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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失信(二十三):海棠树下

    春日已至,盛夏不远。

    并州城,

    “孟小姐,行李都帮你送入府了。按之前的约定,镖局会派人守在府院四周, 以防那些贼子卷土重来。”

    孟府前,粉衣娇颜的少女感激地点点头。

    “请问镖头,…..能否让那位许姓镖师入内院,他的武功高强,由他保护…..我安心些。” 少女说完,白皙的小脸上露出浅浅的红晕。

    这位孟姓小姐父母意外双亡,父辈家族眼红她继承的产业,联姻不成便撕破脸三番五次派人取她性命,虽然孟小姐有先见之明在返乡路上雇了镖师,但此番回乡依然险象迭生,若不是那位武艺高强的许镖师出手,怕是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

    “许….? 哦你说他? ” 那镖头愣了愣,随即苦笑,“ 若是其他人还好,可…..他并不是我们镖局的镖师。”

    “他是因为顺路要来并州,所以才与镖局结伴。”

    孟小姐怔住:“那他…..”

    “他今日过了晌午就要走,” 镖头抓抓头,“ 这样的人才,要是肯呆在镖局当然皆大欢喜,但他急这要走,我们也没办法了。”

    并州一处酒楼,孟府将一些镖师安排在此处歇息。其中一个镖师的儿子才八岁,这次不知道怎么跟着来了。

    这会儿,小孩刚好看见先前几个镖师说道的男子,高大的人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头发被胡乱地修理了下,乱蓬蓬的,坐姿稍显散漫,但背脊笔直仿佛一座大山,右肘支着膝盖手指端着个茶碗,也不知道装得是酒,还是茶。

    小孩是认得这位一路同行的男子的,话不多,却救了镖局好几次。连他爹都用忌惮的眼光看这人,….但救了他们的人总不会是坏人吧。

    “大叔,你一定要走吗?” 小孩问道。

    男人侧头俯视他,眸如寒星,几分颓然丝毫遮不住硬朗的五官和眉宇间的英气。

    “听我爹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他怕我把功课落下,….要在并州找个学堂。” 小孩自顾自地抱怨,圆脸都挤成了苦瓜脸。

    “我不喜欢那文绉绉的课,习武多好啊,哪用天天背那些没用的策论史诗。”

    “听你爹的话,文武皆不可弃。”

    “那骠骑大将军不也是在战场磨练武艺,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的吗?”

    男人没想到小孩提到这一遭,肩膀僵住,许久后才摇摇头:“….所以他功高震主,为新皇所不喜,落得东躲西藏的下场。你若是他,该如何?”

    “自然跟皇上解释清楚啊。”

    “若新皇不听呢?”

    “再解释啊。” 小孩天真道。

    “ 大多数时候人只有一次解释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一次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突然愣了愣不做声了,大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那小孩嗅到了苦涩的味道,…..是茶。

    “所以不要错过啊。” 小孩耸肩,“你看我,我这次是偷偷跟来的,结果还是被爹发现了。不过我才不管呢,让我在这上学堂就上学堂呗。”

    “娘死的时候我爹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他就剩下我了,我不管他谁管他?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有亲人在身边,总比死在外面好吧。”

    他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却令男人怔住。

    半晌后,他才站起来用大手按了按小孩的头。

    “南子,你许叔呢?”

    等镖头匆匆赶回来时,小孩正托着脑袋坐在台阶上发呆。

    小手抬起指指远处,镖头看过去,早就没人了。他不禁叹了口气,孟小姐这心思怕是付之东流了。落花有意,流水不在。

    “大叔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天上地下他陪他。”

    台阶上,茶碗已空。

    …..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师父您回来啦,累不累?”

    “没事,…..叫人做点吃的,今日看诊没得空果腹,有些饿了。”

    “好嘞。”

    大堂里,张大夫放下药箱坐下,小药童倒是懂事的给他揉揉腿脚。张氏医馆在并州城也开了好几十年了,上一辈老张大夫听说是御医出生,一生技艺全都传给张大夫这个独子,倒也在并州城站稳了脚。张大夫一心钻研医术,到了前几年才娶了城西米商的千金,生了个宝贝闺女,一家人和和睦睦。

    “还是那位公子?” 小药童问道。

    “哎…..他是娘胎里带出的病,就算家底殷实,可一直用精贵的药材吊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为师行医数十载,竟没有看出门路,愧对列祖列宗啊。” 张大夫长叹一口。

    “师父别这么说,世上疑难杂症本就多,这位公子的病又奇特,若是换做其他人,恐怕做得还没有师父好呢。”

    “就你嘴甜, 小花下学了吗?”

    “师兄去接了。”

    医馆外,风声有些异样,可无人察觉。

    当晚,有人潜入医馆,他极少做这种事,身法稍显迟疑,但还是迅速找到了那大堂抽屉里的一叠看诊记录。

    一张张核对,黑暗里看不清那人表情,只有双眸如炬,嘴唇微动在无声地比对着药方。

    …..方子他早已熟记于心,倘若有相似的,定不会错过。

    许久后,目光顿住。

    …..

    “今日又要去那公子府上看诊?” 几日后的早晨,妻子李氏帮张大夫整理好衣衫,又端来水盆净手。

    张大夫点头:“先前改了药方,今日约好看看成效。”

    李氏闻言一叹:“好好的为何要改药方,那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乡绅,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哪有药方一直不变的?何况人家向来有礼,不是那刁钻的性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了好了,你别胡思乱想了。” 张大夫打断了李氏的疑虑,拿起药箱出门了。

    结果,到中午他也没回来,医馆也没见人递消息。

    还是熟识的邻里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李氏,张大夫被官府抓了,说他医死了人。

    不过峰回路转,那户人家的小厮声称见到了二公子偷偷下药,并且提供了二公子欠外债的证据,病弱谦和的大公子一死,他就可以继承家产还债。

    ”都与他说了要小心待人,偏生这老古板不听!”李氏气得跺脚,眼都红了。

    “你也别担心了,张大夫已经无罪释放,现在,应该快到医馆了。”

    李氏胸脯起伏,最后好不容易情绪平复,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去烧个火盆,…你家柳树抽芽了吗?借我几枝,得好好给他去去晦气。”

    “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取。”

    …..张大夫从官府出来还略微茫然,他刚到公子府上就看到府中上下身着镐素,见了他更是凶神恶煞,来不及问就被几个人扭送到了府衙。后来才知道大公子昨夜暴毙,这些人是二公子的人,扬言是要他偿命。

    本以为此事无法善了,却没想到那二公子身边的小厮半路倒戈,把二公子赌博、借高利贷的丑事全都抖了出来,还提供了药渣,当场一验也就真相大白了。

    叹了口气,他往医馆走去。

    ….

    官府后街一处街角,阴影里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人小心翼翼的声音,若是张大夫在,定能发现,这人正是之前只认二公子的小厮。

    ”…..我、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能让我见弟弟了吗?”

    对面站着的人没有立刻回答。但细看便知二人气势相差太多,那小厮根本不敢多言,生怕冒犯。

    片刻后,大手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小厮如获至宝地接过。

    “我并未动你弟弟,不过暂借他贴身之物而已。” 男人声线低沉,“不过,不要再让我知道你助纣为虐的事情,….否则就没有下次了。”

    “是、是,谢谢壮士。”

    那小厮离去后,街角的人才缓步走出,被少许髭须覆盖的下颚遮掩了硬朗的五官,剑眉紧蹙,双唇微抿。

    …..若不是张家的药方与闻有道的药方有少许相似,而他又不愿放过任何线索,一路跟踪下来刚好听见了二公子和心腹的对话,张大夫的牢狱之灾恐怕在劫难逃。

    骠骑大将军的海捕文书已经发至西庭周边大小郡城,陆路皆是官兵把守,他在京城找不到线索,恰好有镖队押镖去并州,便混入队中。

    一路行来,途径嘉城,庆州城,雍州城,宁城,信州城,每到一处的医馆他都会打听,闻有道的药方他留有一份,比对医馆给病患开的药方,兴许有线索。

    可是三个月了,哪怕早已习惯了失望,却还是在听说那家公子暴毙的时候心口一跳。明知这家祖上有族谱可寻,与侯府并无联系,想必也没有他要找的人,可却还是要亲眼确认一次才能安心。

    直到看到那死者面貌,镇定如他,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骠骑大将军,一生战无不克,傲视战场,除了先帝显少屈于人下。

    只有这一次,用尽了力气,却尝尽了失败,透彻了相思。

    熊霆飞自嘲地摇摇头。

    虽然帮了张大夫一把,不过线索也断了….过几日便离开吧。

    “咦? 大叔?”

    他回头,来人正是先前那镖师的儿子,记得别人叫他’南子’, 不知道全名叫什么。

    那小孩看着他,随之乌溜溜的眼睛一亮,拉起他就走。

    “正好,大叔你帮我个忙。”

    一大一小七转八拐,进了一处巷子, 越靠近,越能听见里面稚嫩的读书声。

    “尊师以重道,爱众而亲仁……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

    走到门口,小孩似乎有点胆怯不敢进去了。

    过了半刻,里面的声音小了,紧接着大门打开,年幼的学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来,到最后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唇红齿白,看到门口的男孩,秀丽的眉毛挑高。

    “刑路南,你又逃课!”

    “张小花,就你话多。” 小孩翻了个白眼,后来似乎想起什么,幸灾乐祸道,“我今天在官府看到你爹了,他犯事了你知不知道?”

    “你别胡说八道。”

    “切,不信回去问你娘。” 小孩吐吐舌头。

    女孩脸色一变,也顾不上斗嘴,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好了,我们进去吧。” 见人都走了,大名刑路南的小孩这才松了口气,拉起熊霆飞踏进门里。

    院子不大却十分清爽,靠近学堂处有一棵巨大的白色重瓣海棠花树,开得正茂,香气宜人。微风吹起令男人仰头,恰好看见几片花瓣被带落,飘飘扬扬地飞舞着,落在了他肩头。

    海棠树下,一把摇椅,一张竹桌,半壶清茶。

    “先生。”

    “……”

    摆动的摇椅停住,葱白玉手伸出,执起竹桌上的杯盏抿了一口,随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青丝及腰,清瘦的白衣身影几乎与这满树海棠融为一体。

    只是背影,小孩身边的人就已经愣在了原地。

    回首,海棠树下,一眼万年。

    刑路南嘻嘻一笑。

    “先生,我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