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重活一世的这十年,穆承雨的命运仍旧无法完全由自己掌控,邱成鸢当初毫无条件得放他离开,三年後却连本带利得要回来,他要让穆承雨更加体悟一件事:除了依附他的权势之外,其他都是不明智的路。 这日,画廊的一位贵客指名要见穆老板,地点约在一处外郊的艺术学院。 穆承雨欣然同意,应对方的要求孤身赴约,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及格纹西裤,复手伫立在约定好的湖畔公园,等候那位发出邀请的丽人施施然踱入,一阵清甜的香风随之起舞而至。 穆承雨平静得转过身,印入眼帘的是一位白纱遮面的Omega男子,脖颈上系着一条白色缎带,正中央镶了一颗桃色宝石,形影单只,却色泽妖艳,如同他本人一般,像一朵寒雪之中的孤枝傲梅。 男子手上抱着一块三尺余长的上好坛木盒,看起来颇有分量,他先将木盒放置一一旁,并一把将白纱扯了下来,露出底下一张明艳如火的脸孔。 蔚羽不再有所顾忌,以真面目示人,直言不讳道:「穆少,蔚羽今日来访,有要事相求。」 「蔚公子请坐。」穆承雨伸手一摆,淡淡道:「我怕是没办法帮助到你。」 蔚羽抿唇一笑,顿时如枯木生红花,将整座花园的春意都点燃了:「你可是当真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都说我阴错阳差,舍身救助过影小少一回?」 他轻笑一声,带着讽意:「而天下人总是最喜欢如此,才子佳人,英雄配美人的故事,不论是谁救了救谁,都该是以身相许,互诉情衷的修成正果。」 蔚雨所诉不无道理,近日来上流圈子都在盛传:新国望族之首紫家的小少爷,对到访茶城的神秘倾国佳人,一见锺情,再见倾心,并在秘密往来了半年之久後,才逐渐将这桩童话般的邂逅明朗化到台面上。 然而神秘的蔚氏美人为何在这个时机点现身茶城,众说纷纭,其中最为可靠的一个说法是:蔚公子病了,是身为血统纯正的贵族Omega难以逃脱的宿命,即便拥有最魅惑人心的美艳躯壳,他们就像是最易碎的稀世珠宝,不堪一击的脆弱。 蔚雨是走投无路来茶城募集各方力量的垂怜,寻求治癒的解药,紫家身为南海珍珠上的霸主,自然是动员了一切朝野资源,就为了拯救这位稀世美人垂危的性命。 更有街坊议论指出:紫重影更是在蒙得佳人相救於夜雨海畔之後,便秘密得将美人藏身於他的私人领地。 那领地不是别处,正是紫重影的亡母赠与给他们兄弟俩的一系列寓邸——瀞鸥阁。 「还是说,这样的流言蜚语,让风流倜傥又纵横社交圈的穆公子……」蔚羽踏前一步,又一步,缓缓逼近穆承雨:「吃醋了?」 蔚羽身量矮於穆承雨莫约半颗头,走到最近距离时,他仰起了白皙修长的脖颈,秀气的鼻梁近乎抵在穆承雨的下巴上,那双葡萄藤般的棕色瞳孔闪烁着坚韧不拔的心志,没有半分Omega的胆怯与软懦。 「……」随着蔚羽进攻的姿态,穆承雨不知不觉被一股浓丽而高雅的香气围绕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势的Omega,竟把自己的信息素当作侵略对方的手段。 讶然之余,他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貌美的Omega男子,除了第一眼令人失神的美貌之外,他的皮囊其实很年轻,至多二十初头岁数,穆承雨也同时感觉到男子发自内心的渴望与绝望,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穆承雨在心底叹一口气,并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友好而温雅得停在蔚羽的正前方,柔声道:「我能帮你什麽?」 蔚羽却为他的话忡怔了,似是没想到穆承雨这麽快就屈服了,没有事先订立任何条件才愿意答应帮助他。 他很快得回过神,并将右手轻置在穆承雨的掌心,出乎意料外,竟很是温暖。 穆承雨款步带蔚公子入座一处凉亭,蔚羽别的话都还没说,就率先将他带来的檀木盒掀了开来,里头正是那把独一无二,翡翠色的玉琴。 蔚羽却把玉琴搁置一边,暂时没有要解释他为何携带玉琴而至的意思,他交叠双手静置於膝上,礼数流畅的挑不出一丝瑕疵,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我就直说了,」蔚羽敛容肃穆道:「蔚氏乃是与皇族斐氏血脉最为相近的贵族,我身为这一代仅存为数不多的後裔,我已经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疲惫得辗转於各邦各都的边陲地带,只为了保留一息尚存。」 「如今,当朝政权布下天罗地网要赶尽杀绝,我已经穷途末路。」蔚羽柳眉轻拢,平静而隐忍得细数着身上的伤痕累累:「穆公子,你有被追赶到穷途末路的经历吗……若是有,你一定能体会我现在的心境与感受。」 穆承雨沉默不语,纤长如扇的睫毛遮住了他温润的眸色,蔚羽不动声色得观察着穆承雨的神情变化,接续道:「若不是在茶城有人愿意出手提供庇护,我现在可能已经是邦联律法底下的一抹历史遗迹了……」 言至於此,蔚羽再坚强韧性的神色,被柔光一晕染,露出了符合他这个年龄Omega该有的样子,那是来自对於一位优秀Alpha的倾慕与悸动:「若不是影小少的帮助,我甚至无法活到今日坐在这里跟你谈话,说是谁救了谁,还不一定呢……」 穆承雨平静道:「既是有紫家庇护,我一介平民,又能为公子提供什麽帮助呢?」 「平民?」 蔚羽像是听到什麽贻笑大方的话,他眼神锐利得射向穆承雨,像是一只武装的小鹿,没有放弃任何孤注一掷的强悍:「我可没听说过哪一个平民,能够让邦联国务大卿亲密得并肩伴行,更没有哪一位普通人,能够肆意差遣有军衔的官职在画廊当经理,穆公子……」 蔚羽运了一口气,抚平胸口,眼光泛红道:「我是真的需要你的帮忙。」 良久,蔚羽才听到穆承雨低声回复道:「不要用*公子称呼我。」(公子一般用在男性Omega身上,算是既定承俗,但也不是一定) 蔚羽闻言,骤然抬头看向穆承雨,心尖紧了一下,好似他不小心触碰到了穆承雨的逆麟,穆承雨的侧脸仍旧是一条细致而清冷的轮廓,语调温度骤降:「你就直接明白得告诉我,你想要我怎麽做?」 蔚羽被穆承雨骤冷的语气刮出了一个哆嗦,他咬紧牙关,脱口而道:「国家机器启动了情治机构介入了茶城的封城搜索,紫家就算护得了我一时,却护不了我一世,一旦安情局获准启动反侦察系统追捕我,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蔚羽突然笑了,眼角通红,却没有眼泪:「这些慕名我的美貌而来的贵族Alpha们,愿意一掷千金搏我出场抚琴一笑,却没有人愿意出言发声一句,哪怕一句就好,制止邦联恶法对我们家族毫无人性的通缉与迫害!」 「我们做错什麽了吗?为什麽非死不可?」蔚羽含着满口充满恨意的郁血,如泣如诉道:「现今邦联掌权的人要是一天不正视翡氏一脉的存灭,就永远不要想得到安宁!」 椎心之痛,并非寥寥数字能够表述,穆承雨并非当事人,无法感同身受,只能道:「你今日对我畅言无忌,就不怕我一字不漏得告诉邱大人吗?」 蔚羽轻巧得笑了,他有些迷茫得望向了远处重峦叠嶂的青峰,缥缈盘绕的云雾,最终凝结成一声疲惫的叹息:「怕,当然会怕。但是我和……我已经孤独得背负着这绝望的命运过了二十年,而今天,我告诉了你我的秘密,我将我的命运交由你来分担,你的决定将左右我的命,而我终於可以不用再一个人痛苦得活在绝望之中。」 「穆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我,救我们。」蔚羽说道,又喃喃自语似的重复一遍:「而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救我的。」 「蔚羽,即便我与邱大人确实有来往,但我没办法干涉他任何决定,我也不会这麽做,你明白吗?」 蔚羽意味深长得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指望穆承雨给自己任何承诺:「今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以当作没听到,我跟你约见面一事也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你愿意赴约见我,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穆承雨蹙着眉头,良久才叹了口气:「你……」 「不要同情我。」蔚羽强硬而坚决道:「我知道你并不是同情我,你也不是因为同情我才选择见我一面。」 穆承雨跟他往来了几句,也大致摸清了对方的性格,於是就事论事道:「你刚才说的我们,指的是另一位白纱遮面的Omega公子吗?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把我叫住的Omega。」 「嗯。」蔚羽坦承:「他是我的弟弟,我们的生母是亲生姊妺,他叫作梁诗雩,是他自愿跟我调换身分的。」他又问道:「穆,你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穆承雨浅浅一笑,温言道:「我母亲早逝,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是吗?有兄弟姊妹的感觉是很好的。」蔚羽认真道:「这世界上,他跟你共享血脉,从出生你就会拥有这分跟他在一起的羁绊,没有人能够夺走,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你都诚实得拥有着。」 「搞不好,其实你在这世上也是拥有这份血脉羁绊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蔚羽翩然一笑道:「你就从来都没有试着去寻找过吗?这份永远不会背弃你,永远存在於你的脉搏之上,跳动而炽热的羁绊。」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旁人永远无法给你的。」蔚羽道:「你能猜到是什麽东西吗?」 穆承雨摇了摇头。 蔚羽抿唇一笑,一张美艳的五官竟带出了哀戚之色:「你的生命。」 「拿你的例子来说好了,即便权海涛天的邱大人待你再特别,再独一无二,即便他穷尽他所有能够驱使的钱财权势,满足你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层面的所有需求,他仍旧是有一样东西无法给你。」蔚羽直勾勾得看向他:「那就是你的性命。」 「而唯有这样东西,是你的血缘至亲能够给予你的,关键的时候,你的兄弟身上所流的血液,能够救你一命。」蔚羽有些漠然而悲凉道:「越是纯粹的东西,越是逃不脱殒落的宿命。」