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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才子春心萌动

    瞧瞧,如今赶来为康王找场子了,谁都知道瞿云川别名“青词宰相”,因为青词写得好,颇得帝心,也为天下士人所暗地不齿,只要逮的到机会就挖苦,瞿清决道:“瞿某不才,并无文采。”

    “瞿大人不必自谦。人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瞿大人必能爽籁清发,叫众人耳目一新。”

    瞿清决懒得跟他来回打机锋,干脆直接激怒他:“游公子未免太天真,青词是谁都能写的吗?不到那个位置,没有那个阅历,再怎么写也华而不实。”

    估计游沢就等着这话呢,可算找到由头来表现自己了,他慷慨激昂,看山望水,向东款然七步,当场作出一首青词:

    “乐乐胥!离宫别馆,帝圜东来,倬彼景翱翔乎璧珰,缜纷兮煌扈乎棠栎。仲谋奉辔,孔明参乘,扈从横行,临照四方光八表兮。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此阵德盛于三王,而功盖于五帝。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

    台下好评如潮,赞他是王勃在世,瞿清决却淡笑着吐出四个字:“蠹虫之友。”

    “何意?”

    “故弄玄虚,空有其表,形式大于内容,放到民间没有半点传唱度,不用百年,十年便能成文集里喂蠹虫的粮了。”

    游沢气得连连甩袖,指着瞿清决,你你你半天后大声道:“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么传唱度?我不在乎!下里巴人安能懂阳春白雪?‘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我心遨游四海,狂风巨浪都不能使我动摇,小名小利更是身外物!”

    “好,看来游公子对道法的研究颇为精深,瞿某一直有一个问题,正好趁此机会请教游公子:今有农妇,租田九亩,春种秋收,日夜辛苦,若是旱涝灾来,便收成不保,赋税交不上,被逼着卖儿鬻女,瞿某寻遍庄子也不曾为她找到解法,游公子,她该怎么办?”

    “道法自然,不讲治世,讲修己,求的是天人合一,本心顺应自然,无论在俗世中如何苦难,只要修到境界内,就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翱翔四海无边际。”

    瞿清决问:“你不吃饭会饿死吗?”

    这话说得粗俗,游沢皱着眉头,嫌弃却又风度极好地回道:“人食五谷杂粮,天之理也,吃饭亦是修道,疏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瞿清决冷笑:“你辟谷了吗?没有,你一顿吃三碗米,犹有富余;她三天吃一碗,犹有不足,一介农妇,背负重税,每年的收成十分之九拿来供养你,你说你造化天然,老天爷是喂你一口米了还是送你一瓢饮了?养你的不是太虚上境,是农妇,她才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再生父母!”

    众人哗然,群臣愤慨,伸长脖子头冒青筋地反对他,眼看一场嘴炮又要打响,康王忽然问道:“本王听说瞿知府以前学过戏,此事为真?”

    是真的,在薛兰宁之前,瞿清决捧过京城一个戏子,打得火热时跟着唱了小半年南戏,瞿清决低头道:“微臣不才,不曾学过戏。”

    康王笑道:“怎么会?孤看你是很爱唱戏的啊,不然怎么会穿着戏服进孙府?”

    瞿清决心中恨极,匆匆抬眼往孙善正的方向潦草扫过,这是浓墨重彩的一眼,凌厉而毒艳,将孙善正的身体刮得轻轻一颤。

    “微臣有罪!本应谨记太祖训诫,士大夫不染吹拉弹唱yin戏贱业,微臣是一时糊涂酿下大错,恳请殿下责罚。”

    瞿清决跪地认罪,却听见上方传来康王浑浊的笑声,心愈发沉重,沉入谷底,康王这次是铁了心要辱他。

    “那你就来唱一段吧。”

    瞿清决重重闭上眼,咬紧牙关,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灼烧出黑烟来,康王竟然拿他当戏子,纵然他风流二十余年,不曾将下九流作另眼看待,但他人可不这么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都是泾渭分明的,今日他唱了这一场,明日全天下都能笑烂瞿家。

    宴席按官阶排位,末尾忽然有人高呼:“殿下,此事不妥!”

    是方徊。

    “殿下,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若是随意轻贱臣子,作烽火戏诸侯之举,亦是君王的过错。”

    康王不悦道:“怎么?你将孤比作周幽王?”

    “非也,臣并无此意,君主身负四美,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若四美不俱,则有损君威,臣不得不履行职责劝谏殿下。

    瞿清决官任杭州知府兼浙江赈粮使,他是大明的臣,天子的臣,殿下的臣,君王辱臣,会教天下万千臣子寒心!”

    康王大怒:“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孤给他什么,他就得受什么。”

    方徊不卑不亢,傲然挺立:“他是抗倭英雄!台州一役中他身先士卒,走到阵列最前端杀敌,这是众将士有目共睹的,恳请陛下,若要赐他恩宠,就给他一个英雄应得的待遇。”方徊振臂一挥,遥遥扫过水晶台上的将士们,以云燕然为首,他们都在战役中立下大功,得以风风光光加官进爵。

    瞿清决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在手心里,以疼痛抑制落泪的冲动,不敢去看方徊,这个傻子呀,康王是他最大的靠山,他怎么能自掘坟墓!

    康王掷落手中玉杯,羊脂软玉骨碌碌滚落在红毯上,没什么声响。无能者的愤怒就像散了黄的鸡蛋。康王最烦有人管他,在京城时时刻刻被父皇管制,被清流党摆布,连王妃也不畏惧他,为了维持“仁”的名声他只能酌情发怒,这储君的位置,坐起来比傀儡强不了多少。

    但出了京城,他就是天王老子,谁还敢管到他头上!康王冷笑道:“英雄的待遇?好啊,来人,把那些军士都带过来,孤看他们神采飞扬,都应是簪花少年,孤今日就替他们做一回簪花手。”

    康王走下台,亲自折了金菊,为八十一军士插入发中,这在宴会上掀起小小浪潮。轮到瞿清决时,康王讥讽道:“瞿知府此般风姿,非花中之王不可配。来人,把舞姬头上的首案红取来。”

    牡丹富贵,首案红是富贵中的皇后,一朵大如碗,色彩烟红媚丽,花边绚烂旖旎,自美人头上取下,放在青玉托盘里,由小火者跪着呈上来。

    康王嫌脏一般,甩袖转身,阴沉的目光压着瞿清决的脸,仔细审视:“香花簪美人,这般风流的事,本王做不得,需为你寻一位才子。”他转眸扫视下去,在方徊与孙善正之间犹疑,最后嘴角噙上恶劣笑意:“就你了,孙阁老,请。”

    瞿清决只觉眼花缭乱,满地白砖折射强烈日光,到处都是花,到处都是人,羞恼已远离他,只剩下窒息。当孙善正擎着红牡丹走来时,他闻到强大的水沉香味包围过来,壅塞他的感官,他聋了,哑了,愣在原地,像被锁在蛋壳里。

    他下意识地偏头,转向方徊的所在,却强撑着不去看他。周围的人正盯着他们,如群狼环饲,只要露出一点苗头他们就会扑上来,刨根问底,敲骨吸髓,当做日后攻讦方徊的话柄。

    他不看,所以他不知道,方徊是用怎样的目光凝视他,一直凝视,不曾松开,将他神情中细微的痛苦看在眼里,看得万分清晰,连他闭目时颤抖的睫毛似乎都历历可数,刮蹭在心尖上,方徊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没法不走向他。

    瞿清决立刻感知到了,他惊讶看向方徊,一时间竟骇得忘记挪开眼神。孙善正已经伸手触及他的发,浓密乌黑,鬓角青润婉美,呼吸相闻间,轻不可查的一下,花已落在他耳上。只有他知道,花枝捅碎了他的壳,穿过蛋白,直抵他的溏心。

    他被侮辱了,确确实实的。

    孙善正看见花朵刚映衬他脸庞的那一瞬,真正的艳光照人,姹嬍殊绝,他眼中的哀戚宛如泪光,他的嘴唇无声张合:“至清,别过来。”

    就像一滴水迟重地跌落潭心,潭边青草都被涟漪摇撼,孙善正的灵魂在战栗,过了电一般,他明白自己完了,这是命中的大劫,自己这一生不能再享受无瑕的美满,除非得到他。

    “我唱。”瞿清决赶在方徊引人注意前提高发抖的嗓音,大声道:“殿下,微臣愿意献丑。”

    “哦?”康王舒舒服服靠在高背椅中:“你是臣子,孤哪里使得动你。”

    “为君分忧,解君欢颐,乃臣之重责,臣万死不辞。”瞿清决脱下一身官服外袍,珍而重之地叠好,转身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