别的,低头,却见浮泽摇头,仍用清澈的眼神盯着自己,难得一见的倔,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整整一炷香时间过去,他才终于败下阵似的叹了口气:“原本是要再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的。”

    他带着浮泽的手重新覆上那片软软的小腹,力道温柔,眼神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期待。

    “从前我说过,要把你锁起来cao到怀上我的鬼胎,才会放你出来。”

    浮泽瞬间就读懂了他话内之意,双眼失神地瞪大,身体开始发抖。

    “——阿浮肚子里,不是被放了什么,是怀着我们的孩子。”

    时崤的语气明明那么温柔,听在浮泽的耳中却好似最恶毒的诅咒,沉重到呼吸都需要更加用力。

    “现在还小,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不会这般不舒服了。”

    时崤抱住了怀中颤抖得厉害的仙君。他看见浮泽眼中逐渐涌出了湿意,但并不在乎,只是用指腹替他擦了擦,“不要怕,鬼胎很听话,有了它,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浮泽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抬起头来。他仿佛没有听懂,神情依然是懵懂的,唯有眼睑在用力强忍眼泪:“你弄错了,仙族是不会怀孕的。”

    时崤只是温和地看着他。

    水从远处来,拂着他们的赤足流过,又向另一个远方离去。

    浮泽错开了时崤的眼神,重新将目光放在水面上,神情有些呆滞。但很快,泪就从一滴一滴地掉变为大股大股地流,他拼命咬紧牙关,终究没有能力忍住哭声,像个孩童一样蜷着肩背大哭起来,双手无措地想要掰开时崤的拥抱。

    他害怕极了,比第一次被时崤强迫还要怕,比被锁在鬼府里不能走动还要怕。

    仙君明明不能生育,但他现在正在孕育着一个鬼胎,他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怪物。

    他用尽全力挣扎,可就是掰不开时崤的手臂。时崤并没有很用力地拦着他,是他自己逃不开了,对方的体温与气味都变成了毒药,那是鬼胎需要的养分,吸引他,并且囚禁他。

    浮泽颓然地卸下力气,双手无助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好像后悔了。后悔自己那唯一一次的主动,明明已经离开,却还是心软来到鬼府;后悔自自己为什么会乖乖接受时崤的囚禁,以为对方只是一时生气,很快就会变回他依赖的那个时崤。

    为什么呢?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曾经被强暴的恐惧,接受这份过于浓烈的爱,对方却还得寸进尺,连他对身体的支配权也要一并夺走。

    为什么呢?

    “……我想要,回仙界。”浮泽低着头,语无伦次,“有孩子,就放我自由,你说过的。我要回仙界,你放开我……”

    然而时崤只是沉默地抱着他,拉开他捂住双眼的手,用袖子给他擦泪。

    浮泽回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时崤,湿漉漉的鼻息也喷在他的下巴,“你说过的、你不会不作数的。求你了,让我回去吧,求求你……”

    他大抵从来都不会生气,受了委屈也只会哭、只会乞求。

    时崤气他要走,却还是心有不忍,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将他抱得更紧,在他眉心落下安抚的轻吻:“好了,不怕,阿浮,只是怀孕而已,不用害怕。”

    浮泽仍是拒绝,只说想走。

    时崤又哄了几句,鬼眸不知不觉变得通红。他最听不得的就是浮泽想要离开的话,但嗅到怀中仙君身上浓烈的鬼胎气息,还是强行压下了自己的暴虐冲动,化作一声叹息。

    他托着浮泽的头,让他看向正前方的河:“阿浮,你知道我为何带你来这里吗?你能感觉到什么吗?”

    浮泽流着泪摇头。

    “这条河,是你的分支,水里带着与你同源气息。”

    时崤语气平静:“但是阿浮,你现在感觉不到了,是不是?因为你怀着我的鬼胎,里里外外都浸透了我的气息,至少现在,你是半仙半鬼的体质,你连仙力都无法自由驱使,要怎么离开我回到仙界,嗯?”

    浮泽脸色骤然惨白。

    他被吓住了,一时也哭泣也忘了,像是巨大的噩梦砸在他头上,剥夺了他最后的希望,只剩下一具身躯做傀儡。但他连生出什么偏激的想法都来不及,就听时崤又在耳边继续道:

    “阿浮,我们的孩子已经成型了,我不在的时候,他甚至会有意识地散发鬼气安抚你。你怎么会狠心不喜欢它?”

    “它还那么小,它需要你的保护。”

    “你这样回到仙界,它承受不了仙力的压制的,它会死在你的肚子里,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时崤盯着他的脸极慢极慢地说。

    “它是我们的孩子啊,阿浮难道不期待吗?为什么要这么伤心?”

    “我们永远在一起难道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浮泽不答,一直在摇头,还是流泪,情绪没有任何好转。

    时崤渐渐就有点控制不住了,语气变得阴冷:“好,如果阿浮果真不愿意,正好我也不想有其他东西分去你的注意力。”

    “这样吧,阿浮想回去,我现在现在就放你回去。等到你肚子里的胎儿死了,我就去把你抓回来,让你再怀一次,我会让你永远怀着我们的孩子,只要它不出生,就什么事情都没有,这样你就永远半仙半鬼地留在我身边,你说好不好?”

    “我又给阿浮选择权了,阿浮开心吗?你想怎么选,要亲自杀死它吗?”

    “说话呀?阿浮。”

    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

    浮泽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埋着头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呜咽。

    时崤低下头去,似乎隐约听见他在说话。手臂微微松了松,好一会儿,才听见仙君崩溃地哭出了声,他转过身抓住时崤的袖子,哭得绝望又苦涩:“……你别说了、别说了。我没有想杀死它,我不回仙界了……呜呜……”

    “我没有想杀死它……我不知道……!呜呜呜啊……我只是太害怕了,我错了……”

    “你带我回鬼府吧,我听话的……”

    他的头发散了,乱糟糟地贴在泪湿的脸颊,好不凄惨。

    时崤猛地从阴暗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他不后悔,但依然对这样的浮泽心疼不已,手忙脚乱把对方的脚从水中捞了出来,让他团成一团缩在自己怀里,放出浓郁的鬼气安抚孕期中格外不稳的情绪。

    “阿浮别怕,别怕,不哭了。”他低下头胡乱亲掉浮泽的眼泪,“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不会真的这样对你的。只要你别惹我生气,我们一起保护孩子,等他降生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别害怕。”

    “到时候,我不关着你,你什么时候回仙界都可以,但我们要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因为贴得很近,时崤身上的味道又明显了些,语气是充满爱意的,怀抱是安稳的。

    浮泽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发抖。

    他慢慢停了眼泪,咬着时崤的衣领,委屈又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好。”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一开始,他离开仙界主动迈进鬼府时的心情,至今还藏在他记忆的深处,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